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我听别人谈论母亲，或是我看到“母亲”二字时，我的心就会不自觉的痉挛，痛感似朝雾似的在我的心头弥漫。对于母亲，我有着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不但没有得到解脱，反而背上了一面沉重的十字架。母亲常常入我梦境。
　　 在积满了铅灰色云层的天空下，母亲蹲坐在一间破败的土屋门前，满身尘灰，脸上和额上镌刻着极深的皱纹，枯涸的眼睛灰色黯淡，一切都是岁月的印记。母亲手中端着粗大的土碗，碗里的红苕汤上漂着几片自家腌的老酸菜。这是母亲晚年极其清苦的生活的写照。
　　 梦中的我不禁泪流满面，跪到在母亲面前，似乎不是在乞求母亲原谅，而是在求母亲狠狠的责骂自己，最好是能棍棒狠儿地打自己，以求能减少我这不孝子内心的愧疚。可是母亲一脸的慈爱，毫无怨艾：“你不要管我，只要你过得好我这当母亲的就高兴！”
　　 母亲啊！您能原谅我，可我怎么能原谅我自己呢？您把您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却不管您，只管自己，我这样做，简直连禽兽也不如的啊！
　　 冰冷的泪水将我浸醒，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不过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梦见母亲在咽最后一口气前盼我回去，可当我回去时，母亲已装殓在黑漆漆的棺材里，或者是已经下葬，只留给我一抔之土，想到自己平时的不孝，现在竟然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我不禁失声痛哭，似要把在现实生活中倍受压抑的对母亲的那份情感完全释放出来。
　　 我在梦中的哭声常会把我的妻子惊醒。她会推醒我，问：“怎么啦？”
　　 “我的母亲死了！”
　　 “你母亲本来就死了。瞧你这点儿出息。用得着哭得这样惊天动地的？”
　　 都是怪你，不然我对我的母亲也不会这样的不孝。这话我可不敢说出来，要是妻子听到了，那又会是一场世界大战，到时，战败方的我，还不知该怎样签城下之盟的呢！
　　 二
　　 我兄弟四人，我是老幺。记得父亲常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他说是皇帝要靠长子来继位，老百姓则要靠幺儿来养老。所以，父母对我的宠爱远胜过三个哥哥。
　　 我出生于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红苕半年粮。”许多人家一日三餐都无法做到，于是改为一日二餐。那大米，真的是比珍珠还要珍贵。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生活条件下，我还偏偏不吃红苕。母亲有办法，她在煮红苕稀饭时，丢一只碗在锅里，结果，锅里那一把米，全都跳到碗里来了。而父母和哥哥们的碗里却一颗米也没有，全是红苕。对他们而言，说是吃红苕稀饭，其实他们只不过是闻一闻饭的气味罢了。
　　 我还记得有一回堂兄请吃饭。大家围坐在桌前，开始吃饭了，我却没有动筷子。大家都催我快吃，可我还是没动。大家感到奇怪，母亲给堂嫂说：“幺娃儿不吃红苕。”堂嫂便把我的碗端下去，重新给我盛了一碗饭，我才开始吃。这时，大家便都笑起来。他们也许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年代，我的父母把我带得还这样的娇气。
　　 古人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父母对我这样的爱，我自然也爱我的父母。
　　 有一次下大雪，父亲在床上觉得冷，就叫我和三哥给他用烘笼撮火，并且说谁先把火撮来谁就有孝心。我和三哥便争着找烘笼给父亲撮火，结果，三哥先找到烘笼，给父亲撮了火。三哥像得胜的将军，冲着我大喊：“我最有孝心哦！我最有孝心哦！”听到三哥的欢叫声，我一脸的灰色，好像我成了天底下最不孝的儿子了。父亲见我灰不溜秋的，站在一旁不吭声，就说：“幺娃儿也有孝心。”我听父亲这样一说，高兴得直跳，冲三哥喊叫道：“我也有孝心咯！我也有孝心咯！”
　　 还有一次，是我在读大学的一个假期里，我见到母亲在屋子里流泪。母亲见到我，忙用衣袖擦拭自己的眼睛，想掩饰。她是不愿我看见。可我已分明看见了。我便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先说是眼里落了灰尘，她在擦灰尘。母亲自然骗不过我，便继续追问。母亲不在隐瞒，就如实地对我说：“都是你的几个嫂子气的！”
　　 “嫂子们怎么啦？”母亲便将情况一五一十的讲了。
　　 我的几个嫂子，作为农村妇女，既没有知识，又没有文化。现在有这么种说法：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没有知识，不知道羞耻。我觉得这句话用来说我的几个嫂子还比较恰当。她们对母亲不孝。常常找气给母亲受，摆脸色给母亲看。记得胡适在《我的母亲》里有这么一句话：“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嫂子们与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年却难得喊一声“妈妈”，照母亲的话说，连外人都不如。这次是嫂子们在母亲身边唠叨我的闲话，因为我读书用了好多的钱，而几个哥哥都没用多少钱，她们觉得这钱应该兄弟今后还清。母亲听后，就说兄弟读书用钱多，是因为人家读书得行，几个哥哥因为读书不得行，怪只怪各人自己，又不是当娘老子和偏心，不供他们读书。几个嫂子听了，觉得母亲是在为我说话，就围着母亲说些非常难听的话。甚至扬言今后他们不会赡养父母。母亲受气后，想到自己今后真的老了，那可怎么办啊？幺儿今后会在城里的，自己今后不可能也到城里去麻烦儿子的。想到这里，母亲就伤心起来，不觉流下了泪。
　　
　　 我听母亲说完，对嫂子们的不孝很是气愤，看到母亲伤心垂泪，就对母亲说：“妈妈，你放心，他们今后不养您，我一个人养。今后我有什么吃的，您就有什么吃的。”母亲哀哀的面容稍稍缓和，但仍是愁云笼罩，她叹息道：“我知道幺娃儿有孝心。”我听出母亲心中仍有很大的忧虑，就对母亲说：“妈妈，您相信我，我一定说到做到。”母亲见我这样着急，就把自己心中的忧虑讲了出来。“怕你今后接了婚就会听婆娘的了。”我听得母亲这样一说，就好像是在跟谁赌气，很是绝决的说道：“二天她要是不孝顺，我就跟她离婚！”母亲笑了，也许是被我这孩子气的说话逗笑的。母亲又对我说：“只要有你这份孝心，我就高兴。”然而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的话后来竟成了现实。
　　 三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父母亲和我的哥嫂嫂都感到非常的高兴。他们在乡亲们面前也觉得脸上有光。我在逢年过节，以及父母的生日都会寄钱回去，以表示我对父母的一片孝心。我记得孟郊有一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然，我不会像有些人：“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然而在我工作的第四个年头，我对父母的这份孝心却烟消云散了。
　　 人们常说：“男大不婚，女大当嫁。”我的家乡也有“早栽秧子早打谷，早带儿子早享福”的说法。老家的人正是受这种传统思想的影响，子女往往十七、八岁的时候当父母的就忙着给儿女张罗婚事了。和我一个村子的那些同龄人，他们的子女像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的生长着。而我却仍然是单身。这可把我的母亲急坏了。
　　 父亲在我工作不到一年，就患肺癌去世了。不知什么原因，家乡的老人们，一得病基本上都是癌症，眼睁睁的等着死神来召唤。不过家乡这些患癌的老人们，他们并不对自己的病感到悲伤，他们在谈到自己的死时，都是很泰然、很淡定的，似乎他们不是在谈他们自己的死亡，而是在谈论别人的死亡，或别的什么事。现在想来，也许是他们一生辛劳、贫苦，有着过多的辛酸和屈辱，过多的不幸和磨难，凡事都想得很开的了，因而对于死亡，也能保持平静的心态。
　　 父亲生前曾问起过我的终身大事，我总是敷衍着，说自己年轻，等两年再说。父亲听了我的话，感到不可理解，对我说：“你还年轻，你要知道：人到二十五，衣裳无人补，若要有人补，还有个二十五。”我知道父亲是以农村的眼光来看待婚姻大事的，而城市与农村婚姻观是迥乎不同的。父亲临终时，还追问过我耍到女朋友没有，父亲是带着我未能成婚这唯一的遗憾离开人世的。他是认为自己没全尽到当父亲的责任。现在想来，这应该算是我对父亲的不孝了。
　　 母亲虽然对我的婚姻很是着急，可她对我也没有办法。我偶尔回家一次，她的唠叨就会把我的耳朵塞得满满的，其它的话语已填充不进去的了。母亲叫我千万不要高不成，低不就的，合合适适，或者差一点也就将就到起，只要人心好。不要像我们这里的有些人，左选右选，选个“烂灯盏”。我听了，在心里笑母亲是旧时代的人，不懂得爱情。她把爱情当作是饥荒年代的物品，只要能吃，能填饱肚子就行。她当然不会想到爱情应是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曾如《关睢》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时，母亲的唠叨令我生烦了，我就说：“妈妈，您不懂！”我这一句话，让母亲没了有言辞。
　　 其实，我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不是不着急，只是没能遇到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里有这么一句话：“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除非他（她）有毛病。
　　 就在我苦苦等待中，我“梦中情人”出现了。
　　 她绝对算得上一个美女。真正的天生丽质难自弃。高挑颀长的身材，就像人们赞叹的魔鬼身材。那不是靠减肥，或者是健美就能拥有的。那完全是一种原生态，纯天然的。一双眼睛，蓝天般的深邃，一泓深潭般的明媚，能勾摄你的三魂七魄，将你带入梦幻般美妙的境地。那脸是白里透红，红里带粉，粉里带嫩，有着玉石般的凝脂圆润。她的任何一个姿态，都是一个完美的造型。在我的眼里，她是仙女下凡，是美的化身。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了。当然人们会说我这是在夸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你要这么说，我也只好说，信不信由你。
　　 女人是敏感的。尤其是在美的方面。当她们一旦发现自己的美有着强大的磁力，能将众人的眼球牢牢吸附住时，她们就会表现出冷傲、矜持、高贵、典雅，远胜过高傲的孔雀，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们对笑的吝啬，似乎是千金难买，也许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能惹她们一笑。
　　 就在她出现在我科室的当天晚上，她美丽的形象就完全占据了我的梦境，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梦中的我，对她是爱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我就决定照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了。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她追到手，有着荆轲般的豪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永不返”。
　　 由于她和我是同一科室，这就为我提供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有利条件。
　　 因为她刚分来，对工作不熟。我就以关心她的工作为由，积极主动的与她交谈我这几年来工作上的心得。她对我分明是热情过度有着一种本能的防备，不过她还是乐意接受我的工作经验。
　　 我的主动出击没有遭到拒绝，这让我大喜过望，欣喜若狂。于是我立即转入攻坚战。如同叶剑英的诗：“攻城莫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我要使用水滴石穿、能将钢要化作绕指柔的工夫。
　　 我对她进行全方位的了解，对她的亲人、朋友，对她的兴趣爱好，对她的一切都要了若指掌，透明澄澈，不能有一丁点不明之处。孙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就是要把兵法运用到谈恋爱上来。
　　 我的强力的追求，同事们谁都能看出来。不过他们都不相信我能把她追到手，有的想等着看我的洋相，有的想等着看我失恋那痛苦的表情。他们只是没说出那句挺难听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平时，他们常常打趣我，拿我来开玩笑，甚至吵着要我买糖来吃。我表面上叫他们不要乱说，怕影响安定团结，其实内心暗暗地高兴。兴许同事们打趣开玩笑的话，能成为我谈恋爱的催化剂，能促使我早日成功。
　　 她发觉后，先对我暗示，见我装傻，然后就直截了当地拒绝我。叫我不要白花工夫，白白浪费青春。我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果，虽然心里较为失落，仍然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对她说：“你想得太远了，也多意了，男女之间，除了爱情还是应该有友情吧！其实我想都没往那方面去想。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人要是没自知之明，会自取其辱的。我知道我俩之间差距太大，不可能成为恋人，但我是真心想与你成为朋友。我从没想过会从你那里能得到些什么，只是想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能成为你的朋友，我愿为你做一切。你别去管那些人闲磨牙嚼舌根，他们是嫉妒不能成为你的朋友。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那我告诉你吧，我是被你的美所征服，我是欣赏你的美。我这样做并没有错，人们不是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知道任何事情是欲求速则不达，所以，我首先想到是要尽量能成为她的朋友，然后慢慢地培养感情，只要这样循序渐进，方能成功。别看我这人外表忠厚，内心还是狡猾的呢！我对她所说的这些话，也是真假掺半。就像林彪说的，说真话难办成大事。
　　 她听了这些话，一时感到很为难，我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于是马上趁热打铁的说：“你相信我，我刚才说的完全是真心话。如果以后，我要是有一点坏心眼，你就把我开除球籍。”我这“开除球籍”的话，缓解了紧张的气氛，我一见，也不等她回答，就动手干起家务活来。
　　 从这以后，我对她大献殷勤。洗衣煮饭，洗碗拖地，房屋布置，凡是一切杂活我都全包了下来，我完全成了一个家庭妇男的角色。我感觉自己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劲，曾天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之中，总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有时边干活还边哼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