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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内心苍狼』消失的地主(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39发表时间:2013-03-12 14:07:26


   算命刘的娘看着没活路,就跟着一个河南的说书人跑了,至到刘如风死也没有回来看过半回。算命刘的舅舅见外甥可怜,就把他交给邢台县北章村的一个算命先生,学一门手艺,冻不死饿不着,还能混碗饭吃。算命刘也真争气,掏空了算命先生的绝招后,自个人走村穿寨,给别人算命、看风水、降妖除魔,在方圆百里混出了名头,每天来请的人不下3个。
   其中,算命算来老婆可能是算命刘一生中最为荣耀的事情了。说起这件事情,算命刘满脸的胡须都笑得翘起老高。那一年,山西四庄一户人家的闺女患了病,请了好多医生都没看好,眼看一个黄花闺女就命归黄泉了。这时候,算命刘出现了。闺女父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侥幸心理,让算命刘降妖除魔。算命刘在人家房前屋后溜达一圈,转头,拿了黄裱纸、梨木砦子、桃木弓、柳木箭,挥着个木头剑,在人间堂屋里折腾了大半夜。按照算命刘后来透露的消息,那不过是诈唬诈唬,自己也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不料想,那闺女第二天就有了生气,能吃下饭了。闺女父母欣喜若狂,把个算命刘捧到了天上。最后,人家问他要什么,算命刘说俺啥也不要。其实是在卖关子,人家父母过意不去,执意要算命刘要点什么。算命刘就说,把你闺女给了俺算了。原想说个笑话,没想到,那家父母一合计,还真把闺女给了算命刘。
   算命刘名气大了,架子也就大了,凡是来的人,如果没有带烟酒或是不交押金,就吊儿郎当地板着个驴脸不理睬,非要人家请上三四趟不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母亲还带着我到算命刘那里算命。算命刘已经85岁了,老婆到早在十年前就得肺痨死了。
   算命刘摸摸我的前额下巴,眯着眼睛把我的生辰八字在指头上一掐,睁眼说:这小子一辈子算不上大富。顿了顿又说,可小贵也不错。又拿出六十四张牌让我用左手恭恭敬敬抽了三张,我只记得其中一张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是大了后才好过,才享福。直到现在,算命刘的话还使我将信将疑。
   再说曹白鹭闺女嫁闺女。算命刘对着满屋子人,压低声音说,曹家那丫头根本就成不了白家的媳妇。我给白家那小子算过命,也给曹家丫头掐过指,他们两个一个是石头上的绿缪子(苔藓),一个是灶爷板上的土,两不掺和。听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啊"了一声,算是明白了。可明白只是明白,曹家还和白家是亲家,虽然闺女没嫁,儿子没娶,两家还像以前一样,按亲戚的礼数你来我往。表面上笑哈哈,互敬如宾。
   过了好多天,村里人才听到风信,曹家的闺女得病了,曹白鹭骑着毛驴专程到梧桐沟去了一趟,向亲家说明原因,恳请等闺女病好了再婚嫁。白青山何等精明,眼球一转,想着是亲家肯定有了其他想法。按照一贯的婚嫁规矩,到闺女出嫁的前几天,想个办法,找个借口,再向男方要点财礼,抠一点是一点,总比没有强。
   再说,嫁闺女一辈子就这一次,错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白青山心想,你个白骨精曹白鹭,使这一招儿无非想再要些财礼罢了!这心眼,跟别人玩说不定还能蒙过去,我大名鼎鼎白青山岂是肉眼凡胎?便上前问道:香兰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病了呢?这句话原以为正中曹白鹭要害,谁知曹白鹭两眼一翻,撸了撸下巴上几根鼠须,说,亲家呀,你不是不知道,这人得病简直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谁也防不住呀,我看咱们香兰好好的,吃能吃的下,睡能睡得着,白天还和她娘在院子里绣花,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病了。这不,已经有四天没好好吃饭了,总说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找了那么多医生,也都查不出是啥病。
   曹白鹭这么一说,白青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将婚期向后推了,具体的时间,是等香兰的病好了之后。
   十天半月后,村里人就把算命刘的话忘在了脑后,生活还一样贫苦着,春节一过,该出门的出门去了,该做长工的还做长工。曹白鹭还是老样子,整天阴着个瘦脸,在自家的田埂地边胡窜,行为举止上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村里的婆娘们就暗地里喳喳起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地猜测曹香兰得的是啥病。有好事的装作关心的样子,去打问曹白鹭,曹白鹭习惯性地将眼皮一翻,瞪一眼,好的甩一句快好了,不好的就是一句关你屁事。
   转眼就是六月了,收割了麦子,又打了雷,下了雨,玉米苗儿就一天一寸疯长。一天中午,祖父和村里的人正在啃窝头,在石盆村给曹白鹭放羊的杨三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炸人的消息。杨三说,昨天晚上,我把羊赶回圈,在羊圈旁边的小房子拿荆条子,却发现里面躺了两个人,腿脚都成了直棍,直直地向上竖着,样子吓人的很。我叫来东家,曹白鹭一看,就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是自家的闺女香兰和花木村的尕小子朱大宝死在了里面。
   祖父说,人死在夏天,一打雷,尸体就会炸起来,胳膊腿儿像直棍一样,怎么弯都弯不会来,棺材里装不下,就得把长出来的那部分砍掉放进去。无疑,香兰和朱大宝是喝毒药死了的。村里人谁也没想到,地主曹白鹭家的香兰竟然和长工朱大宝有这回事儿。多少年后想起来,虽然时过境迁,村里人还觉得不可思议,对我来说,也很是震撼。那两个人竟然用死为自己的爱情造了一间洞房,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灯笼、红绸布、幸福的呻吟和欢笑。
   这些事情,村人议论一些时日,便风住雨停,再不会有人特意热烈说起了。在土改之前,莲花谷和石盆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一个人死了,几家人合起来帮着埋进土坑;一个人出生了,亲戚们拿着白面或是鸡蛋前来眊眊。对于村庄及其人们来来说,人世上所谓的大喜大悲,人生厄难,也不过是一阵悲痛,一片号哭和男女老少的一阵嘻嘻哈哈。通常的情形是,一些人走进黄土,一些人就迅速占据了他们原来的位置,父亲睡在了祖父炕头,儿子占领了父亲房间,儿媳妇对着婆婆叫骂不久,自己又变成了婆婆,被自己的儿媳妇呼来唤去。一茬茬变老,一茬茬长大,一个个地出生,贫穷而自然的村庄,到处是一片原始的安静。
   外面的浪潮很少能在村庄引起响动,即使是辛亥革命,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抗日战争等等,如果不是烧到自个儿门前,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年鸡鸣犬吠,水波不兴的村庄,根本不会听到一丝风声。那个年代,地理和心灵的封闭,莲花谷乃至石盆村的人们几乎生活在蒙昧中,高大的山峰将阻挡了外面的炮火和声浪,也堵塞了他们的听觉和远望的目光。
   一阵风后,革命来了,可对于莲花谷乃至临近村庄的人们来说,对这一新事物完全陌生,甚至将革命理解成了“革”地主坏人的“性命”,打倒一切就是将比自己富裕的那一部分人摁倒在地,让他们不再趾高气扬,作威作福。把富人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财产,把富人的老婆小妾分配给光棍,田地人人有份的狭隘境界。
   对于莲花谷内外的那些地主,长期的封闭和对知识文化的疏远,导致了嗅觉和信息上的迟钝。土改时候,许多地主们还沉浸在自家的富足生活和进一步扩充财产规模的简单理想中,外面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而时代的脚步不会对任何人表示怜悯,也不会对什么人格外垂青。它只是迈着自己的步伐,向着既定的方向行进。在时间和新时代的面前,一切都无可阻挡,一切都可以踩在脚下,哪怕尸骨堆成山峰,鲜血流成江河,也是毫不可惜和全然不顾的。
   谁也想不到工作组会来石盆这个小小的村庄。在村里人心中,外面的世界太大了,石盆村不过是一只蚂蚁而已,一贯的自生自灭,一贯的幽静和不闻世事。历史上,别说皇帝大臣,就连沙河县的历任县老爷,也没有真正踏进过石盆村和莲花谷。
   工作组的到来,自然在村里人的心中激起了响声,人们窃窃议论,声音压得比苍蝇还低。可议论归议论,对工作组的真正意图,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张大秀才和王二贡生就被工作组叫去了,人们聚在一起摸肩膀咬耳朵。到下午,身穿军装,腰里别着匣子枪的工作组人员,拿着白面熬的浆糊,把一张张写满黑字的纸张贴在了老戏院和各家各户的墙壁上,花花绿绿,满街满墙都是,看得人眼发花。祖父后来说,除了大地主家的婚丧嫁娶,村里人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村里人一贯的意识里,这种权利和开销,不是地主,就是官府和富商。
   这种阵仗,对于已经贫苦多年的石盆人和莲花谷人来说,无疑是一针兴奋剂,有年老的老人们颤巍巍地走出门洞,抬头看看依旧飘着云彩的天空,喃喃地道,难道这天真要变了?更大的骚动在年轻人那里,一个个辞掉了地主的活计,从远处近处回到家里,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以及事情的发展方向和自己的利益。
   而地主们的骚动是最明显的,一辈子谨慎如王老大、曹白鹭、曹宝印之流,一个个心神忐忑,挫着手掌,皱着眉头,在屋地上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刚吃过晚饭,曹白鹭的家的大门吱扭一下,瘦骨伶仃的曹白鹭出来了,在门前的站了一会儿,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回身掩住大门,夹着一尺多长的汗烟杆,走下青石台阶,低着头,碎步走在窄小破旧的街道上,眉头拧着一团疙瘩。路边的人见曹白鹭出来了,就打招呼,曹白鹭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走。但曹白鹭明显地感觉到了,以前那些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穷光蛋们声音大了,少了许多的卑微和巴结,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白白的太阳刚刚隐进后面的山峰,一绺日光仍还顽强地洒在石盆村错乱的青石房顶上,张家的猪猡或者你家的毛驴正被自己的主人牵着赶着,往房屋后面的圈里走。
   走到大戏院门前,曹白鹭站住,墙壁上的标语让他心里发紧,背后的骨头像是折了一般,想挺直后背,却总感到有种东西压着。看着面前熟悉的大戏院,曹白鹭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恐惧。以前,曹白鹭每年都要请戏班子来唱几台戏,每次来都挺直腰板,村里人自动让出路来,让自己和老婆儿子女儿先走,等自己一家穿过人群,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之后,村里人才各找地方,支架着个脑袋,等待锣鼓呛呛,大戏开场。
   而今不同了,大戏院成了工作组的办公室,曹白鹭已经没有了自由进出的权利了。大戏院门上的锁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齐整整的石头墙壁面孔也生硬了许多,更没有了往日那种朴实和亲切感觉。工作组可能分头到谁家吃饭去了,已经剥落了油漆的大门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打倒土豪劣绅,农民翻身当家作主"等一串大黑字儿。门口左边的墙上,写着"办公室"。这些语词,曹白鹭不陌生,但几个字拼在一起,就让他害怕起来。
   许多年后,村里人还说,曹白鹭还不算是土豪劣绅,也没有做过多少缺德事儿,那一天,同村的曹培德老婆得了痨病,他还给了十几吊钱和一斗麦子,村里人有什么难事大事找他,多少也帮点忙。村里人恨起来就恨得要死,牙根都咬烂,宽容起来也没边没沿,哪怕你气死亲爹,租卖亲娘,照搭理还搭理,而且张口不提旧事。
   工作组的人回来了,曹白鹭学着喊了声同志,一个半大小伙子看了看曹白鹭说,你就是石盆北街的曹大地主是吧。曹白鹭一脸惶恐,忙不迭地回答是是是。曹白鹭像自己家以前的老长工一样,哈腰跟着那同志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同志点燃了煤油灯,淡黄的光打在旧了的桌子上。曹白鹭本来就很蜡黄的脸更显得没有血色了。两只手捏着旱烟袋,脚尖并拢,把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尽量眯起来,做出卑微的样子。自古以来民不和官斗,人要能屈能伸才行,曹白鹭深知这个道理。
   过了许久,曹白鹭出了大戏院,就颠着一双瘦脚,一溜小跑往家赶。老丈人张铁匠和张曹氏早等得着急了。张铁匠一见曹白鹭进门,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倒女婿面前,一个劲儿地问咋个劲儿?其实,张铁匠不用问,但看曹白鹭那张沮丧的充满皱纹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曹白鹭就挨门挨户跑了一趟,毫不痛惜地主动将自家地田地分给了乡亲们。事后,同村的曹培德说,曹白鹭一进门,还没等点着旱烟,就对他说,把河沟边儿的那块水地你种了吧。我哪里敢?可曹白鹭硬是要送,俺就不敢要,谁知道曹白鹭扑通一声就给俺跪在了地上,鼻子一把泪一把说就当求俺帮个忙。俺一想,人家以前还给过咱十几吊钱和一斗麦子,到这份上,不帮忙就说不过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曹白鹭东门到西门地窜了一天一夜,也就是办了这么一件事儿,将自家的60亩地统统给了乡亲,就留下房后一块一亩旱地。主动将几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接过来住,给了粮食和衣裳布匹,比自己的爹娘还亲。
   村里人说,曹白鹭这个人就是精明,其他的地主还在按兵不动,踌躇观望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做了,散尽家财,自己落了个清清白白,也为村里人做了好事。而从工作组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据说,村里有人偷着到工作组告了曹白鹭一状,说曹白鹭是假慈悲,他爹曹景山坑害过山西的一个李姓财主。某一年,人家在他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带着五十两银子不见了,问曹景山,曹景山说你的银子谁知道,要不是你把我家翻开来找。人家再有钱也是外地人,强龙难压地头蛇,听曹白鹭这样一说,只是哼了一声,抬脚就走了。本来两家关系很好,年年都走动走动。这事儿一出,山西的李财主再也没有进过曹白鹭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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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土地是农耕时代人们生活的一项重要构成部分。随着贫富差距的拉大,大量拥有土地的人家被称为地主,在近代历史时期,这一层面的人物,在纷繁庞杂的社会体系中起了相当重要的推进作用。本文以一种放慢的手法,为我们揭开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地主生活层面,穿过重重历史迷雾,较好的还原了当时场景,摈弃了环绕在地主阶层的一些负面的东西,较为客观的阐述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故事。历史的车轮是不停向前滚动的,地主这特有的阶层,也在新时代改革开放中土崩瓦解,改革开放,随着土地国有化,人民当家作主,作为特定历史烙印的地主,也随之烟消云散。文章用厚重写实的手法,通俗易懂的语言,陈述着关于农耕时代,人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推荐加精共赏,感谢来稿,流年期待您更多精彩呈现。遥握,问春安【编辑:墨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13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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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墨璃        2013-03-12 14:19:48
  流年,是红笺小字中永不褪色的诗篇,一行又一行,长句复短句。
   流年,有着风吹不散的醉意;更有着花香不过的情心。流年,有四季风景中最瑰丽的笔墨……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你的精彩呈现。
2 楼        文友:杨忆军        2013-03-12 15:21:28
  地主这个称呼,随着农民当家做主,已经消失在了中华大地上。
一个人静静地走进写作的氛围,这样的孤独不会寂寞。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3-13 09:33:1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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