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一下头，她背对我，没有看见。我想把她揽在怀里，可她拉过被子把路给堵了。我缩回手，翻了个身，看见窗外的光线挤了进来。车声从远处传来，很快又远去了。
　　
　　 <二>
　　 初二上学期，宋远被我捅了一刀。
　　 课间休息，同学们异常活跃，我和宋远属于非常活跃之流。我从小喜欢刀具，绝非玩具，大人经常用玩具刀哄小孩，而我最多看一眼就扔了。所以，我经常把小刀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宋远不幸成为这个需求的对象，而我只是亮出小刀，吓唬他，叫他知难而退，不料他迎刀而上，以为我手中只是个玩具。结果可想而知，他的手腕流出了鲜红的液体。我顿时傻了，站在原地发呆。他被几个同学送去了医院，而我还在发呆。血不是好惹的。幸好没有伤到动脉，否则小命难保。从此，我的活跃系数陡降。宋远常说，不捅不相识。而每次听了，我都会有一点难过。
　　 我和宋远一起读了半年高中。他成绩还行，用行话说，考个二本没问题。可他家里出了问题。他后妈不让他读，他爸听老婆的，所以宋远在开学时卷铺盖走了。他们家是瓮安人，在开阳做生意。据说年收入有五六万，那时，是个不错的收入，可每年花几千块让宋远读高中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浪费。我想知道原因，宋远说没有原因。
　　 一别近一年。在这一年里，他开小货车，为家里挣了不少钱。他再次回瓮安是为又一次告别。家里打算把他送到都匀读技校。这让我困惑，既然让读书，为何不让读高中？后来，我试着用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两年技校和三年高中的花费差不多，技校毕业后就可以挣钱，而高中毕业后是高消费的大学。如此看来，宋远的后妈是个金算盘。然而我宁愿相信她心里没有这一系列的计算。
　　 05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宋远在深圳实习，第一个月挣了八百多块。当我收到他用信封寄来的两百块时，心想，这小子终于有出息了。年终，他没有回开阳过年，而是在瓮安乡下陪爷爷奶奶，顺便和我们吃喝玩耍。正是在这个冬天，他和我共同见识了林欢的霸气男友。本想在这个冬天找回我的林欢，可酒醉后的恍惚中，只有宋远和强哥的身影。他们在酒吧陪了我几天，又在医院陪了两天。
　　 宋远的女友是都江堰人。在都匀相识，相爱。一起到深圳实习和打工。实习半年，拿到毕业证，两人就开始了漫长的打工岁月。我见过他的女友，长发，瘦脸，弱不禁风的样子，和他倒是匹配。在为高考流血流汗的冲刺时期，一个个都很紧张，喝水都担心噎着，他却在电话里说他把女友的肚子搞大了。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幽默。强哥得知此事，硬是哑口没了言。宋远的电话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借钱，用以打胎。我们几个从牙缝里挤了三百多块给他，叫他注意安全。
　　 两人感情不错，而在06年冬天，发生了第一次危机。宋远喜欢泡酒吧，花别人的钱爽快，花自己的钱更爽快，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几乎用于还债。两人一起生活，共同费用几乎由女友承担。为此，女友大为不快，和他吵翻了天，并提出分手。宋远很爱她，说什么也不分手，并主动分担一部分生活费用。危机才得以缓解。
　　 与此同时，我走出了林欢的阴影，和一个学妹打得火热。在07年的情人节，她笑纳二十朵玫瑰后，顺利成了我的女友。
　　 宋远问我在大学学到了什么，我说，学到了迷茫。我问他在社会上学会了什么，他说，学会了如何花掉比工资更多的钱。本想叫他支援我，听了这话，没好意思开口。
　　 两人各自生活的费用相加远不及两个人在一起的费用。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又开始了独自生活。费用倒是少了，可回忆叫人苦不堪言。
　　 08年初夏，我和女友分手。她的理由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男友。关于这个男人，我一无所知，但我清楚，在女友眼里，我是一个失败的人，而新欢在她的爱情世界里取得了初步成功。她居然义正言辞对我说出一个事实，他们已将爱情进行到了床上。而这件事的发生，充分说明在一个位置上现任的辞职和新任的上任可以完全颠倒。
　　 我问，为什么？她反问，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我说，我从未背叛过爱情，那些只是逢场作戏。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逢场作戏而已。我叹道，原来只是一场戏。然后，各唱各的。
　　 分手不一定是另一段感情的开始，但必定是一段感情的结束。
　　 分手后，她享受她的幸福生活，而我还要在痛苦的河流里住一些日子，就如习惯闲游的一段路，总会在尽头回想曾经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一阵风，一片叶。
　　 同年四月底，宋远和女友分手后，从沿海回到内陆，在成都找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他用成都号码找我聊天，我最初以为是他陪女友回乡度假，正蜜不可分，没想到两人已经各自飞了。
　　 5月12日，从网上看到悲惨的景象，汶川大地震，成都有强力震感。宋远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这让我担心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他才打来电话。地震发生时，他在午睡。没有被地震摇醒，却被走廊上的哭喊惊醒。当他反应过来，立即冲出房门，正好撞见一个满身泡泡的裸女抱着孩子奔跑。女人把孩子交给宋远，叫他快跑。宋远毫不犹豫，抱起孩子狂奔。幸好，楼没有塌，女人在宋远的视线里清洁溜溜逃离了危险。随后，民警同志迅速拉起了警戒线。所以宋远只剩一条三角裤和小命。他开玩笑说，以前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陌生的裸女，这回算是长了见识，并且没有马赛克。
　　 六月初，惊魂甫定。宋远回到瓮安，打算考进职高当老师。刚参加考试，结果还没有出来，瓮安就乱了套，结果没有结果。暑假，他扬言，我宋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几天后买彩票中了一千块，于是请哥几个喝酒唱歌，花了一千多。
　　 09年春天，宋远在酒吧结识陈小娟，稀里糊涂爱上了。陈小娟不算漂亮，但家里很有钱，经常逛酒吧，和宋远相投。她是老幺，父母哥姐很是疼爱。和宋远认识不到一个月，就把宋远带回了家。她的家人对宋远不错，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的确，宋远的口才了得，经常唾沫横飞。之后，两人决定在国庆结婚。
　　 宋远几乎是个裸男，很想和陈小娟结婚，可没有本钱。家里听说他要结婚，慷慨拿出五千块，宋远差点被气晕。两万多彩礼钱，只得东拼西凑，就差向银行求助了。我等爱莫能助，就算一个月不吃不喝也帮不上忙，毕竟还没有工作。
　　 在我们这帮人当中，宋远第一个结婚，并率先实践了离婚。
　　 2010年深秋，虎儿出生。我当时在贵阳上班，请假回瓮安喝满月酒，有幸成为干爹，而林欢成了干妈。虎儿的出生，让宋远在陈家人心中的地位有所提升。都说宋远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子。宋远更是觉得自己如日中天了。
　　 但两人的关系每况愈下，尤其当宋远开始在监理公司上班。简单点，监理公司的工作就是吃喝玩乐，复杂点，就是想尽办法弄到钱后吃喝玩乐。宋远经常和同事花天酒地，陈小娟可不干了，扔下虎儿在黑夜里寻找自己的欢乐。因此，被宋远揍了一顿。在我的记忆中，宋远是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真不知他发火时像个什么样子。
　　 2011年初冬，我辞职回到瓮安，亲眼目睹了宋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虎儿在我怀里，一声不吭。离婚后，陈小娟开走了宝来，其他什么也没要，包括虎儿。
　　 那天，阴雨缠绵。宋远开着天籁，在柏油路上飞驰；我坐在副驾室，在音乐声中抽烟；林欢在后座抱着熟睡的虎儿。
　　 自从回到瓮安，和林欢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宋远站在江界河大桥上，凭栏望远，淋着雨发呆。头顶没有伞，车上也没有。透过玻璃，我看见了这个男人的悲伤。而林欢说，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我说，因为失去后才醒悟曾经拥有。
　　
　　 <三>
　　 我们总在寻求更好的生活，却往往忽略生活原本的模样，并且当步入下一个阶段又要对过去的价值观加以怀疑甚至否定，那时的追求好没追求，然而这正是生活的怪圈；人们编造了生活，同时把自己编织进去，像套子一样把自己装起来。人们经常念叨的知足常乐瞬间变得缥缈。因为，多数人不会知足，在这浮华的世界里，人的欲望远大于现实的满足。宋远和我一样不满于现状。这或许才是原本的生活，它的本意在于激发我们不断追求更好，以我们的改头换面促进它的新陈代谢，从而吸收更多的追求者。这个循环，恐怕要世代永恒。
　　 在姐夫面前，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借我的八千块打了水漂。当初的承诺不能如期兑现了。但姐夫比较和善，鼓励我不要泄气，年轻人需要多磨练，否则心浮气躁，难成大事。他鼓励我继续养鸡，出路是一定有的，只要坚持，并托人找到了玉山养鸡场老板的电话，叫我去那里学习。我犹豫了。要不就像三哥一样，到广告公司上班，每个月挣两千块。我开始掂量。
　　 吃过午饭，姐夫先出门，大姐收拾了碗筷带着一岁多的小露露也出了门。姐夫在外做什么，我不太清楚，但大姐每天除了家务和照顾小孩，便是打麻将。留下快八岁的伍星烨由我照看。这个家伙比较调皮，他妈妈要求先做完作业才能看动画片，却笑嘻嘻说，舅舅，看完动画片再做作业好不好？我说，好，做完作业看动画片，看完动画片再做作业。他说，你们都是坏人。然后重回小书桌前，开始咬笔头。
　　 给伍星烨讲解题目时才发现，我并非一无是处。
　　 下午，宋远开车，和我去玉山。
　　 他说：监理公司那边我辞了。打算自己干。
　　 我说：好好的，为何要辞？
　　 他说：我和陈小娟已经离婚，陈家那边的关系靠不住了。
　　 我说：确实不能再靠他们了。那你打算做什么？
　　 他说：凭现在的经验和生意场上的关系，自己承包项目来做。
　　 我说：你这个老婆娶得还是值啊。
　　 他说：我真不想离婚，但仅有的感情基础没了。虎儿还小，我真的不忍心，可陈小娟做得实在过分。
　　 我说：那你做了些什么？
　　 他说：男人不风流是假的，工作需要嘛。
　　 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他说：没想到婚姻是如此的残忍，你可要慎重，当初没有听你的劝，现在有些后悔了。可这个年头，没钱没关系，寸步难行啊。我想靠她家帮我一把，可居然闹到了这个地步。没得靠了。
　　 我说：不过也好，你自由了。
　　 他说：从来不敢奢望什么自由，一切都是为了挣钱。我当不了有钱人的儿子，起码要让我儿子有个有钱的老子。
　　 我说：钱固然是好东西，但不要乱来。
　　 他说：哼，看来你还是个书呆子。
　　 我说：所以，你现在混得比我好。
　　 他说：江帆，现实让人们变得不折手段，否则要被淘汰。
　　 五月的阳光从车窗上滚过，远处的光明清晰可见。
　　 他说：和我跑生意吧，养鸡根本没有出路。
　　 我说：不养鸡，你的一万块拿什么还？
　　 他说：钱以后有的是，过几天去贵阳拉单，我需要人手。
　　 我说：你搞的生意，我做不来，只会添乱。
　　 他说：你好歹是个大学生，有你在，我比较放心。
　　 我说：好吧，大学生。我会考虑的。
　　 他说：如果能从政府手中拉一单生意出来，就够得赚了。
　　 我说：努力吧。你和贵阳那女的如何了？
　　 他说：保持着纯洁的友谊关系，贵阳的生意全靠她了。
　　 我说：纯洁关系？就你？算了吧，我估计她将是虎儿的后妈。
　　 他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你和陈小娟离婚，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他说：也许有一点。那女的真不错，二十出头，有实力，能够帮我。更难得的是善解人意，她建议等虎儿大点再离婚。这让我感动啊。
　　 我说：你居然也会感动。
　　 他说：陈小娟那脾气，真受不了。
　　 我说：你的脾气好不了多少。相互理解就好了。
　　 他说：唉，都这样了，还谈什么理解。希望她以后更好。
　　 我说：唉，感情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
　　 他说：你莫非真要娶林欢？
　　 我说：只要她同意，有何不可？
　　 他说：我劝你认真考虑。
　　 我说：会的。
　　 田野上，一片生机，绿的绿，飞的飞。脑海中却塞满了萧瑟。我曾对爱情抱有最美的幻想，和相爱的人共度一生。可如今的我对爱情失去了本有的欲望，只想尽快找个不厌的女人结婚，以达成老妈的心愿。要是能生个大胖小子就最好了。
　　 玉山鸡场不好找，躲在山坳里，见不得人似的。看见长条的巨型招牌，我才发觉自己很小。这才叫养鸡场，派头十足，气势凌人。车开到大门口，被门卫拦下。这个门卫有点嚣张，大声问干什么的。
　　 “来看看你们的鸡长大没有。”宋远说。
　　 “你们是来买鸡的？”
　　 “买个鸟！”
　　 “这里没有鸟，只有鸡。”
　　 “快点开门，行不行？！”宋远生气了。
　　 “你他妈什么玩意，敢在我面前嚣张。”
　　 “老子就是嚣张了，怎么着？”
　　 “老子比你更嚣张，就是不开门，这么着？”
　　 “麻烦你开门，我们来找你老板，有些事要和他谈。”我说。
　　 “老板不在！你们滚吧！”
　　 宋远突然推开车门，冲下去，举起手机指着门卫大声说：你这个鸡巴，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叫你们刘老板把你给下了！门卫有些惊慌，表情瞬间烂透了。但他坚持不开门。这一点让我佩服。宋远瞪大牛眼，却没有办法，总不能硬闯，铁门可不是鸡蛋。我拨通了刘老板的电话，说出姐夫的名字，并道明来意。他在外面忙，说让马总接待我们。我故意开免提。门卫听到老板的声音，脸色青了一片，立即打开铁门。随后掏出香烟，欢乐地自我介绍，我姓杨，叫我小杨，欢迎光临，欢迎，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