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飞翔在云彩之上，我的眼睛无所不能，我的视野无比广阔。我看清了并不遥远的过去以及栩栩如生的细节。现在我来告诉你们，麻丽冰离开谷镇后的第三天，便顺利到达了县城。
　　 本来她是要乘车去县城的，但没有一辆班车愿意让她上车，尽管她手中晃着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她是沿着那条通往县城的泥石路跋涉的，一路上穿过一些村庄和城镇，在偏僻的密林深处，她看到了许多民工在铺路。民工们也看到了她，还向她暧昧地打了招呼，警告她不要践踏还未足够坚硬的水泥路面。她试着向民工们要一点米饭，民工们居然给了她，还慷慨地给了她一些过夜菜。“疯婆，你不怕别人卖了你？”一个民工调侃她说。麻丽冰警惕地说，你们想强奸我！众民工忍不住大声哄笑。麻丽冰在离县城三十公里处的阳春坡住了一晚，就住在民工废弃的一个草庐里，与民工相隔不远，当晚还跑到民工的营地，用塑料水管的水洗了一个澡，给民工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一整晚民工们都在以她为主角说了一堆荤话，麻丽冰还以为他们是在密谋强奸她，但她还是睡得那样甜。去县城要经过高桥镇、兴隆镇、清河镇、安民镇，过了康乐镇就是县城了。麻丽冰到达县城是第三天的下午。县城里像她这样衣衫褴缕、污头垢面的疯子随处可见，因此她的到来并未引起更多的惊讶，一下子便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麻丽冰并不完全是一个疯子，她比许多疯子聪明、清醒。很快她便来到了县政府的门外，小心翼翼地徘徊、观察。她注意到了县政府的门卫，他们没有警棒，样子也不凶恶，对进进出出的人还不断点头哈腰，谦恭得很。但尽管如此，麻丽冰还是不敢贸然闯进去。当晚，在电影院的屋檐下撕下电影海报作被子度过了一个长夜，第二天一早，便在县政府门外等待。进进出出的人并不因为她的存在而放慢脚步或表现出厌恶的表情，甚至可能认为她本来就应该站在这里。但门卫注意到她了。一个胖门卫走过来，对她挥挥手：“逛公园去，别在这里碍眼、阻塞交通。”
　　 麻丽冰只好走远了几步，胖门卫走后，又回过头来走近几步。胖门卫又过来了，重复着刚才那句话。麻丽冰又走远几步，如此反复，胖门卫终于不耐烦了，骂了一句：“疯婆，滚远点。”
　　 麻丽冰说：“我找人，找人不成呀？”
　　 胖门卫吃惊地看着麻丽冰，他对一个疯子说出这句话有些难以置信：“这里有你什么要找的人？”
　　 麻丽冰底气十足地说：“麻镇长，谷镇的麻镇长，现在县民政局的麻先科。”
　　 胖门卫觉得好笑，啐了一口口水，鄙夷地说：“麻副局长是你什么人？找他干吗？”
　　 麻丽冰吱吱唔唔的，突然开始骂人，胡乱地骂。胖门卫生气了，驱逐她。麻丽冰觉得来一趟县城不容易，竟和胖门卫推扯起来。胖门卫的手被麻丽冰的衣服弄脏了，骂骂咧咧，大声叫另一个门卫出来帮忙。来的帮手是一个瘦门卫，手拿一根木棒。麻丽冰喃喃地骂。瘦门卫装腔作势要打她。麻丽冰突然凶恶起来：“麻先科在的话你们便要向我鞠躬。他就快要见我了。你们两个小门卫我不怕你。县太爷我也不怕——我家姓唐的亲戚也当过官，如果他不死，现在也当上县太爷了。我要见麻先科。他是我大哥。”
　　 瘦门卫和胖门卫面面相觑，瘦门卫很快便进值班室打电话。大约过了五分钟，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背着手从政府办公大楼里匆匆忙忙走出来，钻进值班室，从窗口往外看，看到了麻丽冰还在和胖门卫对峙，叫嚷着要见麻先科。那男人脸色阴沉，厉声斥责瘦门卫说，我不认识她，你干吗让一个疯子到县政府来撒野——明天检查团就要来了，竟然还有那么多疯子！
　　 麻丽冰等待了半个小时，但她还没想好见到麻先科后要说些什么，只是用双手捋了捋蓬松的头发，又用衣袖擦了擦脸，她还想向肥门卫借镜子用一下，但胖门卫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只好作罢。此时，一辆面包车呼呼地开过来，从车上跳下几个戴大盖帽的男人，要将麻丽冰拖上车去。麻丽冰挣扎着，胡抓乱咬：“你们不能光天化日在县政府强奸我——麻先科，我在等麻先科。”头被塞进面包车后，麻丽冰发现车里还有好几个比她还脏的人，她可能意识到什么了，大声抗议：“你们不能送我去疯人院，我没病！我用不着打针吃药！你们才是疯子！你们休想把我送到疯人院去！我会一把火烧了疯人院！”但敌不过孔武有力的男人，她的身也被推进了车厢。车厢里还有七八个男女挤压在一起，臭气熏天。面包车辗转几个弯后，来到了几间房子前。车上的人被赶下车，来不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又被推上另一辆更大的面包车。麻丽冰在车里哗哗大叫：“我不是疯子，我跟他们不一样”。但车径直驶往城外，越去越远。黄昏中，车已经驶在一条向北的高速公路上。麻丽冰已经意识到这是在与谷镇相反的方向上奔驰。她一直在骂，在吵嚷，在拍打车门。她叫嚷着要回谷镇，她说留给儿子的食物只能够吃七天，不及时赶回去他会活活饿死的——或者，你们给谷镇民政所打个电话也成，叫他们到文化站背后的小巷，砸开我家的门，把我儿子扔到垃圾堆就可以了，只要有垃圾堆就饿不死他，求求你们。但没有人听她的。因为黑暗的车厢里在叫嚷的不止她一个人，甚至别人比她叫得更凶悍嚎得更凄厉——但没有人相信疯子的话。几个男疯子还无缘无故地厮打起来，把车弄得更加拥挤、颠簸。混乱中一个脏兮兮的男疯子粗暴地撕裂麻丽冰的衣服，把手伸到她的胸里乱摸，还抽出肮脏的阳具想强奸她。麻丽冰像疯狗一样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满嘴是肉和血。那疯子惨叫一声，从衣袋里抽出一根铁钉，扎到另一个女人的脸上。
　　 经过漫长的颠簸，当天半夜里，麻丽冰和她的同类被送到了一个很远的陌生的城市边上，在一块黄麻地里被推下车后，她看到了不远处霓虹灯的闪烁，繁华的城市张开双手迎接她的到来。但她对城市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要回去。先是要爬上运载她们来这里的那辆面包车，但那车呜呼地掉头，一溜烟地跑了，留下一群茫然不知所措的疯子。麻丽冰从一堆行尸走肉中钻出来，立即往谷镇赶。她找到了一条宽畅的公路。我确信她已经很正常，很清醒，你看她赤着双脚，抽着裤子，衣服破得穿不住从身上滑下来了，两只奶子暴露在黑夜里，乱发遮蔽了她的眼睛，饥饿拖着她的后腿，然而她不顾一切，你看她的步伐多少矫健、霸道，跑得像流言般飞快，像一头龇鹿那样坚决，你看不出她是一个疯子——或者说，此时此刻的麻丽冰已经不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母亲——她简直就是一位女王！她的脚步声像雷鸣回荡在无边的原野，越来越急，越来越雄壮，大地也为之震颤。跑呀跑呀，突然她变成一只大鸟，展开巨翅腾空而起。但是，她飞的方向，仍然是与谷镇相反的方向。她飞得越快，离谷镇也就越远。
　　 ……
　　 在离开人世之前，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台，稀疏地散落在右面的墙壁上。我好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阳光了。明亮的东西突然唤起了我的思考，甚至还使我萌发了一些简单的理想。理想其实就是梦。我是怀着理想离开的，因此，如果你看见了我，你会发现我的面容恬静而安祥。此外，我还有两个来不及告诉你的愿望：
　　 第一：让老鼠、蟑螂或者更弱小的蚂蚁——这些人体雕刻师当上百兽之王，让它们也能够主宰命运，锦衣美食，出入平安，贻享天年。
　　 第二：我想回到故乡米庄，修葺好我家的房子，拼凑好阙富留下来的家当，耕田种菜，与我的敌人和解，经常与邻居们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