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翠河边的洗衣女人(散文)
得诺翠是乌蒙山脚的一个小山村,村口有一条叫翠河的小河水流过。河水很小,但很清,清得里面游动的小鱼小水虫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条小河其实就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村民在山脚下拦了一个三米宽的小坝,小坝离村里六百米左右,村里的人畜饮水都来这儿挑。从小坝往下三百米,村民们拦了一个有十米宽的大坝,大坝到小坝之间是满满的清水,小孩子可以在水里洗澡游泳,女人们则在河水两边洗衣服。俗话说,三个女人在一搭,叽叽呱呱像群鸭,嘴说还不够,还要动手抓。这儿是得诺翠女人的天下,男人一般不到这儿来。当然也有个别胆大的冒失伙子,试着走到那儿逗乐,总是被女人群起而攻之,把河水洒在身上,变成一个落汤鸡,就不敢再有第二次。
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是洗衣女人中最漂亮的。她丰腴的身材,头发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编成一根黑黑的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她的皮肤非常白,像雪白的天鹅一般,也有人说像得诺翠地里嫩生生的白萝卜,大大的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似乎能淹死人。脸色白里透红,两个深深的酒窝嵌在脸上,笑起来甜甜的,能迷死人。她还是大家公认的热心肠女人。有生病的女人或老妇人来洗衣服,她总是帮着她们洗完才回家,人们亲切地叫她巴婶。那些甘愿冒着被泼成落鸡汤的男人,就是过来逗巴婶的。人们发现过路的男人总是有意无意把眼光落在巴婶身上。
巴婶的男人敖才发在五里外的小煤矿上背媒。七十年代末期,煤矿工人把媒从洞里一箩筐一箩筐地背出来,每月挣得三百元,每天回家时允许背一箩筐煤回来。这算是有钱的人,是那些没有劳动力,或老弱病残的家庭望尘莫及的。敖才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父母身体都还硬朗。弟弟小,还跟着父母。敖才发与巴婶有一个女孩子,叫敖薇,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滋润。
这天,一群女人又在翠河边上洗衣服。但今天,与以往不同,来来往往过河去做农活的男人,没有走过来闹。女人们脸色垮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不明情况的人终于听个明白。
昨天夜里,巴婶的丈夫敖才发背媒时被塌方石块砸死了。有的纠正说,是在坑道里背煤时,不小心掉入一个大水坑淹死的。不管是如何死,人已经死了。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说,书上说过,红颜女子多薄命,巴婶这下受苦啦,说完还滚下泪珠来。那些被巴婶帮助过的女人眼圈都红了,低着头使劲洗衣服,不说话。当说到敖才发是掉进积水坑淹死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想到巴婶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过了几天,女人们又议论到巴婶了。经过反复交涉,已经私下得到处理,小煤矿赔了一万多元,协议上写着,敖才发父母多少,敖才发女儿多少,巴婶多少。满脸皱纹的王奶奶说,赔多少都无用,都买不回命。有人在,就会有一切,剩下孤儿寡母的,她们的日子艰难啊!敖才发死的那年,是一九八一年,巴婶说一生都不会忘记。
大概是半年后吧,人们终于看到巴婶来洗衣服。女人们倒也乖巧,忌讳说到煤矿,她的丈夫,只谈些外面的事。常有人来从巴婶的篮子里提衣服,要帮巴婶洗。巴婶说,谢谢啦,让我自己洗吧,这半年来,都是你们来我家拿衣服帮着洗的,我都过意不去。
巴婶比以前话少了,很久看不见她迷人的酒窝了。她也很久不看人了,总是低着头,有人问时就嗯一声。
慢慢的,只要有男人过来逗女人,凡是有老婆的,都要被淋成一个落汤鸡。凡是那些没有成家的,或者是寡汉子过来逗时,这些女人都不泼水,而是暗暗给男人使眼色,朝巴婶那儿努了努嘴。有心的男人过去说话,女人们都会悄悄离巴婶远些。大多数男人被巴婶轰走了,也有轰不走的,巴婶就抬着篮子走到女人多的地方,钻进她们中间蹲下来洗衣服。这时,这男人再过去,就要被泼成落汤鸡。女人们知道,巴婶不喜欢这个。
映山红绽放的日子,女人们最欢。她们嚼着映山红,洗着衣服。敖云清常有意无意过来搭讪。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这个女人是城里的,在他当兵时与他好上了。可敖云清放弃在城里找工作的想法,回到这边远的穷乡僻壤来。因为他有一个老母亲,今年七十岁了。城里的女人受不了这儿的清贫和枯燥,还有这儿的环境,她说只要下雨,到处都是泥滑路烂的,出去一趟回来后裤脚鞋子全是泥巴。这个女人就撇下敖云清回城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敖云清没有去找那女人,只是伺候着自己的老母亲。年前他的妈妈突然胃疼,他连夜背着母亲到镇医院治疗,得诺翠村的人都夸奖他。敖云清的孝心是远近出名的。
女人们有意要撮合敖云清与巴婶。巴婶可不这样想,人家是没有孩子的男人,自己有一个女儿;人家是有知识有本事的转业军人,自己没有文化;人家才二十八岁,可自己已经三十一岁。在巴婶旁边的冯大婶说,没有关系,女大三,抱金砖,是好婚。再说了,从外表看,他要大你好几岁呢!
这天突然下大雨,很大。巴婶带着女儿正在大坝上洗被子。很多女人都有家人打着伞来接。这时,敖云清打着伞,还拿着另一把伞,急匆匆跑来。他递给巴婶一把伞,弯腰下去一把抱住巴婶女儿敖薇,就往前去。巴婶似乎要说什么,但看到女儿紧紧搂着敖云清的脖子,朝她大声喊:“妈妈,快来!”她再也没有说了,提起篮子,撑开伞,紧跑几步,跟了上去。
第三年,巴婶结婚了,丈夫就是敖云清,她带着女儿嫁了过去。走时把房子留给了敖才发的父母,并把赔偿给自己的那一部分钱,拿出来一些给了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只是流泪,房子倒是收下了,但是拒绝收钱。巴婶哭了,留下钱拉起女儿转身走了。第二年,巴婶给敖云清生下一个女儿,又过了两年,巴婶又生了一个儿子。大女儿敖薇已经在读书。一家六口人日子倒也过得衣食无忧。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巴婶的好日子没有过得几年,她嫁过来的第八年六月,敖云清去县城学习煤炭安检员知识与技能,中午太热,他与几个学友去游泳池游泳,不慎被淹死在里面。学友们与游泳池交涉,以池内没有救生员这一条要他们赔偿。最后,协调的结果是游泳池赔了巴婶一家三万元了事。那几天,巴婶经常梦见敖云清,他说他熬不过那个夏天,他命中该死,有此一劫,他紧紧拉住巴婶的双手,说了声“照顾好妈妈”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敖云清的死,给巴婶留下一个八十一岁的老母亲、三个孩子,一个沉重的家庭担子。这年,巴婶四十一岁。
当敖云清死在游泳池的消息传到得诺翠村时,翠河边洗衣的女人又开始嚼舌了。说巴婶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能淹死男人,不然为啥两个男人先后都死在水里呢?甚至有的女人说巴婶是一个克夫的命。哪个男人与她生活在一起,最后都要往水里死去。连会游泳的敖云清都被水淹死,只能说命该被克死。后来,那些被巴婶帮助过的女人也信了,认为巴婶的眼睛会克夫。
巴婶过了好久,再次出现在翠河边大坝上低着头洗衣服。那些女人总在背后指指点点。也真怪,巴婶除了头发新添了几根银丝外,脸依然是那么姣好,依然是那么白里透红,身材依然是那么丰腴。她还是一如既往帮助老人或生病的女人洗衣服。只是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从开始洗衣服到结束,没有说过一句话。慢慢地,女人们又渐渐同情她,不再在背后议论她。但是,只要男人过来搭讪,就被泼成落汤鸡,不管是有家室的,还是未婚的,还是寡居的。如果有男人谈起巴婶,女人们总会说不怕水淹死的就去找她吧。
映山红开了茬又一茬,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过着,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是巴婶最辛苦的十年,她起早摸黑,操持着家务,盘着庄稼,抚养着三个孩子,赡养着一个老人。大女儿敖薇考起省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县幼儿园工作,时常来看望她妈妈。人们发现,敖薇比她妈妈还漂亮,更是出落得水灵灵的,眼睛与她妈妈一模一样,水汪汪的。巴婶另外的两个孩子还在读书。敖云清的老母亲活到八十九岁时才安祥离世。这个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是说,儿子没有福气享福,早早走了,是一个不孝的儿子,还不如巴婶这个儿媳妇,这么细心照料自己。也是,村里人都知道,巴婶常常给婆婆洗脚,因为婆婆裹小脚。当巴婶解开布条时,连她的孙女孙子都要捂着鼻子走开,可巴婶呢,总是那么轻轻解开,生怕弄疼婆婆。
死前的几分钟,八十九岁高龄的婆婆拉着巴婶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下辈子咱们做亲生母女。
老人死后的第二年,巴婶结婚了。男人是外地人,是天天来得诺翠村收酒瓶废纸板的那个杨老汉。杨老汉的妻子三年前得肺癌死去,丢下一个儿子。如今,儿子在深圳打工。杨老汉与巴婶结婚后,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拉着满满的一三轮车空酒瓶废纸板。每隔一定的时候,就会来一辆大卡车拉走他收来的这些东西。农忙季节,与巴婶一道,在田地里忙前忙后。巴婶又开始说话了,又笑了,笑眯眯的。一笑那两个酒窝又出现,她又抬头走路了。只是,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以前那么水汪汪的,却比以前炯炯有神。
2013年元宵节的第二天,翠河边上又迎来了洗衣服的女人。很多人家家里已经有了洗衣机,就再没有来这儿洗衣服。但是很多女人依然喜欢来这儿洗衣服,快乐地聊天,传递消息。
今天,她们聊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巴婶和杨老汉。听她们聊天得知,巴婶一家子从县城里女儿家过年回来了,是敖薇开着小车送他们回来的。
文章对巴婶的外貌,对女人们的神态描写很传神。
巴婶的命运牵着读者的心。
一篇反映乡村妇女命运的佳作。
山地文思如井喷,羡慕!
你可是把香香害惨了额滴山哥,让我随着你的故事,忽喜忽悲,
还好,一个完美的结局,我想,晚上我要包饺子了撒!
吃饺子,我的最爱……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克夫”这个迷信在农村很严重啊!山哥的文章总是在宣扬善、美、正,欣赏!!
巴婶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一婚生活刚有起色却因丈夫敖才发的死让生活变得困顿起来,二婚又是如此,可怜两个男人都是被淹死的,本是命运无常却非要被人扯上一点神秘色彩说是:巴婶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惹的祸。可怜的巴婶自此拉扯着三个孩子外带一个近八十岁的老婆婆,好在大女儿即将成年,同时也显示了巴婶的坚强,好在最终大女儿成材,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