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满的二十四小时(小说)
心里烦,在床上烙馅饼般的翻腾,媳妇察觉了,问怎么了?老满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了,磨叽啥。媳妇说我就说了一句话啊!说完眼泪下来了,说,白天老姑来了,我跟她说你要当校长了,老姑还说我是福相,旺夫。我也寻思跟你享几天福,可是来不来先嫌弃我了,话都不让说了。说完,呜呜地哭了。这把老满烦的,夹起被就到了外屋,躺在儿子的折叠床上,接着想。想着想着,突然地心灰意冷。
周三下午,老满坐上23路。一个半小时之后,到了黑山嘴村。这是个一眼看到头的村子,村里的房子一家比一家高。所以,高处的人家站在自家院子里就能看见进村的任何人,不止是人,就是兔子也许也能看的清清楚楚。倒是宋小珍家的房子离村道最近。她家有个明显的标记就是门口有两面彩旗,据说是宋小珍的儿子喜欢旗呼啦啦的声音。
宋小珍正在洗衣服,瞄见老满在院外东张西望,手没停,心里琢磨着,联想上次的事,觉得可能是好事,心里隐隐地有点喜。于是,把手里的锤衣棒一丢,站起来,快步走向门口,大声地说,满主任来了。老满听了,心里一乐,想这宋小珍还给自己升官了。脸上堆起使括弧更圆的笑,说别叫满主任,叫老满吧。宋小珍也乐了,说那怎么行。边说边侧身让老满进院。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之前,为之犯愁的现在看来没了必要。从老满的笑容和语气里宋小珍心里的喜一下子扩大了。眉梢和眼睛向上扬着,脚步立即轻盈起来。招呼老满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自己则进了屋。一会儿,拿着暖瓶和水杯出来了。对老满说,屋里热。老满说,这里挺好。顿了一下,又活跃气氛地说就是葡萄没熟。宋小珍说那得八月,那时候满主任再来。这话让老满一愣,心里霍地明白宋小珍误会了,不敢看宋小珍的脸,假装新奇的四处看着。
房子很旧了,墙皮脱落的如同一块块伤口,窗户还是过去的木窗框,看上去破损得厉害,风刮过时,吱吱地响,如同老鼠的叫声。随着窗户看到屋里,老满看见一个小男孩木呆呆的小脸,那痴呆的表情和嘴角流出清亮的涎水让老满怔住的同时,莫名其妙的心酸。
宋小珍轻描淡写地说,孩子小脑萎缩。说完,转了话题,说满主任,你来有事?这话问得小心翼翼的,直视老满的眼睛和眉毛都微微颤动。
老满心里说,没事,就是来看着你。嘴上却说,来调查了解一下。说到这,从兜里拿出个本和笔,又说你说说你的情况吧。宋小珍的表情立即严肃了,坐在老满对面就要说话。老满说,你边干活边说就行,别耽误了活计。宋小珍听了,很不好意思的一笑,但是还是痛快地站起来。开始边洗衣服边说了,宋小珍说话的逻辑性很强,如同工作汇报,她说我在村小学工作十年……老满看上去很认真地记着,实际上,具体写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开会,老满都会很正式的坐在那记笔记,局长很满意他的这个样子,而局长越满意他就越弄得逼真,就像表演。现在,依然如此。
宋小珍说凭什么把民办教师的资格给取消了,我要是犯错了也行。说到这,意识到什么,停了,马上开口说,这句话别记上。老满点头,笔在本上划一下。抬头看看宋小珍已经激动的脸,说没事,有什么就说。宋小珍看看了老满,突然问道,我说的这些,局里能解决吗?老满点头,嘴里说能解决,能解决。这话一出,宋小珍笑了,站起来,说也没什么了,差不多了。又说满主任,你先坐会,我出去一趟。老满巴不得宋小珍说完了,他说,你忙你的,我没事。
就这样,院子里就剩老满了。他站起来,在院子里四下溜达,走到园子边看见猫正跟老母鸡打架,老母鸡一啄一啄地叨,小猫用小爪一挠一挠的抓,极可爱有趣,把老满逗得哈哈大笑。他推开菜园子的门,索性到里面看看,可一进园子,小猫和母鸡全跑了。老满微微一笑,把目光落在子里园种的菜上,菜长得不好,杂草太多,有的太密也该间间。老满原先在农村是个种菜好手,见不得把土地侍弄成这样的。于是,蹲下来干起活来。
与此同时,宋小珍正跟村里小卖店的老板商量,想赊肉,理由很简单,家里来客了。老板不爱赊,拿出账本让宋小珍自己看。宋小珍不看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油盐酱醋的也有百十块钱了。宋小珍说秋头大米下来就还。对方说你家那几亩地都租出去了,哪还有大米。宋小珍说我什么时候赖过账。这都是事实,对方没吱声,动手割了肉,啪地甩在秤上,嘴里问,够不。宋小珍看着秤上跳动的数字,一抿嘴,拿起来出了门。老板看着宋小珍的背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记在本上。
出了门的宋小珍,就像扬起的帆,满怀希望地走在路上。当老师对她有着重大的意义,首先可以解决生活问题,其次在精神上她也有了寄托。所以,老满可以说是宋小珍眼里尊贵的客人。可进了自家的院子,却没看见老满的踪影,以为老满走了,心里一暗。转头看见桌上的本子,又一喜。四处看,前后左右一圈也没看见老满,正在纳闷时,听见老满的声音,回来了。宋小珍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在豆角架里的老满。扑哧一声,乐了,说,满主任,你会干这活啊!老满的脸和手都有了土,听见宋小珍说这话,甩了一下手,说咋不会,我原先是七道河的。宋小珍惊讶地说,那你也是民办教师吧。老满说是。宋小珍羡慕了,说你多好,你看看我。叹了口气,这口气把老满弄得不得劲,看着宋小珍真诚的样子,以前的恨消散了。心里想,这女人倒也不是那么的不近情理。这个念头一出来,脸上柔和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了。
老满摘了一土篮豆角,黄瓜,还有辣椒和西红柿。老满说你家种的样数还挺多,可就是长得不好。宋小珍说不是她种的,是婆婆种的,以前她教课都是婆婆来给带孩子,伺候丈夫的,自从她不上班了,婆婆不怎么来了,进城捡废品了。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没心思,也没打理。老满说,这下不用你了,我都给你弄完。宋小珍感激地笑了,说谢谢你。说着拿起土篮,边走边说,一会儿走时,给家里带上。老满赶紧说不用。
可宋小珍没听见,她已经进屋烧火做饭。老满在院子里压水井里压了一盆水,洗手洗脸。之后上了趟茅房,又看见那只猫了,正趴在树上。老满边提裤子,边吓唬猫,那只猫倒是不害怕,慵懒地打个哈气,闭上眼睛睡觉了。老满走到树下,喊猫咪,猫咪。那只猫被老满叫烦了,不友好地喵呜一声,噌地跳下树跑了。这些宋小珍在后窗户看见了,脸上笑了,心里觉得老满挺有意思的。老满不知道宋小珍在看他,还在后院溜达,看见墙边有红姑娘,揪了两个放在嘴里,苦得很,他龇牙咧嘴地呸呸吐,又看见黄花菜,摘一个在手里拿着,就这样东看西看的,太阳由明亮变成了昏黄,这个颜色是温馨的色彩,透着不急不躁的温和和委婉动人的柔情,微风吹过,花香草香饭香沁人心脾。
当这些香让老满肚子咕噜咕噜叫时,宋小珍趴在后窗户喊他吃饭。这句吃饭恰到好处地让老满的胃,开始分泌更多的胃酸,告诉老满吃饭,吃饭。老满嘴里不好意思地说,不吃了。可心和胃已经奔到饭桌。宋小珍说,那哪成,你是客,还帮我干那么多活,哪能不吃饭就走。
饭桌还是摆在葡萄架下,大米饭,豆角炖肉,鸡蛋糕,拌黄瓜,辣椒丝炒茄子丝,很普通的家常菜。老满一看这饭菜,心里有点失望,但也轻松,就不客气了,坐下,吃了起来。宋小珍见了,很是高兴。让老满自己吃,然后进屋喂孩子,然后喂躺在炕上的丈夫。那饭菜超出想象的可口,就连炒茄子丝这道难吃的菜也被老满吃的津津有味。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宋小珍才出来,可没坐到桌前而是把刚才摘的菜用袋子装好立在墙边。之后,屋里的墙张望一下,说满主任,你得走了,最后一班车是六点,现在还有十五分钟了。
也许空前的好气氛让老满放松了警惕,他脱口而出,今晚我不走了。这话说完,宋小珍一愣,过了一秒钟,正色说道,满主任,我可不是那样人。说完,脸呱嗒地冷了。老满豁然惊醒,也觉得不对,赶紧解释,你误会了,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绝没有那么回事。老满言无伦次说了半天,把自己都绕懵了,看宋小珍沉默地看着他,心里说,说实话吧!一想不行,说实话太伤人。不说实话,又圆不了谎让宋小珍信服。于是,也就不说了,同样沉默地看着宋小珍。宋小珍还是不说话,老满熬不了,就说你什么也别管,就当没看见我,我今晚在院子里睡一宿,明天走。
宋小珍的眼睛里先是疑惑,慢慢的开始明白,又失望,又痛苦,又愤怒,几个回合下来,宋小珍说话了,你是不是来监督我的,害怕我上县里对不。顿了一下,又冷冷地说,是不是上面来领导了,害怕影响你们往上爬。这话一出,老满心里一抖,这话不好听但是正捅到老满的痛处,低下头,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宋小珍突然地站起来,指着院外,吼道你走,你走,你赶快走,我不会去县里,你放心了吧!突然的变化,老满僵了,宋小珍又反复地吼,我不去,不去行了吧!吼完,失控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这场面让老满心惊肉跳,浑身发凉,做了亏心事般地逃离了院子,一口气跑上了村路。这时,看见摇摇晃晃来到的最后一班车,他真想跳上去,一走了之。可是,他还是控制了自己,回头看看后面那座破旧的房子,一跺脚往回走,心里想不管怎样也得挺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老满用了宋小珍的招,潜伏在宋小珍家院子外的草跺上,把身体陷在草垛里,同时陷在里面的还有自己的心,良心。此时,老慢的懊悔和愧疚纠缠着他,他愧疚自己伤害了宋小珍,为了自己不可说出来的事伤害了宋小珍,如果是以前老满可能不会愧疚,可现在他内疚。尤其是宋小珍的哭更让他无地自容。
就这样,想着,不自不觉地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星斗,老满抻了个懒腰,发现身上盖了个小毯子。一下子明白了,四下看看,一切都很安静祥和。老满站起身,刚要找地方解手,就听见门响,宋小珍出来了。宋小珍说外面露水大,会腿痛。告诉他,上西屋睡觉。老满听见宋小珍说话,心里忽地一暖,心想这女人还挺善良。面对着宋小珍过来的身影说,不用。这话让宋小珍生气了,说老爷们还记仇。老满说,不是,不是。宋小珍说不是,进屋睡吧!别落下毛病。老满彻底感动了,据说人在异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脑传递的信号会比平时敏感,易感动易悲伤也易豪情。所以,老满的鼻子又酸了,低了低头,抽了一下鼻子。吞吞吐吐,愧疚地说,这事,我也不是故意的……没等说完,宋小珍打断了他,说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这话一出,愧疚加剧了,想补偿愧疚就如影随形地来了。于是,心里突然地冒出想跟宋小珍说点什么的念头。
沉默了一小会儿,老满开口说,武丹是县里武副县长的亲戚。说到这,叹了口气。又说有些事,说不清楚也说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话,宋小珍领悟了,她坐下来,也叹气,说,我知道,也明白争不过人家,也想了,气气说说就完了,再等机会。可是,你们也不能连民办教师也不让我干了啊!又说,我是气不过,我在村小学快十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啊!说到这,声音哽咽了。喃喃地说我实在憋屈,你不知道那种感觉,睁眼闭眼,都是天崩地裂的感觉。
老满何尝不知道那感觉呢!于是,在黑暗中凄惨一笑,仰头看着璀璨的夜空,心里有千言万语在胸腔转来转去。他想说的话很多,他想说这个世界不是闹的孩子就有奶吃,你得看看你要闹的对方是不是亲妈,要是后妈也许闹的孩子会饿死也不一定,想说有些事就是哑巴吃黄连,再苦也得咽下去。闹什么闹,忍着吧!想到这,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娘,想到了百忍成金,苦笑了一下。
宋小珍说,我经常觉得无路可走,就像在一条暗无天日的路上看不见光亮,看不见出口。有时候,我想闭上眼死了算了,活着太煎熬了。说到这,趴在膝盖上,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这情景让老满忍不住伸手想抱住那肩膀,可是手伸了一半僵住了,手指弯曲又张开,最后收回来了,放在自己颈后,然后头重重地压在上面。这一系列动作悄无声息,但却有着温热在空中传递开来,这只能意会的东西宋小珍感觉到了,她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前面,接着强调地说,活着真没意思。老满立即说,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想。说着把手从脑后拿下来,晃了两下,随后掏出裤兜的纸巾,递给宋小珍。宋小珍接过来,说别笑话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这些心难受。老满说,笑话啥,哪家都有难唱曲。说完,看着宋小珍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带着热度使宋小珍一暖,心里一颤悠,低了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这安静让老满慌乱起来,他假装咳了一声,想转开话题,可是不知怎么的嘴不听大脑的控制,说出的话仿佛不是自己说的,他说,这件事我回去就会帮你办,你放心吧!这无疑是许诺。宋小珍听了,心里如同蹦极,忽地上去,忽地下来,起起落落的,于是,希望又回来了。她突然往老满身边靠了靠,热度又回传到老满身上,老满身体一下子绷直,热气呼呼地从腹腔冒上来。本能地伸出右手抱住宋小珍,当手搭在宋小珍肩膀的一刹那,宋小珍的头一下子靠在老满的胸部,双手环住他的腰。老满身上一麻,手刚要往下移,可如同有人喊他一样,倏地停住了,脑海里一下子出现很多脸和很多张嘴,在这些背后又出现宋小珍把证书呼啦抖开摊一桌子和串成一串的情景。身上的毛孔立即清醒了,猛地把宋小珍一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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