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这事，那是天宝四年的一段往事了。那年，藏剑山庄第五次名剑大会在西湖藏剑山庄召开。据说天下神兵，莫不出自藏剑之手，江湖更是盛传‘天下五剑，得一为尊’。每隔十年，藏剑山庄皆要举办名剑之会，数十年以来，“御神”、“正阳”、“碎星”、“残雪”、“流风”天下五剑逐一现于江湖，每把名剑问世，必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而这次将要展出的，就是最后一把神兵——流风剑。
　　 流风剑问世，江湖上成名高手几乎都到了，浩气盟十大门派，红衣教，恶人谷，天策军，甚至隐世不出的‘九天’中人，而安禄山，恰巧在这时经过西湖，目睹了整个名剑大会，见识到了整个中原武林一往无前的滔天气势，这让他深深震慑，并让他感到害怕，如果要入主中原，夺取李唐神器，中原武林势必会成为最大的心腹大患，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培养一支能够抗衡整个中原武林的江湖势力。
　　 安禄山并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回去之后立即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一面，他派人暗中收买杨国忠的神策军打压天策府，而另一面，在江湖上招兵买马，广纳人才，也正是这一年，有一个神秘人走进了安禄山的营帐之中……
　　 据说那人一入安禄山的大帐，即被奉为幕僚，主掌一切大小事务，而之后安禄山在短短数年之内，狼牙军异军突起，几乎接管了整个江湖大势，而这一切，都得自于那个神秘人的襄助。”
　　 写书人微微沉吟，道：“这个人好生了得！只是不知他可仍在人世，如此胆略，如此才气，必能出将入相，为当世之杰。”
　　 恒沙道：“不错！他的确配得上英雄豪杰，那日苏眉说道，他这样的人，不论乱世治世，都堪称奇才。一怒而诸侯惧，一安则天下息。能有如此雄才伟略的，当今之世，她只见过一个，然而……”
　　 然而……
　　 世间有太多的然而，一个不起眼的字眼，就意味着一个不可复逆的转折，而转折，是不是意味着之前诸般铺垫，都将一笔否定？是不是也意味着，所有的曾经过往，都只是为了那之后的一道惊鸿裂影般的真相？
　　 但世间又有多少东西，能经得住这般残酷的真相？
　　 恒沙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
　　 写书人脑中忽然一闪，不由惊道：“天宝四年，好像正是天策府冷五爷冷天锋失踪的那一年……”
　　 恒沙微微苦笑，点头，意为默认。
　　 此时此刻，恒沙的心头，仿佛浮现出了那个桃花树下，一脸羞涩笑容的白衣少年，那个坚毅决绝，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天策府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改变，竟能让他背叛天策，背叛整个江湖，投身叛军帐下，对抗整个朝廷？
　　 无怪乎可以令使整个天策军全军覆没，无怪乎浩气盟八大门派揭竿而起却讨不到半分好，居然……
　　 居然！
　　 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写书人眉头微蹙，喃喃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有理由……”
　　 是的，他没有理由。
　　 这个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理由，而有时候所谓动机，所谓起因，都只在凝光乍现的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六
　　
　　 恒沙没有回答，静静的冥思了片刻，道：“或许，没有理由罢。命里注定，有些东西，很难追求它的前世今生。天策军如此，浩气盟如此，冷天锋如此，这世间的许多事，都是如此。那日苏眉也只是有个这样的猜想，但或许今日，她已经知晓答案了。”见写书人惊奇，便道：“那日长安一别，你还见过她是不是？为何要隐瞒？”
　　 写书人微微一愣，手心一抖，一团浓墨自笔尖滴下，蘸在白皙的纸上，渐渐洇散开去。
　　 “不错！我的确是有隐瞒于你。只因这事，我曾答应过苏眉，永远不对第二人说。”写书人低沉着声音，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辩解着什么。
　　 恒沙道：“既然你答应过她，那就算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因这事关系到苏眉的身世。你既是那段历史最后的知情人，告诉你也无妨。苏眉姑娘虽然投身天策军虎啸营下，作为天盾曹雪阳曹将军的亲随，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苏眉出身于七秀坊……
　　 七秀坊你知道么？忆盈七秀名震江湖，尤其以舞技名动天下。创派始祖公孙大娘当年号称‘剑器一舞动四方’，那是连圣上都夸奖过的。二十多年前，公孙大娘将门主之位传给绮绣叶芷青后，这支全系女子组成的门派也开始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绮绣叶芷青天生七窍玲珑心，智计着有过人之处，‘天下三智，唯逊一秋’中的三智便有她一个。当年狼牙军入主中原，叶芷青尽起七秀坊精锐，一把火焚了忆盈楼，并说：‘绣坊为你我姐妹容身之地，而今奸佞当道，国已不存，何以为家，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副门主楚秀萧白胭也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儿女豪雄，虽女儿之躯，却独有一份大义凛然的担当。潼关之战，萧白胭曾对绣坊姐妹说过：‘想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的，自可离去。其他姐妹，随我赶赴长安，誓与大唐共存亡！’那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心胸！
　　 至于琴秀高绛婷更是大大有名，那便是号称‘无骨惊弦引’，以一双素手弹尽天下妙音，后来被恶人谷康雪烛砍了双手，成为与‘剑魔’谢云流，‘雪魔’王遗风齐名的‘琴魔’了。菡秀苏雨鸾是公孙大娘公孙幽的义女，虽说在七秀时尚不知名，不过琴技也算得是江湖上除高绛婷之外的第一高手了。后来因避难到万花谷，与画圣林白轩结为夫妇之后，更是在江湖上享有‘琴圣’的称号。
　　 昭秀曲云据说是云南五毒教教主魔刹罗与万花谷少主方乾的私生女，后回教当了教主，与妹妹曲影共同执掌五毒教。后来潼关之战战败，曲云听说七秀坊全军覆没，更是不曾犹疑，率领五毒教众集体奔赴长安，决战前一夜，她曾对妹妹曲影说，把‘生死蛊’下在爱人身上，便能代替他去死。她和妹妹一起将‘生死蛊’下给了外面的将士们，陪着妹妹一起等待这漫漫长夜，直到天亮……
　　 薇秀王维林据说原来并不叫这名，只因爱慕长歌门的‘七绝圣手’王维，才改名叫做王维林。燕秀小七精灵古怪，年龄不大却深得其他六姐妹的喜爱，更一向神秘得紧，无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七秀坊靠着这姊妹七人名震江湖，外号中，绮、楚、琴、菡、昭、薇、燕，岂不正是齐楚秦韩赵魏燕七国的别音？当年公孙大娘为七秀取这般外号，恐怕便有名动江湖，声震天下之意了。
　　 而据苏眉自己说，她就是燕秀小七。
　　 我和苏眉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这凌云寺中。那日我本已准备离开长安，却无意中听到了几个人的对话，对话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七
　　
　　 长安城外七里处有一座离亭。故人曾说十里长亭，折柳送别，这离亭大底便是出于此处了。说来也巧，那日我到达离亭时，正是晌午，正觉饥渴，恰巧看到离亭中有几个人，其中一人戴着一个破旧的斗笠，虽然我没看到他的正面，但从身形来看，还是隐隐熟悉，便暗暗留上了心。其余几人将那人围在中间，如临大敌。我正考虑要不要上前，忽听旁边一个领头人道：“谢云流，没想到你还敢出来！”我这才想起，这人正是那日曾在乱葬岗雨夜见过的那个神秘人。
　　 谢云流头也不抬，道：“找我作甚？”那人冷冷道：“唐老四是不是你杀的？”谢云流眉头一皱，道：“唐门唐缺德？他死了么？死得好！”那人听了，当即大怒，喝道：“姓谢的，果然是你，今日唐门与你誓不两立！”说完，便招呼其他几个人，唐门不善近攻，我看他们都远远的用暗器招呼，一时间，亭中四面八方都是暗器，谢云流却端坐不动，冷笑一声，手指用劲，“啪”的一声，石桌硬生生碎了一块，碎石屑飞洒而出，竟将那些暗器竟数打落。
　　 谢云流哈哈大笑，道：“就凭你们？”那人脸色铁青，咬牙道：“唐老四到底与你有什么仇，你竟然下这等毒手？”谢云流冷冷道：“唐缺德人如其名，德行败坏，骗钱骗女人，我若真要杀他，还需理由么？”那人听了，脸上微微一变，道：“老四生前是有些咳咳，不检点，但他总算一条英雄豪杰。二十多年前，安史之乱，潼关之战天策军大败，长安危在旦夕，唐老四身先士卒，率领唐门弟子与狼牙铁骑殊死搏斗，何曾皱过眉头？当日被狼牙大军围困，你知道他说什么么？他说：‘老子缺钱缺德缺女人，就是不缺志气！’那日本已是必死之局，但靠着老四一口气，硬是死开一个口子，保得唐门生还。你说，老四哪一点该死了？那日他去了纯阳观，就再也没有回来，纯阳观里的好汉自然不会做对不起唐门的事情来，不是你还会有谁？”
　　 谢云流却仍然表情冷淡，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又好像一切都了于指掌，那样的表情，任何人见了，恐怕心里都会冷冷一怕。谢云流道：“我杀谁不杀谁，要得你管？唐慕德，唐怀智没教过你，这天底下，能一剑刺出梅花伤口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么？”唐慕德一愣，竟说不出话来。”
　　 恒沙这时忽笑道：“这也难怪他。这段事后来我也听人说起过，据说唐缺德死的时候，唐慕德后来的确去看过伤口，伤在心口，唐缺德以暗器闻名，按理说正面交手敌人根本不能近得了他的身，但从伤口来看，唐缺德根本没来得及正面避开这一剑。而最为诡异的还是伤口，竟成梅花状。唐慕德后来也的确问过唐怀智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唐怀智看后，只说：“这人是当世第一剑术高手，如果他还活着，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想着去报仇。”
　　 唐慕德当然知道，剑术高明，不外乎纯阳和藏剑山庄。藏剑自从叶晖创出‘无上心剑’，极少在江湖露面，其实力如何，无从得知。而谢云流号称‘剑魔’，早已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剑术高手。加上唐缺德是在去纯阳求救的道路上遇害的，他会怀疑谢云流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却忽略了那时谢云流早已不在纯阳，而且谢云流剑法狠辣飘逸，脱胎纯阳，更胜纯阳。断然不会刺出如此古怪的伤口。这时谢云流提起，他陡然意识到当年之事颇有不合逻辑之处，可能另有隐情，他岂能不吃惊？”
　　 “是这样么？”写书人喃喃道：“唐慕德听谢云流这样一说，的确愣了好长时间。谢云流却道：‘还要送死么？不想的话都给我滚。’唐慕德一听，脸色十分难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忽然，谢云流目光向我这边一瞥，我吓了一跳，难道我离得这么远他都发现我了不成？正想要离开，忽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那只手无声无息，冰冷冷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甚至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的。
　　 小师父，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当你在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情，而忘忽身边的一切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将你无情的拉回现实，就像一瞬间，忽然从天堂跌进了地狱。就像你内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陡然在别人面前暴露无遗，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我当时的心情就是那样的，就像赤身裸体的忽然暴露在世人面前，心里猛然一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时，我才看到一张脸。
　　 一张绝美的女人的脸。
　　 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就像要滴血一般。眉目清秀，眸眼凝恨，但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就是苏眉。我正要说话，苏眉忽然伸出手指放在我唇边，轻声说：‘跟我来。’
　　 我随苏眉一直走，就这样走着，她不说话，我也没有问她什么。就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路是不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地方。苏眉就跟我讲了她的身世，关于七秀坊的一些事，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便是七秀坊的小七。”
　　 “原来她就是小七……”忽忽的，恒沙陡然一声轻叹。
　　 写书人抬起头来，似有些意外的，问道：“你知道小七？”
　　 恒沙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望着天外，没有说话。写书人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清寂的寺院里，烛光隐隐，照亮了案前人，却照不到前世今生。
　　 “我见到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叫小七……
　　 那一年，我和恒苦师兄一起到达万花谷，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在花间翩翩起舞，远远看去，就像彩蝶一般，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感叹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年龄和我相仿，总是一脸明媚的笑容，让我难忘。
　　 那一天，师兄忽然郑重无比的跟我说，让我照顾好那个小女孩，便消失不见了。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只是猜想她是七秀十三钗中的一个。小女孩倒挺乖巧，跟我笑着说起七秀坊的一些趣事，还说：‘小和尚，我的扇子大不大？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忽然听到丹青大哥一声大吼：‘从我病人的面前滚开！’丹青大哥是万花谷有名的神医，待人一直很随和，从来没见他发怒过，我心里害怕，便拉着小女孩走开了，但许久许久，都没有听见丹青大哥再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正是狼牙军攻破万花谷的日子。霹雳的大火烧尽了晴昼海的一切繁华锦簇，我害怕极了，想去找师兄，可是刚刚转过回廊，便看见一群狼牙军围着书墨姐姐不敢上前，书墨姐姐全身白衣，坐在一架琴前，丹青大哥却全身是血，倒在她的身旁。
　　 书墨姐姐轻轻抚摸着丹青大哥的脸庞，轻声道：‘那么书墨便为师兄抚琴吧！我等猖狂而来，也该纵歌而去……’
　　 后来的事，不说也都知道了，书墨姐姐也倒在了血泊里，这时，忽然红影一闪，苏眉杀到了，她像是知道我们两个藏在旁边，对我喝了一声：‘走！’我也想快点找到师兄，便背起那个小女孩向远方跑去。
　　 小女孩一直催促着我快跑快跑，我跑累了她也不让我休息。忽然，我听见她在我背上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我问她：‘你怎么样了？’她却道：‘说好了，别回头……’便没了声音，等我跑出了回廊，回头一看，那女孩竟然已经断了气，原来，她的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射了两支箭，箭箭致命。
　　 我害怕极了，跑到花园中，却看见师兄正在和东方宇轩东方伯父下棋，我告诉他说书墨姐姐和丹青大哥死了，东方伯父却大笑起来，对师兄说：‘该来的迟早会来，你我且纹枰一局，莫谈扫兴之事，我的劫材够了，此子落盘，天下抵定。’
　　 后来，万花谷便毁了，师兄带着我逃出万花谷之后也负了重伤，只是那个红衣女子的身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死？这些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疑问，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就是苏眉，她就是小七。”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只余下晚风凄凄离离的吹着，吹散这一夜的故事。写书人忽然感叹了一句：“岁月啊。”
　　 岁月啊！恒沙心里也轻轻叹了一声。
　　 岁月啊，在晴昼海；岁月啊，是牙板一拍；岁月啊，它是华山终年不化的雪； 君子楼外，谁踏莲步来？岁月啊，染红炮甲；岁月啊，泛黄史载；岁月啊，它是千年古刹向斜阳；恒河劫沙佛自在。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各种各样悲欢离合的故事，痴缠交织，结成无边过往，任岁月流逝，而总也无法磨灭心中的那一抹光亮。
　　 恒沙只觉得，或许，穷尽这一生，所追求的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都触不到、摸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