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专栏*空庭』日月坡(小说)
果然,12月15日。有人探望过她,署名是林飞山,签名字迹歪歪扭扭——我立即联想到了小凤仙送我的十字绣图——上有“年年有鱼”四个字,一样的笔风。我急忙追问:“你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吗?是不是圆脸蛋很富态的一个女人?”
可惜,矮个子孙医生用窥看幻境般的眼神看着我,说:“那天我恰好轮休,是另外医生接待的。”
我把食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上,眩晕感慢慢向我袭来——我已经确认那来人就是小凤仙了,“飞山”从字形上看,各取了“凤仙”字的一半。而且从时间上推算,小凤不幸溺水也恰是在她探望赵芝兰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这么说,小凤仙死前,完全洞悉了她丈夫的为人,她发现一个掩盖近十几年的秘密,所有的春花秋月,所有的浓情蜜意,都在瞬间被血肉模糊的现实撕扯开。她是一个单纯的小女人,她理不清时间丢给她这么错乱的一笔糊涂账,于是,她……
不可否认,小凤仙过世前,肯定和马献初争吵过。但只是属于暗战一类,不动干戈。小凤仙溺水而亡,是意外,是自杀,还是他杀……我的眼前闪过五彩斑斓的花衣,它们好像唐代的霓裳,绚丽夺目,又虚幻无边……
【根大】
雨夹雪,一连好几天了。
阴冷的寒气直窜我的心窝,睡梦里我还在担心派出所的人闯进我屋子,亮出拘捕证,说判周炎十年有期徒刑。十年!那他这辈子算是完了,一事无成的窝囊废,最后还落了个强奸罪的骂名……
我脑袋昏昏沉沉,顺手一抹脸,全是泪渍。周炎上医院消毒过后,完全蔫掉了。他不说话,呆滞的眼神瞅着我,两个膀子松松垮垮。他算是彻底散架了。
他媳妇王莉也联系不到,算了,让她知道这回事,还不把天都给拆了?看来离婚也是铁定的事了,早早晚晚——只是苦了我的孙子,我根大是做了什么孽,要让第三代人跟着受罪?
周炎暂时安顿在我妹子家,由我妹子照顾。家丑不可外扬,我算是豁出去了。我哪敢再把他往家里接呀?小菊男人的菜刀还提在手上,气势汹汹倚在门口,就是专门等候着他。
我从门缝偷眼瞧小菊,她平静了一些,不像前几天惊恐了,但脸庞看上去明显瘦削了一圈,脖子下方还有血痕——不知道是周炎这杀千刀抓出来的,还是她男人夜晚又下了重手。昨夜我听见他们房间折腾的声响,她男人在吼:“你还神气什么,被别的野男人操过了……”
小菊呜呜的哭声传到楼上,我心如刀绞,哪里还再睡得着?推开窗户,户外野茫茫一片,隐隐约约之间我好像又看见那座山。它沉默着,一声不吭。那天,我把周炎背到医院的力气全靠它支撑来的,“扑通、扑通”,那是它心脏的跳动声,它好像在说:“根大啊,你要坚持住!这算什么?人生你还什么没有见识过?”
小菊男人出去了,他去找他一伙的江西老表。我腆着胸脯,愣愣地走到小菊房间口,喊了两声:“小菊!小菊!”
小菊没有应我。她干坐在房间的藤椅上发呆,我只好收住脚头,叹了口气。
中午时分,我还没捧上饭碗喝口热汤,就瞅见院子里进来两位戴大盖帽穿公安制服的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他们终于找上门来了。两位派出所里的人出示了证件,问我是不是房东周根大,我耷拉着头点了一下。他们厉声呵斥我,说:“他们没有办理暂住证,你怎么能把房子租给这些流动人口呢?这会严重影响社会治安,现在命令他们马上搬离,你作为租户没有及时向我们公安派出所汇报,罚款200元。”
小菊男人恰巧回来,碰见派出所的人,以为是前几天报案的事终于有了个说法,兴奋得摩拳擦掌。哪知两位公安铁板着脸,要求他们一家三口马上卷铺盖走人,他傻眼了,随后,他跳起来,手指戳到公安的鼻子前,张口就骂:“你们全瞎眼了?他儿子强奸了我老婆,你们没个说法,反要把我们撵走,你们公安是吃屎还是吃饭的?”
公安甩出了电警棍,小菊男人不敢再犟嘴了。我哆哆嗦嗦交上二百元,他们真要顶真起强奸的事情,我该怎么说啊?也怪,好像他们耳朵里根本没听进强奸一词,或者对这件事无动于衷。我低着脑袋想了想,也许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所要执行的公务就是把这些非法居住的外来流动人口撵走。其他的事情,天塌下来也跟他们无关。
小菊男人骂骂咧咧,但于事无补。两位公安一屁股坐在我家客厅里,不走了,他们要亲眼看见小菊他们收拾铺盖走人才算罢休。
“阿弥陀佛!”老太婆已经在厨房灶头上了一把香,“菩萨保佑!老祖宗保佑!把这些瘟神撵走,我们周家就可以太平了。”
小菊的小毛头似乎也应验到自己要遭苦受了,哇哇哇扯开嗓子哭个没完了。天寒地冻,这小毛头睡哪去呢?吃什么呢?小菊过了几天地狱般的日子,估计奶水也没什么了。我郁沉着脸,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小菊呜咽着去河边收拾她的破烂货。她就像一片柳絮,轻软单薄得一下子要化在天地间。我返身上楼,脚步有千斤重,原先那么开朗活泼的女人,现在竟落到这样的困境。唉,半个月前我们还窝在一起嗑瓜子、聊天、逗小毛头玩,她就像打嗝的母鸡不停地笑,一笑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烦心事。还有她粉红的牙床,她身上那股浓郁的奶香,都让我的心脏有种甜蜜的肿胀感。如今,千万根针尖在扎我的心脏,我浑身瘫软在椅背上,横过来竖过去想,做人怎么能这么绝情呢?得讲良心啊!我掏出抽屉钥匙,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抖抖地捏出了一张一万元的存折。
“小菊,小菊!”我像个贼细细簌簌绕到河岸边,我多希望小菊能大声应我,笑吟吟地看着我,然后用往日的调皮劲嘲笑我说:“根大,又怎么了?”
小菊转过身,眼睛噙满了泪水,而眉毛锁在一起,明显充满了怨恨。我尴尬地不知如何开口,是啊,我根大是养了只白眼狼,可是小菊,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啊?我嘴巴拉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我把滚烫的存折塞到她手心,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胛骨,说了两个字:“收好。”
说完,我拔腿就跑。雪花又渗杂在雨丝中飘洒下来,落到我脖子里,就像小菊的泪水怎么也淌不完。下午三点,那原本窄小的房间顿时显得空荡荡的,人去楼空,我坐在贴着狗皮膏药的藤椅上,像一个抽掉灵魂的邋遢鬼。我闻到藤椅上小菊的奶香味,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老太婆说“你哭什么呢?你真是阿木林,你该高兴才对,周羽刚才来电话问过了,问他们走了没有,这都是献初安排好的。明朝就是小年夜了,你去把周炎接回家,不管怎样,他总是你的儿子。”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把道路和麦田覆盖成了茫茫一大片。我叫了辆出租车,车轮飞快向前碾的时候,泥浆把雪白的道路溅得到处都是污点。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我昏头昏脑,竟说去日月坡。车子开到山前,我傻眼了,左右两方都是死路,司机开始骂娘了。我慌忙掏出香烟想努力解围,偏偏车子的轮胎陷入了泥坑中。
我只能变成一个闷葫芦,眼前的日月坡山依旧像头威严的狮子,卧在荒袤的雪地中,它一声不吭,但会冷不丁仰起头大吼几声,把所有人的灵魂震醒。
【周羽】
现实和往事终于交叉重叠在一起了。
我掩住双脸,感觉自己是个拙劣的叙述者,这些过于故事性和技巧性的情节像一根攀附在千年老树身上的藤蔓不停地绕啊绕啊,最终把我绕晕了。我所探究的一切是否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我躺在床上等着。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时间在流逝,没有人进来。我想至少应该和献初再做爱一场。整整半年,我们没有碰触对方的身体。那是荒疏功课的感觉。人一荒疏,就少了气场,就会有惰性。然后,什么爱啊欲啊都会烟消云散。
看看户外吧!小凤仙的坟冢已青草依依,她在水泥碑上笑,一如生前笑得富足而单纯,仿佛她是舒适地蜷伏在一个洞穴里,感受着和风细雨,而没有丝毫忧伤。
献初的事业又呈大发展趋势,年初兴化公司成为小镇唯一一家上市公司,他又马不停蹄投资300万,买下了日月坡山前200亩地,准备发展绿色产业。献初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钟,一到点就叮铃铃震个不停,谁也别想让他安顿下来。他行色匆匆,话语寥寥,但精力充沛。我知道,他将所有深埋着的痛苦、悲伤、欲望和梦想都倾注到了创造财富这件具体事情上去了。
我却开始力不从心了。
我连擦拭玻璃杯这些简单的活儿也做不好。真的,当玻璃瓶渣“哐啷”碎了一地时,我颓然空握着手,我发现时光之镜也在轻轻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敲碎。可不是吗?眼袋、褐斑、鱼尾纹这些该死的东西都在黑夜中悄悄爬上我的脸庞,我闻到尘土的气息——我的皮肤也成了筛子,把那一阵阵尘屑筛出,只剩血液和骨头。
赵芝兰的秘密也在溃烂!在我和矮个子孙医生有了一场肉体欢爱之后,她的形象犹如油画中的女人渐渐褪色。我仍不时陷入恍惚之中,究竟是秘密作祟让我和猥琐的矮个子男子交媾了一次,还是这个无聊庸俗的小男人让秘密在平淡的时辰中发出诡异光芒?
明年,我就满四十周岁了。面对这豆腐渣年龄,我还能企盼什么奇迹发生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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