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导演(小说)
“这一辈子,在英国,我见识了完美的足球、完美的建筑、完美的乡村音乐,在印度,我领略到了完美的信仰……但我还没有看到完美的电影,这一辈子多么遗憾,一个有可能拍出完美电影的导演却即将要英年早逝了。”
那些病友从开始的对李克的不满变成了饶有兴趣。一个能言善辩的家伙,一个具有哲学家头脑的前足球运动员。一个病友突然哀叹一声,李克不作声了。看了看发出哀叹的2号病号,李克刚才还有点爽朗的脸色变得冷峻了。
4号病友按响了床头上的紧急呼叫铃,两个白大卦马上从门外走了进来。
“2号应该可以转移到九号病房去了。”4号病友说。我抬眼看了看2号,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枯黄成了一张腊纸。我赞同4号的判断,是应该让他去九号病房了。
两个白大卦对2号作了诊断,很快决定将他推出去。他一到了九号病房,就意味着将很快永远告别这个世界。
我们又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你的眼神慌乱了一下,其实你是害怕!”可恶的李克竟然捕捉到了我的内心瞬间的恐惧。
“没有。”我敷衍了他。
“2号的床位就属于我了。”李克说,“你们谁也干涉不了我,因为我已经向疗养院付足了钱——现在这个世界,没有钱办不到的事情,恰好我有很多的钱,多到可以独资投拍数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
斯皮尔伯格拍的是世界上最烧钱的电影,连国际大财团都对他咬牙切齿爱恨交加。
这个靠赌球起家的家伙到底有多少钱?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疗养院山抱水绕,竹林茂密,非常静寂,我们抬头能看到窗后有一片湖泊,瓦蓝的水,安静的水鸟和水鸟脚下的几株芦苇。此时,一声钟响把李克惊吓了一下。
“是寺院的钟声!”李克惊叫起来,“你们这里有庙宇!”
我向窗后指指,庙宇就在山后,藏在竹林之中,这里只能看到它的屋檐一角,如果在九号病房,对庙宇能一览无余。因为九号病房是整个疗养院唯一的窗口正对着庙宇的病房,庙宇如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你们应该住到九号病房去。”李克说。
我淡淡地说,我们都会到那里去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克错愕了一下,1号病号告诉他答案:“如果明天要走,今晚就可以躺到九号病房了,像2号”。
李克明白了。这幢房子有九个病房,一号病房的病号是病情最轻的,二号稍重,三号、四号……越往后,说明病情越重,离生命的尽头就越近。我就是从一号病房开始,隔几天便升级一次,像迈向通往死亡的台阶,从一号换到二号,二号搬到三号,每上一级,心里总会格嗒一声,头脑里空白一会,身体瘫软一次,在等待和升级中我思考了很多,比一辈子思考的还多,弄明白了一些原来以为明白了的东西,过去我在电影里说了一些隔靴搔痒、似是而非的道理,其实多么肤浅。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谁也无法超脱,谁也无法免俗,谁也无法不绝望无法不害怕……如果还有机会,我愿意把我的那些电影重拍一遍。
我的朋友李克的到来使得八号病房气氛格外活跃。他说话特别多,似乎在卖弄他的见识,说宗教、谈瑜伽,说北纬30度地理,说欧洲的建筑艺术,谈论隐藏在文明深处的玛雅奇迹,说人生,谈爱情,谈《西藏生死书》,谈论我们这个世界的复杂、迷失和外太空的神秘、孤寂,观点独到却略显悲观,但谈得最多的还是电影,他竟然对伊朗、黎巴嫩、阿尔巴尼亚等非主流电影也信手拈来,像一个电影专业的博士生,躺在病床上的见多识广的病友对他也不得不洗耳恭听。但一个健康的人混在几个行将就木的人中间显得格外不协调,他肯定理解不了我们内心世界共同的秘密,他谈论死亡的时候跟我们谈论时的感受肯定不一样。因此,我们都只把他当作一个能给我们带来一些乐趣的局外人。
他说话说得太多了,以至都快虚脱了。他的脸上偶尔会掠过痛苦或悲哀的表情,很快,但逃不过善于捕捉细节的导演。他似乎跟医生或护士很熟悉,她们对他也恭恭敬敬。奇怪的是,那些呆头呆脑的医生竟然也给李克打针,让他吃药,跟一个重症病人那样被高度重视。
“他好好的,你们为什么给他打针吃药?”
“他交了钱。”医生淡淡地说,“因此他有权利享受止痛和延续生命的待遇。”
“他根本没有病!”我说,“他比斗牛士还强壮”。
“可是他确实交了钱。”医生说。
钱也竟然可以使这个头戴神圣光环的疗养院变得没有操守!
李克解释说,我说过我是来陪你的,送一个朋友上路,这是对我的几乎毫无意义的人生的一种补偿。
我说,李克,你疯了?这些止痛药、强心针是给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病人用的,对你没有好处!
“我交了钱,他们就得给我服务。”李克说,“再说,这种药对人体也没有害处。”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但我突然发现李克的脸有点难看,轮廓还在,容颜已改,黯淡、僵硬,暗藏忧伤。我们都很虚弱,医生不准我们多说话,但医生一走,李克还在说话,好像他要抓紧时间把所有的话都尽快说完似的,但我们很早便昏睡过去。半夜里,李克按了两次床头的紧急呼叫铃,把我惊醒了,医生给他打了两次针。
“我付了双倍的钱,我得比你们多享受打针的乐趣。”李克说。医生匆忙进来,给李克打了一针,李克安静下来,然后我们都睡了过去。
两天来,八号病房又搬走了两个,新搬进来两个。两个陌生的病友显然还没有对死亡做好思想上的准备,精神高度紧张,有时发出低沉的惊叫,好像他们不用经过九号病房便直接进天堂一样,慌乱而不知所措。在他们的影响下,我的病情迅速恶化,感觉到身体极度虚弱,心跳越来越慢,呼吸出现困难……我犹豫不决,李克抬手一拍,帮我按了紧急呼叫铃。
“3号病人可以转移到九号病房去了……我也得去了。”李克有气无力的,像刚睡醒的样子,脸色灰白、疲倦,“我,最后送送你”。
我没有反对。我难受得感觉已经死了。也许我已经死了。
两个医生给我和李克分别做了诊断,然后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决定尊重我们的意见。
医生推动我的病床。我双手在空中本能地挥动着,想抓住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抓住,最后紧紧抓住床架,挣扎着想阻止床的移动。
但是,我们还是被送到了九号病房。
这间病房与其他的病房相比,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宽敞一些,包括我们有七张病床,其中李克旁边的那张是空的。李克伸手去摸了摸,喃喃道:“天哪,床上还有他的余温。”
“昨晚走了三个。”旁边的一个病号,是3号,五十岁左右,虚弱地说,声音已经变形了,“估计今晚我也得走了,我得先跟你们说声再见,免得到时想说也说不上。”
在这里,我和李克被重新编号,我6号,李克7号。我们比邻而居。
“我们早就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的。”李克说,“这里才是最接近生命真实的地方”。
我不赞同他的说法。这里阴冷、孤寂,弥漫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我似乎看见5号病人的灵魂缓慢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紧紧地抓住它不让它飞走——那扇窗,是灵魂离开肉体的通道。
医生要把3号病人转移出去,那人拼命反抗:“我还没有死,你们不能把我拉出去。”
医生说,你在这里呆得够久了……
“……才两天,也许今晚就能断气。”3号有气无力地哀求道。
医生说,你先回到八号病房去……
3号还要挣扎:“今晚我就可能断气了……”
但他还是被转移走了,一会,另一个病人进来了,取代了3号的位置,成为新3号。那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上气接不上下气,像爬坡的卡车,强弩之末,马上就要熄火了。
“不要怕,朋友。”李克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好冰凉,“这是最好的地方。”
这确实是最好的地方。所有的病床都对着窗口,窗口正对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庙宇,不用抬头,也能看到庙宇的黄墙青瓦。庙宇里永远只有一个和尚,圆寂了一个又来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赋予了九号病房的魔力,听说凡是到了九号病房的人都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安静了,大彻大悟了,没有慌乱和恐惧感,人体的所有器官都同时打开,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死亡气息,能感受到自己肉体慢慢枯死的声响,像一盏灯熄灭时发出的声音,正常的人听不到,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听得清晰。因此,九号病房备受推崇,每一个临死的病号都会要求到这里来。躺在这里的人没有贫贱富贵之分,没有姓名,不问身份,而能否到这里,只有医生才是最后的裁决。我弄不明白,李克是怎样混进来的,他为什么要混进来?难道见多识广的他需要感受一下“濒危体验”?如果是这样,他太可恶了,因为这里的床位是如此紧俏,那些正在痛苦中煎熬的病号都争相要到这里来尽快脱离苦海。而他,一个放荡不羁夸夸其谈的浪子,堂而皇之地占了一席之地,而且不知道占用多久。
一进九号病房开始,李克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到了晚上,庙宇的晚钟声响过后,便一言不发了,对此我反而觉得不适应。我轻声地说,朋友,太安静了,你应该说说电影,你心目中完美的电影……李克紧闭着眼,在床上一动不动:“朋友,我说过了,我快要死了。”
我吃了一惊:“胡扯。”但他紧握我的手慢慢地松开,最后只有一只手指头勾着我的手指头。我们的手都很冰凉。我的身子湿了。冷汗。
我对李克的瞎话并不在意,由于过度虚弱,并在药力的作用下,我很快昏厥过去。我的眼前,或许是脑子里出现了许多幻觉,我的身体飘浮起来往远处飞去,像一颗流星……我看到了许多死去的亲朋好友和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在深邃的空中飞来飞去,不让我抓住,不跟我说话。我感觉到了恐慌,拼命地反抗,要回到地面,要与他们划清界线。
我看到了李克的躯体,它像一条漂浮在海面上的死鱼,我一把拉住它:“我要回去,我还要拍电影!”
李克突然瓣开我的手,独自往远处飘去。
“李克!李克!”我孤立无援,大声呼喊。
我沉重的身体一直往下沉,眼前越来越黑暗,快到地面的时候,又迅速反弹,往更深邃的太空飞翔……
多么漫长而孤独的飞翔,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我体味到了什么才叫恐惧,什么才叫绝望,什么才叫死亡!什么才叫烟消云散!
……
我突然听到了钟声。钟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九号病房,还躺在6号床位上,汗流满面,浑身冰凉,但身边的病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自己。我慌乱中猛按紧急呼叫铃。医生进来了。
“他们呢?”我问。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力气。
“他们都转移到万年青去了。”医生淡淡地告诉我。
“万年青”在这里就是太平间的代名词。
“7号,7号呢?”李克的床位空得只剩下一张床,我用手摸了摸,还有余温。
“剩下你,其他人都到了万年青。”医生说。
医生为了证实其所言不虚,他说,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看看他们,不过他们很快便要送殡仪馆了,他们的家属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
我压根就不相信医生的话。李克也许说得对,医生的话跟婊子说的差不多。为了戳穿他的谎言,我一定要去“万年青”去看个虚实。
医生说,你可以自己走动了。
我试着,果然能自己爬起来,还能下地走路。
医生把我带到了“万年青”。里面有七具尸体。最里面的竟是李克!双目紧闭,表情僵硬,脸色像银幕一样灰白和深不可测,只是那嘴角还微微张开,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是永远再也动不了了。
我的朋友李克竟然就这样死了!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比电影还离奇。
“他的确已经死了。”医生再次肯定地说,“类似于安乐死”。
我摸了摸李克,躯体冰凉,没有了心跳,当然也没有呼吸。
“你可以离开九号病房了。”医生说,“甚至可以离开疗养院了,今天你便可以办理出院手续回到你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他的意思是说,我凤凰磐涅死而复生了,且不治而愈。这个疗养院里,我将是唯一一个活着离开的病人!仿如隔世,荒诞不经!
“你来这里本来就是误会——你的朋友,太平间里的7号才是绝症患者,他患尿毒症已经好多年,已经到了晚期,可是他活着的时候一手导演了这则荒诞剧。他说他为此策划了十年,处心积虑,像进行一场漫长而惊心动魄的赌博,赌你能投进那个压哨三分。”医生告诉我,“从一开始,你的病历就是伪造的,你只是患肾结石,只需要动一下手术就成了……一切都是虚假的,我们,还有你的亲朋好友都是他的演员,你是他的主角,他希望你能用心体味,拍一部完美的电影,关于孤独、绝望和死亡的电影。他说你是一个伟大的导演,他相信你能。他除了付给疗养院一笔足可以让我们愿意担当演员的钱外,剩下的钱全部捐赠给你了,作为你拍电影的赞助经费,你可以心无旁骛随心所欲拍电影了。”
那些盘桓在心头的疑惑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我豁然开朗。
李克导演了一则现在回想起来多么拙劣的闹剧,但是他才是一个伟大的导演!
毫无疑问,他还是一个杰出的朋友。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舞台。来不及参加亲朋好友们为我举行的盛大的庆祝会,我又开始工作了。从离开疗养院的那一刻开始,我迎着灿烂的阳光构思着第六部电影。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用尽全力投中那个众望所归的压哨三分,并以此献给我的朋友李克。
2010年1月14日
载于《作品》2011年第1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