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专栏*空庭』无边的行走(散文)
7、
我喜欢看怀旧的电影。看着看着,我就会惊悚,时间正无情的冲击我内心。《八月照相馆》,韩国新电影的成名作,所有的场景随着时间,像老照片一样逐渐褪色淡去,包括爱情。时间像恶魔,像看不见的杀手,摧毁着我们曾经固若金汤的堡垒。尤其是面临去日不多的死亡,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给自己拍上一张最满意的遗照。涂上口红,嫣然巧笑。也许下一秒钟,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照片就定格在雪白的墙壁上,我孤独而无声地看着活着的亲人,看他吃饭、睡觉、和另一个女人做爱。时钟在不停地嘀嘀嗒嗒,直到它也把他带到坟墓里,但那时我们已经毫不相干。
如同戈壁滩上的胡杨,每一棵,都有独自的倔强和风格。极端个体。永远无法相爱,无法体恤,无法怜悯对方灵魂深处的悲哀。我听到了西北诗人昌耀的坚守,他说——
我必庄重。
黄昏予我苍莽。
8、
兰州的街头,我碰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她告诉别人:我又得了糖尿病。我反倒什么也不怕了,我的生活还能再坏到哪去呢?我们每天都出去干活,为了明天的饭。只有干着才能活着。我看别人每天都吃饭,我们便也每天都吃饭;别人每天都象前一天那样活着,我们便也活着。
她的身后,是两个拖着脓鼻涕的小孩。小孩看见摊头上别人吃剩的牛肉拉面,馋得口水无法自抑,女人很尴尬,摊主顺手将面条倒进了她的一只碗中。她不想乞讨的,他却羞辱了她的自尊。她忽然匍匐在地,唔咽着哭。
这样的哭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在我走过黄河大桥,低头看着滔滔的黄河水激流奔腾时,哭声继续。羊皮筏子漂流着。沙尘暴劈头盖脸扬在我的脸上,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疼痛与无法逃避的焦灼时,哭声继续。女人的哭声,像被刻录进了CD,不停回放着。它让我在漫漫黄沙中懂得了:精神,是不能用来羞辱的。
有时,我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悖论。这种悖论来自西西弗斯的神话。所有沉默的欢乐、荒谬的欢乐都集中在那块永远推不倒的石头。当我的好友趴在我肩上,涕泗横流,说她正在饱尝失恋的痛苦时,我一手轻拍着她,一手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愉。我并非暗恋她的男友,要觊觎她的情感,只是,在面临挣扎、痛苦、丧失、迷途时,我常会畸形地微笑,像一株沙漠里开出的花,蛊惑人心,而阖然自闭。
我在西宁的街上闲荡,手插在裤兜里,不停走来走去。我看见成群的喇嘛,大大小小,像燃烧的红铜在流淌。到处是绿松石饰品,老板娘拿起一个戒指,套在我手指上,说,多好看啊!买一个吧!我摘下来,放回原处。我总是心不在焉,我如此强烈地思念一个地方,但真正到达后,心,却又在那个地方缺失了。西宁的阳光耀着雪山,茫茫然落在我的眼睛里,我像一个病人,被骚动在周围的人群中。我听见那些人发着舌尖音,拼命在讨价还价。典型的上海人。动作、吵闹、杂乱、尖音,像王家卫拍的电影,拼凑在一起晃动。我舔着我干涸的嘴唇。我转身。我继续行走。
我看见街角一对夫妻在吵架,女人流着泪,发狠似地往前走,男人堵住她,男人说,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去找她了!女人说,你这样的话谁还会相信?男人一把拦腰抱住了女人,像扛着一个米袋返身向另一头奔去。女人挣扎着捶他的肩。
为什么要记录他们?去重复地观望?婚姻里掩埋着什么让我们走走停停?我看见女人的脚在挣扎中上下翻动着。涂着黑色脚趾油的脚。像织网的蜘蛛。
9、
我的教授,教文献索引,中文系里最枯燥的一门课。他在分析天干地支时,我常被昏昏欲睡的想法侵扰,但我的目光不能离开教授。教授的青丝里已藏匿着零星几根白发。我总渴望,在他打瞌睡时,蹑手蹑脚过去,把几根刺眼的白发亲手为他拔去。
教授的夫人,比她小十二岁,曾经也是他的学生。教授一直这样,让渴望成熟的女孩自投罗网吗?教授的前妻,我见到过,在学生食堂,她打了一大盘排骨和青菜,用塑料袋扎好,放在自行车车篓里。前妻眼角边上皱纹已经很深了,她穿着藏青色的夹克衫,像只包好的粽子,看不见半点颜色和生气。前妻揿着自行车铃,一个转弯,消失在校园深处。
那天在食堂我吃得极不舒服,末了,我还发现青菜里有一根女人的头发,长长的,缠绕在菜梗上,我觉得恶心极了。我差点去找食堂的负责人投诉。但思量再三,还是洗洗盘子回宿舍去了。
我心神不定,犹豫不决。我想做个凌迟的背叛者,把教授前妻的现状统统描摹给他听,让他体悟男人自私与龌鹺。然而,我没有,我坐在书桌前,大段大段地在信中表达了我对他的热望,我甚至偷窃了一个作家的一句话,说,当一棵树向你开花的时候,谁说它不是性感而色情的呢?表白大胆而煽情,赤裸着一个女孩渴望成长过程中心甘情愿沉溺到肉体的欲望。教授读到这句话时,偷窥了一下他的夫人,夫人正在厨房做饭,热气模糊了她的形象。
我一边想着教授,一边计划着我的行走。
行走,是一种动作,但对我来说,已确切演化为心中的符号与概念了。青海湖,德令哈,罗布泊,咯纳斯、腾格里,它染着经幡的色彩,带着诗人海子宁静的呼吸声,它径直逼入我的灵魂深处。我无法安睡在每一个夜晚。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明天,就去买票!
10、
敦煌就在我的眼前!佛相庄严。
如果把我揉碎,化为佛祖前脚下的一粒沙子,我愿意。如果把我镌刻在莫高窟,成为男女不分的飞天,腾空萦绕,我愿意。如果哪一天莫高窟的石洞门訇然关闭,成为一块永远不被俗人践踏的净地,我留在其中洒扫尘埃,我愿意。
没有人能否决我的愿意!我侧歪着脑袋,仰视石窟。我打开手电筒,照亮洞中壁画一个个悲天悯人的佛祖故事,舍身饲虎,割肉救鸽,九色鹿回头,充满深情。
飞天!飞天在极乐世界里飞地自在而轻盈。我摒住呼吸,睁大眼睛,不敢有丝毫闪失。她们嬉戏着,或半裸,或穿大袖长袍,或单飞,或群飞,或上飞,或下飞,或顺风而飞,或逆风而飞,飞得恣情张扬,飞得快乐逍遥。
我跋山涉水。我一路辗转。我所有的困惑、迷惘是否都在陌生的时空里得到终极性回答?我不知道。我把我所有的疼痛,赤裸裸拨开,我看见腐烂的肉、白森森的骨头,我却快意着我所有的不堪。我的火车又在隆隆驶来,迎着落日,它像一根穿着线的针头,要把曾经的伤疤再次戳伤。我却渴望着这样的蹂躏再次来临!
受虐,渴望已久。疼痛,一日日苏醒。在敦煌粗砺的风沙里,我畅畅快快地流泪!
我跪下双膝,虔诚聆听,那西藏佛教僧人的嘉言久久不能弥散:
欲望与执恋是令我们感到痛苦的原素。在消除了此二者时,我们几乎没可能会不快乐自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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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