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虎子，心里面被深埋的东西，无人可以触及，唯有他自己，当他在李海家里安下身来时，慢慢跟着李海学着烟花制艺，看着烟花里那星星点点的火药末，心里面却翻江倒海，眼神也变得灼热起来。李海将他的这种眼神，解读成对烟花的喜爱，当下乐呵着就着手教导开来。这份心思并未随着他年岁的增加而消抹，反而愈加深刻。
　　 终于有一天，他带着这份心思，以及几大包黑色粉末，在留下一封书信后飘然离去。
　　 那封信在李海的手里颤抖着，李若烟剪水双瞳也渐泛起了雾气。
　　 虎子并未认字，那封信却也简单，那是虎子贴身穿的一件布衫，撕下襟子一片，滴着淋漓的血，分明画着一柄刀，那是要去复仇啊。
　　 李海颤着双手，回想起张三咽气的那一刻所说“莫要复仇”的话，虎子竟未遵从，这样孤身前往，如何了得。望着一边的盈盈欲泣的若烟，倒也不好说太过的话语，只是勉强安慰了几句，就紧闭房门不出了。一老一少两人，都在焦急并提心吊胆着等着虎子回来。
　　
　　 （十一）
　　 永乐五年，明州客栈客房内。
　　 李小虎闭目沉思，往事种种如烟云在他脑海闪过，听的门扉轻响，知是故人已经梳理罢，忙招呼着开席。不多时，就听着碗盘轻响，显然饿得急了。李小虎并不打扰，鼻尖饭菜香气萦绕，耳畔碗盏叮呤，窗外不时还有烟花炮竹之声破空而起，他一时有点恍忽，仿佛还是一年前的彥华镇，他脸上似有悔意，五感交集，夹杂着对对面坐着的人的愧疚，脸上表情纠结异常。
　　 “虎……虎子哥……我吃饱了……”传来细弱的声音，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李小虎拉回了现实中来。
　　 “啊，好，再多吃一些，若烟妹妹怎会到明州此地？老爹呢？没有随你一起？”李小虎眼即盲，自然无法看到若烟样貌，又紧守礼数，如今坐一处共餐已有逾越，哪里还想到去像寻常那样以手替眼来触碰？
　　 也多亏李小虎没有看到，要是他看到对面的李若烟衣衫褴褛，面容槁枯，右颊上更是有一片赤红的创伤时，恐怕他立时就会气血逆行晕厥当场吧。
　　 也苦了李若烟，虽不是名门千金，但平时哪受过这等苦楚，从彥华镇到这明州，虽然走的官道，但身无长物，靠着一路乞讨，活着已属不易，眼下终于将一年前不告而别的李小虎找着，又想到自家所遭的变故，当下泣不成声，哭到后来，尽是字字带血，句句含泪的控诉。
　　 原来，当日李小虎丢下血书前去寻仇时，李海父女先是在家等着他回来，可十多日未曾见回来，李海就心下焦急，想去寻，可是又不敢将女儿一人丢至家里太久，两下为难，连寻常里制的烟花都搁置下了。两人守在家里左盼右等，未见李小虎回来，正商量着打算，不想一日夜里，才睡下没多久的李海听到后院一阵响动，待出的房门去查探时，听得存放烟花的地方轰然巨响，制烟花所用的火药将茅草房顶都掀上了天，火光熊熊，当下就冲到李若烟的屋内摇醒女儿，想拉着一起往外跑，不想一根房梁砸下正中李海的右腿，当下伏地不起痛呼，眼见伤着了骨，李若烟没了主意，纤弱的身子一个劲地拉着李海，李海眼见是逃不脱这火海罗刹地了，就将一本册子交着李若烟，交待着一路往明州来，乘每年的“烟花大会”，看能否寻得到李小虎。若寻到，就将这册子交予，若寻不到，就一把火烧了，免得生出事端。
　　 可怜李若烟从火海中逃出时身无一物，待跑得远了，才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疼得厉害，就近找条溪水洗过，借月色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波光粼粼处哪还有什么娇俏丫头，血泡燎得那张俏脸没了形，那张俏脸也算毁了。李若烟哭了一阵，就想往溪水里一投寻李海去了，但想到怀里那本册子，想到音信全无的李小虎，咬了咬牙，还是往明州来了。
　　 李小虎听完，那双盲眼早已蓄满了泪水，哽咽着也说起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端来。
　　 那日他报仇心切，一心想杀了钱老财为父母报仇，却自知单凭自身难以闯入钱家那深宅中，被李海救回家后，看到李海传授烟花技艺，初时不以为然，但当看到火药的威力时，就大大地留了心，每次制作时，都积攒少许火药在一隐秘角落，待积到整整两大包时，前后用油纸细细包裹，打听好钱老财的住处，就给李海父女留了书信，免得连累到他们，李小虎抱着必死的心前去。
　　 待到钱老财家门附近，李小虎将自己装扮成烟花匠人，还好当年钱老财行恶时，小虎始终缩在墙角，那些恶人未曾留意过一个半大孩子，眼下李小虎行到钱宅附近时，一切都很顺利，钱老财财大气粗，看中李小虎的手艺，就把他叫进宅子里，专门制作过年所用烟花，原本李小虎还在寻思着如何摸进门去，这下，连这都省了，待进去之后，前后左右都摸了个大概。有天深夜，待所有人都熟睡过去后，就把这火药散在钱老宅卧室周围，随着一声巨响，钱老财跟他新纳的妾室炸成了碎肉，一帮喽罗四下寻找凶手，却不知李小虎已寻着后门消失在夜色里，只是那火药热气伤了眼，几日下来，视线渐渐模糊最后竟失了明。
　　 李小虎讲到此处，大仇得报，虽然失了双眼，却让李小虎心中的长出了一口怨气，只是听闻李海家的变故，却又泪如雨下。
　　 “若烟妹妹，家里为何出了这样的变故？”李小虎心潮起伏，好容易平复些后问道。
　　 “那日听的并不真切，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李若烟将手上的册子递了过去，恍然又看到李小虎无神的双眼，手一顿，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十二）
　　 入夜了，李小虎与李若烟二人，并无睡意，小二将碗盘撤去后，二人就把那册子摊在桌子上，李小虎看不得字，若烟就一字一字地念与他听。不过才念了两句，李小虎神色大变，将前后所发生的事联系了一想，立时明白了过来。那册子内容，李海早就传授于他，只是不想还留有这本册子，忙吩附李若烟将那册子烧毁，待那本册子成了一堆灰末时，李小虎才长叹一声道：“若烟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爹。”
　　 原来当初李小虎报仇心切，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手刃仇敌，见李海教授制烟花技艺，初时不觉，待深入时，却发现烟花里面那黑色的粉末却另有用处，只需一点，遇到火星子就会炸开，拿块坚硬石块埋上火药，也能将其炸裂。李海予李若烟的册子上正是《火药记》，制烟花离不了火药，而火药的来源却是隐秘，李海祖上已经得知这一方子，经几代人摸索，已然找着一系统的制作火药秘方，但是祖训却是严厉得紧，传男不传女，并且不得单独使用，不得外泄，否则引来杀身之祸云云。
　　 李小虎想通了此中关节，想到正是自己将火药单独带出，进而泄露了火药的来源，才给李海一家带来了灾祸，要不是李若烟逃脱，这一世的罪过，恐怕洗脱不了。明白了此中关节以后，想到这本册子已不是他们二人所能保管，长叹一声毁于一旦。
　　 烟花虽美，但这制作繁复异常，寻常匠人为了寻这点点火药，常常花去不菲的金钱，李海一脉有独门制火药秘方，省去了不知多少手脚，也正是因为不愁火药，烟花的质量也高于其他匠人，为他夺得了“烟花李”的称号，更让李小虎制出了七色烟花，夺得“烟花大会”的头筹。
　　 “虎子哥，你说，烟花明明这么短暂，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喜爱？”李若烟抚着脸上的伤，若有所思地问道。
　　 “……”李小虎不作声，却在细细的想着这个问题。是啊，瞬间即逝的烟花，却还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为了什么呢？是因为繁华过后的落寞？窗外的烟花适时响起，明亮的光影投射到烛光明灭的房间中来，两人的侧脸因之灿烂，再没有旁的事可以让他们从烟花上分离。
　　 “虎子哥……”
　　 “嗯？”
　　 “烟花不会老……”
　　 “为何？”
　　 “因为人心不老……”
　　 “对，不老……”窗棱上，两个身影越来越近。
　　
　　 后记
　　 万历七年，临海一山村，鸟语花香，青草郁郁，竹篱围好的茅草屋，一盲眼男子正在摸索着种着果蔬，突听的身后一声脆喊：“虎子哥，吃饭了。”
　　 肓眼男子转过身，一身怀六甲的妇人正向他走来，轻轻扶住他，两人一起走向屋子，日头下，炊烟正起。正是人生四月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