当沈孝贤飘到孩子身前的时候，孩子那眯成一道缝的右眼却突然瞪圆了，手就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
　　 “干啥呢？”孩子娘拽住了孩子举起的手，沈孝贤就噌了孩子的后背一下，晃晃悠悠地向自己的屋里飘去。孩子瞪圆的右眼又眯成了一道缝儿，左眼就瞄准了沈孝贤美丽过无数次孩子眼睛的妖娆的身姿。直到沈孝贤被推开的门吞没以后，孩子依然用左眼紧紧地瞄着，就像是到手的猎物突然逃脱一样心有不甘。
　　 孩子娘虽然制止了孩子，但心里也有些不舒坦。就独自回屋了。孩子没有去运石头，因为圈里的羊还没有人放呢！
　　 因为环保，邻村的石灰窑要停烧。孩子就向窑老板结算工钱。窑老板说，工钱已结算，孩子说没有啊。老板说是你女人来结算的。孩子说钱呢，老板说给你女人了啊。老板把帐本扔给孩子，你看看。孩子就接过账本，在自己的名字后，是一个红红的指纹印。
　　 孩子不再言语，回到家里，孩子问沈孝贤，沈孝贤说算了。孩子说钱呢，沈孝贤说花了。孩子再问花那了，沈孝贤不再回答，一抬屁股走人，躲了。从这之后，每到年根，总有几个讨钱的跟在沈孝贤的屁股后面。这年刚过，孩子娘发现孩子瘦了，饭量也减了。孩子娘就担心起来，把这事告诉了孩子哥。孩子哥见了孩子吓了一跳。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肝上的病，医生说这病很重，顶多活一年或者半年的时间。孩子哥一听这话当时就傻了。咋会得这没法治的病呢？孩子就住院了，孩子哥问沈孝贤要住院的钱，沈孝贤说没有钱。孩子哥就纳闷孩子挣得钱花那去了呢？孩子哥自己把住院押金缴了，嘱咐沈孝贤别把孩子的病说出去，赶紧凑钱治病。沈孝贤回到村里，就把孩子的病情嚷嚷出去了。全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这对孩子病情治疗极不利。因为孩子哥把病情对孩子隐瞒了，只说是一般的病，住一阵儿院就会好的。
　　 孩子姐来了，接替了孩子哥。孩子哥要回家借钱，住院费太贵，这段时间花的钱都是哥姐出的。孩子哥知道孩子的钱都被沈孝贤花没了，现在只有那三十只羊了，不到万不得一孩子哥是不动这些羊的。这些羊是孩子的命根子的。以前孩子曾养过三十多只羊，可那时爹却病了，孩子就把羊卖了，只留下一只羊，其余的都卖了给爹治病。搭上了三十只羊爹也没救回来。想到这孩子哥就偷偷地哭。无论如何也要让孩子多活几天。孩子就这样想着走进孩子家里的。孩子哥一进门口，就看见沈孝贤，正坐在交叉上，茶几上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热气腾腾的羊肉就香喷喷地往沈孝贤嘴里钻。孩子哥进屋了，沈孝贤不说话，也没离座，只顾津津有味地吃着。
　　 “你借的钱呢？”孩子哥强忍着怒气。
　　 “没有钱，没有钱？”这话儿从沈孝贤含着羊肉的嘴里挤出来，一会儿就被她啧啧的咂咂声淹没了。
　　 “你借的钱呢？”孩子哥又问道，嘴气得有点哆嗦。
　　 “没有钱，没有……”
　　 孩子哥抬起右脚，朝沈孝贤的屁股猛的一踹，沈孝贤哎呀一声就跌落在地上，含在嘴里的羊肉，在嘴里翻了个身子又咽了回去。
　　 “俺娘就给俺1000元钱！”沈孝贤从地上爬起来，哼哼叽叽地哭声代替了啧啧的咂咂声。
　　 沈孝贤借来的1000元钱，在医院里却只缴了500元，孩子哥也没再催她。孩子的主治主任每次查完房后，就找孩子哥面谈，大谈孩子的病情的严重性。孩子哥听了心里直敲鼓。当孩子哥把那借来的钱里拿出500元钱，装进主任的白大褂里，孩子哥心里才踏实了一些，主治主任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孩子的羊最终还是和上次一样，留下了一只母羊，其余的都变成了钱票子，花到了孩子的病上。
　　 孩子是主动出院的，从院里开了些针药回家打。回家后的孩子慢慢的脸色不再坳黑，身子也开始发胖起来。半年过去了，孩子却没有医生预言的那样可怕。孩子的羊儿已从一只母羊变成了三只。这期间，沈孝贤也没有想到孩子会是这样命硬，常以投寻偏方为名，不在身边煎药，煎药的活儿，就有孩子娘煎熬。药自然是有孩子哥到城里去买。药没了，沈孝贤也不说去买，只等孩子哥问了才说没有了。转眼一年过去了，孩子说啥也不再吃药了。孩子娘和哥就劝他。孩子仍不听劝。独自赶了羊儿上了南山。孩子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很多人都很震惊，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沈孝贤嚷着要死的那个孩子。孩子终究是病了一场，再也回复不了原先的元气。孩子娘和孩子哥已是喜极而泣了。就劝孩子啥也不干，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福气。
　　 孩子却不曾闲着，种了很多地。起早贪黑的干。每到忙麦子和忙秋掰玉米，地里却不见沈孝贤的影子。忙完了，才回到家里，把玉米脱粒了，换苹果吃，或者碾了面子送人。几天就糟蹋没了。孩子种这么多地，收了粮食是冬日里补饲羊儿的。孩子的羊儿又多了起来，羊多了沈孝贤却烦起来。常跟孩子斗嘴，羊儿的饲喂一点儿也不管。孩子因住院花了很多钱，身子坏了不能干重活，没有其它钱的来路。有时，只能卖只羊儿，钱还未到手，就被跟在沈孝贤屁股后面要帐的人拿走了。那是沈孝贤早赊下的。
　　 羊儿不管也就罢了，还气势汹汹地问孩子：“你要媳妇，还是要羊！”
　　 这时，孩子就去看她那张脸，那张和二牛女人一模一样的脸。也不说要谁，拿起鞭子，赶着羊儿上了南山。南山的对面，二牛的女人正甩着羊鞭子。孩子想，一样的脸儿，咋不一样的心呢。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牛放羊，娶了女人也放羊，我咋就不行呢，咋到我这儿就变了呢？要不是那二牛女人的那张脸，我还会娶你。喂只羊儿还生只羊羔呢，喂只馿儿还驮粪呢？孩子就看见了沈孝贤扁扁的肚子……
　　 羊的价格在年底哧哧地上涨，二牛的羊肉店生意很红火。孩子的羊儿又到了三十多只。按现在的价格得值三万多元。孩子的羊儿，都是好羊种儿留下的。爱羊人都很喜欢孩子的羊。沈孝贤是在人们估算孩子羊儿的价钱时喜欢上孩子的羊儿。破天荒坐在饭房里烧开了饮羊水。孩子抬起头，先是看了看西边山岭，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呢！见太阳还是从东边的围子山上慢慢悠悠地升起来，心里就想沈孝贤有点邪了。
　　 晚上，沈孝贤，竟做了些好菜。这事儿是不常有的。孩子的饭是很少是热的。孩子对饭儿也不挑剔，有啥吃啥。沈孝贤却不一样，只要有点事因儿，总是鸡鱼蛋肉齐全。那次，见别人按水泵抽水，她也要按。其实水在水池里，伸手就够着，年轻轻怕惜力气。水泵按完，沈孝贤做了十多个菜。按泵的人坐在酒席上，盯着那些菜儿，却不敢动筷子。沈孝贤就催着快吃，自己抓了根鸡腿就嚼起来。按泵人说等一等孩子吧，沈孝贤说等他干啥，我才不给他做饭呢。按泵人说你不给他做饭娶你干啥呢？孩子不来，俺不吃，你去看看孩子来了没有？沈孝贤拿着没有吃完的鸡腿就走了出去。按泵的人等了一回儿，不见孩子回来，知道孩子是吃不到这些菜了，俩人对看了一眼，拿起筷子刚要夹，就看见孩子正坐在菜盘子呢，两眼正看着他俩。俩人知道这些菜是沈孝贤赊来的，本来两个菜就行的，却弄了这么多。两人就放下了筷子。孩子也不见了。两人又拿起了筷子说，孩子我们替你吃了，两人就狼吞虎咽把菜儿吃了精光。沈孝贤回来时，盘子里只剩下些骨头白灵灵的刺眼儿。
　　 看着这些菜，孩子坐下来，刚要拿筷子，沈孝贤说：“咱把羊卖了吧，不放了，到城里找点活干，行不？”
　　 孩子听了，缩回了要拿筷子的手，摇了摇头。沈孝贤看着孩子摇晃的头，伸手把靠近孩子的烧鸡盘子拖到自己跟前。孩子眼看着那只香喷喷的烧鸡被她一张一合的大嘴独吞了。
　　 这个冬天，孩子为羊儿准备了秋天收下的玉米，以期度过寒冷的冬天。这天，孩子早早去坡里运玉米秸秆去了。他的大门口里却停着一辆三轮车，一个男人正从孩子的家里往外扛玉米。好奇的人就问那男人干啥？那人说：“收玉米！”
　　 好奇的人就说：“孩子有羊儿，咋还卖玉米呢？”
　　 “他那女人要卖呢！”
　　 “女人要卖，你也不能要，这玉米都是孩子起早贪黑种的，孩子还有病呢！”
　　 那男人还是继续往外扛玉米，好奇人的话，一点作用没有，男人还拿眼看了看好奇人一眼，心里说便宜5分钱呢，我傻啊！人越来越多，都劝男人不要买孩子的玉米。
　　 男人还是不听劝，当把玉米最后一袋子放好时。在男人转身一刹那，那三轮车子自己竟走动起来，男人明白过来的时候，三轮车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哗啦一声栽倒了村里的路沟里。
　　 孩子哥知道孩子玉米被卖的消息时，翻进路沟的三轮车，焦头烂额地重新掀起来后匆匆开走了。孩子一秋季的玉米被沈孝贤一粒不剩的卖了。这是孩子唯一用来补饲山羊的饲料。没有了饲料的山羊怎样熬过冬天呢？就是把沈孝贤砸死，也拉不回那些玉米来了。沈孝贤在人们的叽叽喳喳议论过后，这事又不了了之。
　　 进了腊月，山羊的价格一天一个价，哧哧上窜。那天，孩子哥见沈孝贤在羊市场与一个杀羊人一前一后拐到了一个墙角处。孩子哥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墙角处停下来，伸长了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我把孩子的羊全都卖给你吧？”
　　 “孩子愿意吗？”
　　 “在他不在家的时后卖给你！”
　　 “孩子要是问呢？你咋说？”
　　 “就说羊让人给偷了！”
　　 孩子哥听到这里，心都跳到嗓子眼上：沈孝贤这女人疯了咋的？孩子哥匆匆忙忙赶回孩子家里，告诉了正在煨饮羊水的孩子，孩子扑打着身上白色的灰屑。听着孩子哥地讲述，孩子却不动声色。
　　 孩子哥就急了：“你说个话啊，咋办？”
　　 “她不敢！”孩子说。
　　 “不敢，玉米都卖了你咋着她来？要不，你把羊儿赶到我那里躲一躲，万一你真不在家，卖了就麻烦了！”
　　 孩子往黄泥灶里填了一把碎秫秸，泥灶里立刻飞出一群纷纷扬扬的白色灰屑，蝴蝶似的在孩子的脸前起起伏伏地飞。孩子用手驱赶了这些白色的蝴蝶，拿眼瞄着哥的脸。孩子知道自己住院的钱是哥姐出的，就是这些羊都卖了也抵不上那些钱！哥咋就知道沈孝贤要卖羊呢？
　　 孩子哥看出了孩子的犹豫，说：“你放心，这羊哥一只也不要你的。要不让别人给你点个数，写个证明……”
　　 孩子的两耳奓煞着，孩子哥的话却咋也钻不进孩子的耳朵里。孩子说：“不敢，给她个胆也不敢！”
　　 孩子哥见孩子这样说，心就冷下来，独自走去。第二天，当孩子从坡里回家，打开羊圈准备赶羊上山的时侯，却见羊栏里一只羊也没有了。孩子就一屁股蹲在泥地上，呆呆地看着空空的羊圈。
　　 没有了羊儿的孩子瘫成了一团泥。他不知道怎样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又突然站直了身子，向屋里走去。屋里所有的角角落落在孩子瞄来瞄去的眼睛里躲躲闪闪。却找不到唯一的靶子——沈孝贤。
　　 知道这事的孩子娘，也急匆匆地向羊圈里看了一眼，折回身来站在屋檐下。没有剥去秫秸叶的秫秸捆儿站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孩子娘。孩子娘颤颤巍巍的身子就倒了下来，倒在了秫秸捆上。秫秸捆儿抱不住孩子娘的身子，也松松散散地倒下去。奓煞着干绿色叶子的秫秸儿就抱着孩子娘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的孩子娘，迷迷糊糊中看见孩子木然地从屋里走出来，坐在一根干绿的秫秸上向天上飞去。孩子在南山的草地上停下来，这是孩子经常放羊的地方。他向西方的村庄木然地看去。二牛的羊肉馆的门口外停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轿车。那是等着拉羊肉送礼的，车子一年比一年多。么咯么咯的羊叫声就从那里传过来，像是一个凄凄惨惨的钩子，钩得孩子的心一跳一跳的疼。他不知道这些羊叫声里有没有自己的羊儿。他向对面的山上看过去，空空的却没有二牛的女人。只要对面的山上有二牛的女人，孩子的每一次放羊都是幸福的。幸福得仿佛二牛的女人就像浮生在沈孝贤身上一样从未走远。
　　 孩子就在这痴痴地凝望中，坐在捂热过不知多少次的石头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中的孩子和二牛的女人，正在月亮的桂树下，赶着幸福吃草的羊儿说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又被一声么咯么咯的羊叫声叫醒了。他寻着熟悉的羊叫声望过去，这叫声就逆着孩子的眼睛奔过来，赶着羊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二牛的女人。当二牛的女人和羊儿快到孩子身边的时侯，孩子一眼认出了这些都是自己的羊。孩子木然的看着围着自己的羊儿和二牛的女人，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二牛的女人说：“孩子，把羊赶回去吧！”
　　 孩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在做梦。直到二牛的女人又重复了一遍，孩子才相信这不是梦，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二牛原想是杀的，可他拿起羊刀的时侯，眼睛里看见的都是你的影子……”二牛的女人看着孩子的脸说：“娶了这女人，可苦了你了！你咋娶这样的女人呢？”
　　 “谁让她长着和你一样的脸呢！”孩子把眼角的泪珠抹了。
　　 “孩子，你傻啊！”二牛的女人背过了身子，眼角里竟有两滴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