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男生宿舍也灯火通明，他们也在振臂高呼，手上还拿着钢叉狂敲搪瓷碗。
　　 那个人带着一顶绒线帽，怪怪的，整张脸几乎都埋在绒线帽里了，他的手还拼命地捂着脸，哼，当然了，做这种事太龌鹾了，是应该没脸见人！
　　 刘文琴喝了口水，一脸的沮丧。
　　 你可能也猜到了，对，那个人就是吕帆。当时我彻底傻眼了，啊？吕帆是个性变态？有没有搞错？可是，错不了，他从女生厕所的窗口爬进来，被一个女生撞个正着，女生哇啦哇啦地叫，执勤的人员立刻从值班室跃出，一切都是蓄势待发的，怎么错得了呢？
　　 这的确太意外了！学校的老师都很迷茫，离高考只有三个月了，吕帆是重点大学的培养对象，把他扭送派出所，还是悄悄地把这件事抹平？——毕竟这关系着一个人的前途。
　　 12、
　　 你的整个下巴都磕在八仙桌上，凉凉的，它冷峻的颜色让你的心不断紧缩。你问，后来怎么处理？
　　 刘文琴说，他的爸妈把他反锁在小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求情，学校心软了。
　　 但大家真正地孤立他了，呸！成绩好又怎么样？人渣！可是，只有我，暗地里还是默默惦念他，我一个劲地在说服自己，他，只是，一时的头脑发昏。
　　 不久我们就投入了轰轰烈烈的高考，谁也没有热情再去关注这样的破事了。吕帆，他考上省里的重点大学，建筑系，而我，什么也没考上，也许我把他的事想得太多了！
　　 很快，他大学毕业了，但一直没有女朋友。有一次，他的妈妈进了我家的弄堂，陪我妈摘菜，然后，很含蓄地问：小琴有男朋友了吗？我妈的脸有点尴尬，因为我总是在拒绝、拒绝，拒绝得两个老人都心灰意冷了。他妈很和善地建议，不如跟我们小帆吧？当时，我正在纱窗下午睡，可这句话就像一只小飞虫噌地钻入了我的耳朵，我一跃而起，穿着汗衫背心就往外冲，我说，好！
　　 我们的恋爱很顺利。后来，我们就结婚了。那个晚上，他抱着我，手脚很慌乱，我看着他的脸，下身已彻底潮湿了，我不好意思催他快点快点。他有点磨蹭，总是滑掉，放不到里面，好不容易进去了，他如释重负，浑身汗唧唧的。我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小孩，可谁想到我去河滩边洗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没有了。
　　 当时我想流掉了就流掉了，还能怎么办，反正我们还年轻，身强力壮的，还能继续干。他就不一样了，焦虑、苦闷、越加忧郁，不停地抽烟，然后到外地出差。每次回来，我洗完澡热乎乎地贴在他身上，他会猝不及防地跳起来。
　　 不对劲，我觉得不对劲，一定那儿有不对劲的地方！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而且我们就是处在新婚期里，他为什么要躲避我？莫非他外面有人？
　　 可我找不到证据，一点点也嗅不出有特别的味道。但他对我的冷淡、忽视让我越来越感到绝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房事的次数少得可怜，一个月才一次，一年才十二次，我扳着手指头都能把它算清。我实在受不了了，和村上的一个人有了瓜葛。
　　 这件事最终还是让他知道了，他生气得要命！他捏着我的手，问为什么。我说，你要我要得太少了，我多么希望你能好好爱我啊！说完我泪流满面，当时，我多么渴望他把我抱在怀里，哪怕淡淡地亲吻一下，我也心满意足了。然而他没有。
　　 13、
　　 那一个瞬间，刘文琴停下来不说话了，她大杯大杯地喝水，喝得十分急促，还呛了一下。你给她揉背，你的手指触着她的皮肤，她神经质地跳起来，她问：你说，两个女人之间有没有爱？
　　 你也吓了一跳，但马上你觉得她的问话里有另外一层意思。听刘文琴讲了那么长一席话，你已经猜到了一些。你的嘴唇有些干裂，发出来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你说，也许——有吧。
　　 刘文琴嘿嘿冷笑了两声，又问：吕帆吻过你吗？
　　 你摇摇头，吕帆的的确确没有吻过你，自始至终，虽然你们是那么亲近。
　　 刘文琴扒在桌子开始哭了，她的吐字变得含糊了，但你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吕帆，那个你为之怦然心动的吕帆，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
　　 刘文琴的哭声也像她整个夜里说的话一样变得冗长。你忽然觉得很疲劳，你想刘文琴也需要休息了，她忙了整整一天，又说了那么长的话，她会吃不消的。你扶着她，你说，我们明天再聊行吧？
　　 刘文琴走后，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外面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流水无声，有小虫在嘤嘤鸣叫。你凝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动与静，你有点愁肠百结了。你觉得吕帆是那么可爱，那么性感，那么率真，你是情不自已爱上他了！他托着你的腰，把你从城墙上抱下来。他的鼻尖贴着你的脖颈，尔后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确认你的体温。他揿着快门键，不厌其烦地捕捉你每一个瞬间。你们的脸，也亲亲热热地贴在一起过。很有可能，再相处几天，你们真的会上床，会的，你有这种女性特有的直觉。
　　 可是，他却一个转身，走了。
　　 你将你们相处的细节不断地回忆回忆，你又想到了在紫霞湖路上你们的对话。
　　 他问，怕吗？
　　 有一点吧。
　　 死鬼不怕，只怕有活鬼。
　　 你的心里蹭的咯噔了一声。
　　 他又问，结婚了？
　　 当然。
　　 想过离婚吗？
　　 嗯。你故意把这个字音拖得很长。
　　 我的最要好的女友，看中了别的男人，就一起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吗？可怜。
　　 他奇怪地看了你两眼，可怜？
　　 你忽然觉得语无伦次，是啊，可怜谁？可怜他的女友，还是他？还是你自己。
　　 他没有再深究下去。
　　 那一刻，你几乎能确认了，他所说最要好的女友，可能就是他最心爱的人，那个男人背叛了他的感情，开始私奔，而吕帆也在一条危险而不归的道路上狂奔着。
　　 你十分能理解吕帆心中的绝望了，仿佛你是左手，他是右手，左手握着右手会隐隐生疼，左手和右手十指交缠，心肺都贴在一起了。左手不会打右手，这是手足情。可右手离开了左手，你觉得你心上的那个缺口开得越来越大，你预感你的生活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14、
　　 第二天你没有继续听刘文琴讲吕帆的故事，你想留一段空白更好。
　　 你也没有再在古楠镇待下去。走的时候，你还在构想，少年时代的吕帆光着膀子在河边摸螺丝，或者跳上小船摇橹，炽热里怀着孤独，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姐姐能听他的梦中呓语。就像你！哎，假如那时你们碰上就好了！你肯定会大方地告诉他女性所有的秘密。告诉他，女性的乳房长在哪里，浓密的黑荫下掩藏着怎样的世界。它们是我们成长的密码，找到了解密的通道，一切都会豁然开朗。但可惜的是，当时的你们天各一方。
　　 你得回到你的生活了！
　　 先回到你的政府大院，成堆的文山会海等着你去处理，你别无选择。你挎着公文包，乘电梯，电梯里的阿姨把你坐看右看，你问，是不是我鼻子上有什么东西？阿姨不说话，呵呵笑了下。你的身影穿过办公区域时，大家都不约而同抬头看你，礼貌地跟你打招呼，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两样。你坐到你自己的桌子前，发现厚厚的一层灰尘，你动手搞清洁工作。
　　 路过老女人的办公室，她咳嗽了一声，煞有介事地问了声：你回来了？你有点手足无措，重复了一声，回来了。接着，你捧上一个笔记本，作工作汇报。老女人没有说太多的话，却将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一眼特别意味深长。
　　 你如坐针毡，你料想到他们早就风闻南京的事情了，而且，会添油加醋描绘。一只苍蝇在窗口玻璃上找不到出路，嗡嗡嗡乱飞，老女人站起来，打开窗户，苍蝇“噗”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厕所的时候，你听见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们的舌尖音发得十分含糊，有人暧昧得笑，笑得十分淫荡。你一推门进去，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们撇撇嘴，也有一个人朝你挥了挥手。
　　 15、
　　 一只飞虫，不小心闯入了你的眼睛里。你不停地揉，越揉越难受，眼泪水弄得满脸都是，你根本不想哭的，你只是很焦急，要想发设法把飞虫捉出来。路灯很暗，有一个小孩在哇啦哇啦哭，哭得很难听。你把自己折腾得几乎精疲力尽，终于，一团黑东西从你的眼角处被撵出来了。你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的严峻了，你和丁松怎么办？
　　 你沿着河边慢慢地走，你觉得如果跨进家门的第一脚就跟他离婚这件事好像太不现实了。蒙蒙怎么办？十岁的女孩太早熟的话，心理阴影会跟着走一辈子，这太可怕了！你的心不停地紧缩，河边的树叶被风一刮，呼呼直往水面上飘。
　　 你不想太意气用事，刚刚经历了吕帆的事情后，你觉得很多事情有它的前因后果，不能武断，当然也不能草率。
　　 那晚的事情，你又反反复复掂量了一下，忽然，你觉得，对于丁松好像也有情有可原的地方。丁松这半年的心情，一直不爽，公司改制后，他虽然还跟着唐总开小车，但总是心惊胆颤，害怕总有一天，唐总会自己摸方向盘。
　　 陷在沙发里，他会自言自语，难道？真有一天我也会下岗，蒙蒙，爸爸下岗的话，怎么办？
　　 那时你恰巧从卫生间里出来，嘴巴里还含着一口水准备漱嘴。你听到了丁松的独白，咕噜，一口水滑到了你的肚子里。你意识到了，他的深沉的焦虑，可是他从来没有对着你提起过。每天，他回到家，把车钥匙和皮包往沙发里一扔，就抱起女儿蒙蒙，亲她，哄她，给她讲故事，辅导功课。你在哪儿呢？如果不是在办公室加班，那么你就肯定在外面应酬，人家一杯一杯地敬你，你身不由己，实在喝得快要出洋相了，你急匆匆地掏出手机打给丁松，他火急火燎赶到，接你回家，你吐得一地，他拧着毛巾来回服侍你。
　　 水，滑进了你的肚子里，凉得让你发颤。你们工作位置上的悬殊经常让他有气短的感觉，而你，每次看到他弓着腰，谦卑地为唐总开车门的时候，心里十分不舒服。他也这样为你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恰到好处地，没有一点皱褶地，开车门。你很难受，你抬脚钻进车里的时候，心头总会涌上一个悲哀的词语：
　　 奴性。
　　 但你又要他怎么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是在工作，赚钱，养家而已。唐总在外面嫖女人，他在车子里蜷缩着睡了一夜。唐总和别人策划一些小九九，他装作是聋子瞎子傻子，唐总拍着他的肩膀，他知道万一他一不小心听见了一些事情，也要保证是只进不出，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里烂掉，烂在生活里。
　　 他很少跟你讲他的工作，把蒙蒙安排好以后，他的重点是在床上要你，尽管有时了无生趣，很干涩，他还是要你。有时，你很羞辱，觉得婚姻就像谁说的，是合法的一个星期内几次上床。他借着婚姻的名义，不折不扣，一个星期二次。床上的他，有点颐指气使，你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总之，他很受用。
　　 16
　　 你们的身体，像两只龙虾，烧红了，弓着，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好像，很多事情无从说起，你嘴巴张了几下，还是没说。闹钟在滴滴答答走，夜色一点一点褪去，你终于憋不住了，爬起来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丁松真正睡着了，头，几乎要从床上耷拉下来。你，把他的头抱起，放回枕头上。
　　 你缩到客厅里，放了一盘好莱坞片子，李安导演的《冰风暴》。狂风，阴天。冰雹，性爱。背景是非常中国化的葫芦丝音乐，显得格外凄怆恼人。两个十四五的少年，互相拉开裤子看对方的生殖器，男孩母亲发现后勃然大怒，对着女孩说：
　　 身体，是人的圣殿。出生带来，死后带去。有时，身体会违背意志。你们都得空着手进森林，懂事了才能回来！
　　 你看得眼睛发疼，你觉得，你刚从真正的森林回来，站在繁华的街上，找不到该去的地方，这种慌张，从来没有。
　　 吕帆曾夸奖你的声音，很性感。你笑得更加放肆了，林间的鸟儿也仿佛随之雀跃，你们清清爽爽走着，已经有露水了，它正打湿着你们的鞋子。
　　 你说，走得有点累。
　　 他的脸上有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说，来，抱一下。
　　 你的灵魂已经出窍，身体，轻盈地飞出去，他张开着的双臂带着力度，把你怀绕在怀里，你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很深地呼吸。
　　 他的脸，轻触了一下你的脸庞。他的鼻尖贴着你的脖颈，尔后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确认你的体温。
　　 你回忆的细节一直停留在这一点，翻来覆去，直到头痛发晕。你蜷缩在沙发里，泪水是再也止不住了，就像那天你和刘文琴在一起，在植物园的宾馆里，你靠着她的肩膀，任泪水推涌自己。
　　 丁松趴地开了灯，你蓬头散发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你看他，他也看你，女儿的呼吸声从小房间传来，特别纯美。他的表情很复杂，你心里的那丝疼痛，仿佛也在感染他。你很清楚，他那天的强悍，很大程度上是装出来和逼出来的！
　　 他说，你去睡吧！不能这样干熬。
　　 接下来的几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平静得有点可怕。丁松送蒙蒙上学，买菜，做饭，如果要陪唐总出去应酬的话，就预先给你打个电话。
　　 政府大院里，你实在承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它像一座大山重重压在你胸口，你提出申请，要求换到档案室，局里很快下了批复。档案室里面有个快退休的老头，姓朱，还挺和气，你和他一前一后坐着，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