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专栏*空庭』坐有琴书(散文)
1、
竹影扫阶,尘不动。
古琴在弹。干净的秋水,深情、有思念状。天地玄黄。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尾音越来越弱,所有的思绪在这里游走、起伏、蜿蜒,音尽而意无穷,再用手轻轻一抚弦,山静、水静、人静、琴静。
古琴师小何,字君华,名字取得好,有气韵。问其年纪,自己也恍惚,廿六廿七,还是廿八廿九,都无关紧要了。只记得生日是在腊八节,祭祀祖先和神灵的日子,也是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以此骄傲,始觉有仙灵之状。重庆人,在姑苏三四年。学弹古琴、学吹箫,学唱昆曲,两个月练会了一句唱词。
君华弹琴,着玄色中式上衣,千层底布鞋,正襟危坐,神色悯然。指尖铿然有力,右手弹拨,左手抚弦,疾速之处快而不乱,徐缓之处慢而不断。《流水》。《渔樵问答》。似在山林野外徘徊,又疑在潺潺溪涧逗留。拂过清风,风呈波浪之相。越过阡陌,明月相照。
初识君华,也初识古琴。我眼中的古琴,如同穿长衫的男子,温润的气息,中正平和的语调,有禅意,坐在沉暗的光线中,却凸显出了自身的清朗和神采。中国琴史演义中却记载了几个琴精的故事,她们化为美艳女子,让痴心于琴的男子遁入温柔乡而百般缱绻。忘筌是其中一个。他痴情求“穿云琴”,感动琴精。忘筌得知真相后,恍若做了南柯一梦,唇痕仍在,温热尚存。最后携琴隐入终南山,从此不返,无人知其所终。
古琴要男人抚,才得知有味。如白雪中赏红梅,冷月中见花魂。
2、
古琴形体上效法天地,上圆下平,声音谐调律吕,十三个琴徽象征着一年十二个月和闰月。古琴有生命、有灵性,它要的效果就是人琴合一,情真意切,来不得半点隔阂。
那一次,我在平江路青石板上转悠,被君华的古琴声吸引。月夜,八九点钟模样,琴馆中再无他人。临河的流水潺湲,有蝉的衰鸣。秋风,秋愁,秋思,都是布景,都是情绪,都是渲染,目的是引出《阳关三叠》。我有些却步,这类风雅之事,我知之甚少。君华邀我坐下,介绍指法,抹、挑、勾、剔、打……君华的字写得俊逸洒脱,他在一个烟盒纸上给我写下管平湖、吴景略等古琴名家的名字。那一段日子,我像着了迷一样,一下班,我就从高架上穿过半个苏州城,红的灯绿的酒,暮色中的城市已经不那么安静了。我急匆匆安顿好琐事,青石板上,小碎步一溜烟儿,便坐在琴馆,学习指法。
真是喜欢,喜欢得一个人耽于此而不觉天地之混沌。古人抚琴,必要先燃一炉香,使自己的心沉下来。张爱玲有小说《沉香屑》,可能也源于此。烟雾与余音同袅袅,神思便飞出了俗市之外。
3、
白居易精通音韵,往往乘兴,会带上琴童,挑上箱子,箱子里有他心爱的七弦琴,还有陶潜、谢灵运的诗卷,扁担上前后挂着两壶美酒。走到哪儿是哪儿,山岩上,水涯边,竹林里,晨雾中,人和琴促膝谈心,喃喃细语飞越尘埃之外,得到的是无穷的意趣和风流。
月出乌棲尽,寂然坐空林。
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
风青月朗,空林寂静,香山居士气血和平,心手合一。清澈之心、空寂之境、恬淡之琴构成了儒道佛三者合一的至美。
古琴史记载种种雅事,大多与士大夫文人有关。苏轼贬谪黄州时,酒酣微醉,与庐山处士崔闲在海棠树下弹琴时,崔闲即兴出了个题目,让苏轼把当年欧阳修谪守滁州时所作琴曲《醉翁操》补词。苏轼欣然命笔,《醉翁操》声词具备,遂为琴中绝妙。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有醉翁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篑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弦。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回渊,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弦。
琴声穿越了时空,让苏轼、欧阳修两大文豪碰心。孔子曲中会文王,也是同样的雅趣。人琴相通,而弹拨之间,多少沧海桑田!
4、
君华受不了琴馆老板的商人气,辞职了。
君华晃晃荡荡,坐公交车,下错了站,也没有时间观念。
原想请君华来国学班当教员,琴棋书画,他都有一手。可是他腼腆,说口才不行,怕误了学生。
后来听说君华和昆剧院的人混得可以,尤其和饰演《牡丹亭》里小生的周雪峰关系不浅,学唱昆曲,每天吊嗓子。
又听说君华跑到灵岩山脚下跟老师学做古琴,终日伐木丁丁。
一年后拨打君华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到翕然轩茶室问了小隐,才知道他去了浙江,在山坳里,他自己开始制作古琴。重新联系上,他说他在桐乡,一个偏僻的山村,青山绿水。我说我开车来看你,他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里生活条件很差,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我笑了,我说:“我要感受的就是你最原生态的真实。”相形之下,我显得有些烟火气,要开车去看他的愿望在某种程度上是随口一说,要等哪一天我真的心血来潮,驾车,绕过坑坑洼洼,来到秋水漫漫的桐乡。
他却是上了心,会不期然发一两条短信,没有上下文。
譬如说:明月溯流光。
又如:雨自纷纷……花,开即是落……花和雨,即是相濡以沫,也是江湖相忘。
5、
君华来苏州送琴。公交站台上,他斜背着青花布包裹好的古琴,目光清越。苏州古城熟悉而陌生。迄今为止,他做了四把古琴,一把杭州、一把上海,还有两把是被苏州书法家朋友收藏了。
君华在浙江桐乡山村里,不看电视,更别提上网。心绪绝对安静,保持自己和古人相通,每天除了阅读古书,就是埋头制作古琴。租住在当地村民的平屋里,那房子曾经豢养过猪啊羊啊,土壤显得特别肥沃。在君华睡觉的床头处,钻出了几朵紫色的牵牛花,如一抹抹微笑,对着皓月边上星星的示意。
不吃荤,几乎不饮酒。
山野宁谧,给古琴的弦校音,是轻而易举的事。
淡墨小鱼从溪涧一尾一尾游过。他想,他要去苏州城了。
记得一个江西上饶的朋友,想学弹古琴,寻便了上饶各个角落,找不到。后来去了苏州城。苏州城里保留着古老风雅的传统文化,昆曲、古琴、篆刻,都有相当一个圈子。
我早不学琴了,转而听琴。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也指出惟有听琴观棋才是正道。我在摆有藤架的书房里,熏香,听琴,写文字。
6、
张宗子好古琴。
在西子湖畔,他专门成立了一个丝社,相当于现在的古琴协会。古琴艺术和散文创作差不多,都属于“人易学而难工”,需要不断的切磋、研讨。《平沙落雁》取清秋寂寥之意,鸿雁飞鸣秋中之景,这首三百多年流传最广的琴曲由张岱首先记述。
张岱对古琴推广工作做得实在,陶潜却总是醉眼朦胧,虚按无弦琴,达到异曲同工之妙。有一次,夜幕降临,陶潜和朋友在庭院梧桐树下对座,此时他兴致甚佳,抚摸着伴随他多年质地优良的无弦琴,对朋友说:“今夜风清月朗,我为你弹奏一曲。”然后煞有介事摆弄一番。朋友大惑不解,陶潜就说了:“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这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大音希声,自得其乐,追求意趣而忽略外形,真正寄托自己的孤怀忧思,妙哉!妙哉!司空图在《歌者十二首》中也提到“五柳先生自拾徽,无言共笑手空挥”,看来心不为形役,万事万物皆能达到理想状态。
7、
我们喝铁观音,在家中,安溪的铁观音,闻着很香。
天印也来了,两个八零后,彼此交流后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其实一点也不晚,这样的时机见面,恰好。君华的语言像流水,我哑然失笑,我说:“你多讲讲,平时在山野偏僻之所,根本没有可以心性交流的朋友。”他反问,“怎么没有?一朵牵牛花,一条小鱼,一根伐木,我都可以说上半天。”
君华喝了一小杯黄酒,面色有点泛红,连连推杯,说:“不行了,不行了!”
月色朦胧,如秋水干净,如琴曲隐约有声。两个年轻人,微醺,在公交站台上,谈艺。
8、
坐在秋深处,抽一本《平凹散文》,上个月在苏州书城买的。我喜欢贾平凹的散文,图书馆借过几回,但总不如自己拥有来的舒坦。书插在办公桌铁架子上。我总是将自己心仪的书从家中背到单位,读完后再背回去另换几本。闲读。对,批作业累了,就读读散文,汪増琪、韩少功、车前子、阿贝尔、江子、帕斯卡尔、叔本华、怀特;远的,近的;国内的,国外的;见过面的,永远不可能谋面的。书一读,自然觉得和作者的心灵也近了,天空浩淼,我们都像鸟在来来回回飞。有时,手心卷一本书,走到越来溪边上,在拉得很长的日光里读书,白鹭飞过,优雅地扇下翅膀,算是和我打了个招呼。
读到贾平凹的《哭三毛》、《再哭三毛》,我忘记了办公室嘈杂的一切,心揪作了一团。再读三毛致贾平凹的信时,我好像闻到了三毛绝尘时的气息。怔坐。无语。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三毛对贾平凹的恭敬,是源于他作品的深刻,灵魂的深刻。她说,读了他的散文部分,说一时里有了惊吓。“原先是看你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地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
以上这段文字我最初在谢有顺评论贾平凹散文时读过,如今在三毛的绝笔信里重读,别是一番滋味。况且得知是吃了止痛药才写这封信的,而且信后几天她就离开人世。我说不出话。
9、
文中还有一段话:“四月底在西安下了飞机,站在外面那大广场上发呆,想,贾平凹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心里有着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在冷空气中看烟慢慢散去,而后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
我看见三毛的转身,冷空气里的转身,在异乡漂泊的转身。茫然,若有所失,发呆。孤独又惆怅的想。我似乎体验了她这样的游走。因为,我也时常在一个茫然的世界里,把自己丢掷,重返,又在虚无的现实里一步一步靠近不该靠近的地方。
三毛是在91年转身而去的。当时报纸广播说三毛死了,在幼师读书的我,惋惜了好一阵子,那时就记得她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时隔十七年,再读她最后时间书写的文字,我知道我的唏嘘里有对她的追念,也有对女性写作者有关情感、灵魂探究方面执着的敬畏感。
继续读。秋风嗖嗖,从窗户的缝隙里溜进来。其他的,都挡在外面了。这个世界,只剩贾平凹和三毛的对话,两个从未谋过面的作家的对话,来自人间和天堂的对话。谈话嘤嘤嗡嗡。续续。断断。似乎过了十天、半月、二个月、三个月,平凹先生又写了《佛事》。情绪明显已经平稳下来了,不再豪恸,不再脸色急得可怕。而是平静地、轻声地叙述台湾三毛的朋友代三毛来看他,而且将三毛遗物送到敦煌,葬在鸣沙山下。
鸣沙山。这个地名再次触动了我。昨日看阿贝尔的博客,得知他去鸣沙山,我留了言。似乎冥冥之中都有了联系。95年夏天,我从甘肃的永登出发,去了武威、张掖、酒泉、柳园、敦煌,也在这与佛相连的月牙泉、鸣沙山留下了踪迹。95年,我已经选择了中文系,选择了以流浪为主题的文学。我两手空空,但执拗地来到大西北,我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在牵引?
平凹先生写:三毛果然不食言,她真的在五月最后的日子来到了!我虽然见到的不是她的真人,但以她的性格,和我的性格,这种心灵的交流,是最好的会见方式。
平凹先生见到了三毛的太阳帽、发带、水手裙子、棉织衫、棉织裤、西班牙产的一色餐纸、一瓶在沙漠上护肤的香水、一包美国香烟、仅剩五支,都霉了。他一样一样的描写,心平气静地描写,写到后来,久久地目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两个人的文字,像昨晚悄然登陆的强冷空气,把我激灵了一下。我还穿着短袖、中裤,走在教学区走廊上,冷得瑟瑟发抖。神智却从恍惚中清醒出来。我奔到文印室,把三毛和贾平凹的文字复印给学生。他们不久就参加高考。我想,什么是经典,什么是文学,什么是人的文学,从这几篇文字里大抵可以窥测出一点了。
充实而丰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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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