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爸爸,我们去哪里(小说)
“你们没看见她是个瘸子!”父亲厉声喝道。喧闹的人顿时安静下来。我不知道向来怯懦的父亲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在陌生人面前横刀立马。
女人哭了。没有哭的声音,只是黯然流泪。
此时父亲果敢地站到壮汉的身边,一下子蹲在女人的面前,对女人说,你爬到我的背上!女人迟疑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搂着父亲的脖子,她爬到父亲的背上去了,双腿紧紧地夹着父亲,父亲的脖子被她的手勒得死死的,青筋突出,右臂和脖子间那条深藏多年的刀疤突然变得明亮耀眼。父亲双手扶墙,踩着壮汉的双肩,缓缓地往窗口上送。
众人屏气凝神,盯着女人,生怕女人或她的孩子从父亲的背上掉下来,有几个男人围到了壮汉的身边,随时做好不测的准备,而我,紧紧地抓住女人给我保管的布包。
女人终于到达了窗口。应该说是父亲首先到达窗口,但他没有往里面看,而是继续向上,让女人的头正对着窗口,他的脸扣在墙壁上。女人往食堂里眺望了一下,赶紧把孩子举起来,让他的眼睛对着食堂里面,然后兴奋而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第三张桌子,坐在左边第二个,瘦瘦的,戴着眼镜、围着围巾、碗里堆满了红烧肉的那个就是爸爸——你看,爸爸吃饭的时候也像个读书人……”她反复地指点给孩子,可是孩子根本就没往里面看,他显然是受了惊吓,只顾着哭,挣扎着要回到母亲的怀里。
孩子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女人大失所望,对我父亲说,算了,下来吧。父亲缓缓下来的时候往窗口里看了一眼,怔了怔,然后怏怏地从壮汉的肩膀上下来。
女人从父亲的身上下来,整理了衣容,忙给孩子喂奶。就在她喂奶的时候,她从孩子的衣服里找到了五毛钱,交给我父亲,“这是还给你。”父亲坚拒不受,女人就给了壮汉,“我们母子两个人借用了你的肩膀,理应给你两份钱——我丈夫也会这样做,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他是一个读书人。”壮汉犹豫了一下,收下了。父亲有些不满,让我顺势爬到了壮汉的肩膀上,“你让他也看看吧,他也是一个孩子。”壮汉知道自己多收了钱理亏,只好满足父亲的要求。我踩到了壮汉的肩头上。此时警笛骤然响起,我反而镇静了。我也抵达了窗口,极力往食堂里眺望,可是里面什么人也没有了,我只看到杯盘狼藉。
“看到了吗?站着吃饭的那个就是你伯父。他的胡子比头发还长,脸上满是伤痕,他饭吃得最慢,慢吞吞的——一辈子都改不掉的坏习惯。”父亲在下面大声地说。父亲只有一个兄弟,我只有一个大伯,可是我从没见过他。我想了想,告诉父亲,我看见他了,但他吃得像别人一样快,夹到自己碗里的肉跟别人一样多……警笛往外响去,窗底下的长队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哄而散。“他们被押赴刑场了!”壮汉猛地将我放下来,跟随着众人飞快地绕到食堂门口,他们来不及看囚车上的犯人,鱼贯而入,抢夺食堂里的剩饭剩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往袋子里塞,场面混乱,争执四起。父亲拖着我,机敏地争抢着红烧肉,一边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一边低吼地责怪我吃得太慢,痛斥我贪吃那些不值钱的豆腐……当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木棍来驱逐我们的时候,我已经吃撑了,不停地打着饱嗝。父亲手抓里着肉,在红袖章的斥责中拉着我逃出食堂,往警车那边跑。
可是警车已经走远了。警车的身后也没有几个人跟着。但有一个人不舍不弃地追着警车,尽管她已经离远去的警车有一里之遥。她的孩子凄凛地哭着,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的身影被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
警车将我们抛弃了,它们奔赴另一个世界去了。
离开氮肥厂,我们迷路了似的,不知道往哪里去。父亲带着我穿过锯木厂后,向工人文化宫方向走去。我们在百货大楼前小坐了一会儿,父亲也开始夸张地打着饱嗝,满脸油光的脸沾满了尘埃,张开嘴巴时牙缝里满是肉屑。镜县县城肯定不是我们呆的地方,父亲又要出发了,但他没有带我离开的意思,只是漫无目标地闲逛,东张西望。他又迷惘了。
“爸爸,我们去哪里?”我依然不知道父亲要将我带向何处。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下一步应该要做什么。他就像一个没有预见的皇帝。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也许他也不知道答案。已经是黄昏了,我们应该呆在城里,还是回家去,总得有个决定。可是父亲一直在东张西望,我才突然明白,他在寻找那个女人。
“我们和她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找她啊?”我对父亲的不可理喻第一次流露出不满。
“她是你妈妈!”父亲不耐烦地吼叫着说。父亲吃得太多了,兴许他还喝了酒,神经错乱,语无伦次。
现在,我和疯子父亲流落在镜县的街头,需要一个好心的人来将我们收留或带我们回家。但我们身无分文,连粮票也没有了。
估计那个瘦弱的女人也像我们一样,身上没有了回家的钱,尽管一张回家的船票只需要五毛。可是,她怎么会是我的妈妈?但父亲的神态凶狠得容不得我辩驳。我只能呆头呆脑跟随着他,并且决定从此以后不再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你没看见她一整天没吃饭了?你没看见她的孩子病了?”父亲回头大声地斥责我,“你没看见她的左腿瘸成那样……”
我全看到了,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可是她不是我妈妈。
父亲说:“我们得把她带回家去……”
我感到震惊。原来父亲心里想得那么多那么繁杂。
我开始试图理解父亲,跟随着他到处寻找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好像她真的是我死去多年的妈妈一样。我们在镜县的街头旁若无人地迎着晚风狂奔,落叶在我们的脚下飞舞,它们有时绊住了我们的脚,有时遮挡了我们的眼睛,但无法阻挡我们狂乱的脚步。我们争相展示着各自健壮、随时准备承担责任的双腿。我们父子从没如此亲密,从没如此像一对父子,我们互相鼓励着,狠狠地使劲,跑得铿锵有力,要让整个县城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在城南码头看到了那个女人。是我首先看到的,我告诉父亲,我们猜的没错,她在镜县县城里也没有亲戚,她得赶回家去。父亲眼前一亮,透过如烟的暮色,看到女人抱着孩子,挎着布包,正急匆匆地走下码头的台阶,一瘸一拐的,踩着厚厚的黄叶,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船。隔着那么高的台阶,父亲碍着面子,不敢追喊女人。他装作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可是,令他暴跳如雷的是,船竟然在我们离它还有十八级台阶的时候离开了岸,驶入了江中。
从码头那块并不显眼的告示牌上得知,这是今天最后一趟离岸的船了。码头上已经没有船,世界孤寂得像死了一样。
父亲终于忍受不住,望着江水,大声地呼喊。然而,船没有回头,且离我们越来越远。父亲转而恶毒地谩骂船家,但他的谩骂声被轻易地吹散在风中。
最后,父亲累了,泄气了,安静了。偌大的码头,静悄悄的,只有我们父子孤零零地站在暮色里,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江鸟。
“儿子,我们去哪里?”父亲忽然问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我无从回答,茫然四顾。沉重的江面开始缓缓下沉,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奔腾而至的夜色很快便要把我和父亲一并淹没,谁也将看不到我们,我和父亲也将看不到对方。
《上海文学》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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