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爱,没有原罪(小说)
一
九月的申城秋高气爽,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晶莹碧透。空气中飘荡着阵阵桂花香,芬芳了人们的心情。
尹伊骑着她心爱的二十六吋永久牌自行车,在浩浩荡荡的车流中鱼贯而行。正是上班高峰,宽阔的街道上,相对行驶的自行车流像两条奔涌不息的江河,蔚为壮观。
在十字路口,尹伊向右拐上了中山北路。她的心跳明显加快,蹬车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前面不远,即是她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今天她就要投入它宽广的怀抱,成为它莘莘学子中的一员。
昨晚,她激动得一宿没睡好,天亮前才迷迷糊糊睡着。
“伊儿,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早点睡吧。”临睡前母亲嘱咐道。
“妈,您身体不好,先睡吧。我还不困。”
“妈是心病。伊儿回来了,妈的病好了一大半呢。”
可不是,受抑郁症折磨许久的母亲这几天精神头好多了,晚上睡觉也安稳了许多。想到从今往后能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尹伊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弯成一枚笑吟吟的娥眉月。
不一会儿,尹伊便来到了学校大门口。望着雄伟的大门,鲜艳的校牌,她在心里动情地喊了一声:“申大,我来了!”
因为是报到的第一天,外地的同学还没到,只有少数跟她一样骑着自行车,背着一个帆布挎包的本地同学陆续进入校园。
她跟随大家一起来到了新生报到大厅,一眼便发现了中文系的报到处。一张简单的长方形课桌,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女的年纪大些,四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慈祥。男的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阳光,帅气。他,难道也是中文系的老师么?这么年轻就当了大学老师,真了不起。尹伊内心暗暗羡慕着,赞叹着。
见她径直走过来,两人热情地招呼:你是中文系的新生吧?叫什么名字?报到的资料都带来了吗?
尹伊一边从帆布军用书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团员介绍信等资料,一边回答说:“我叫尹伊。资料都在这。”
“你就是尹伊?!”年轻的男老师惊呼起来,眼里射出一束光芒,仿佛猎人突然发现了寻找已久的猎物一般亢奋。
尹伊好生奇怪:我是尹伊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你认识我不成?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兴奋地指着新生花名册的第一行说:“你看,尹伊,415分,第一名!”
原来如此。尹伊的脸不禁微微有些燥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办完报到手续,尹伊回转身,发现在她的后面已经排起了一条小小的队伍。她离开队伍,朝门口走去。
“尹伊!”队伍里有人喊她。
好熟悉的声音啊!抬眼一看,正是他!薛志坚。
二
一九七四年七月的一天下午,一辆从申城开往南昌的火车,随着一声震天长啸,冒着滚滚浓烟,徐徐驶离了站台,在烈日下气喘吁吁地奔驰。
五号车厢内坐满了一群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是奔赴江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男孩子一个个兴高采烈,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打闹个不停。女孩子大都默不作声,眼圈红红的,像是得了红眼病,但从她们脸上的泪痕可以得出看出:她们刚刚哭过。
她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窗外,凝视着渐渐远去的熟悉的街道、房屋,仿佛想用瞳孔将它们一一摄下来,镌刻在记忆里。
刚刚在站台,当别的女孩与家人哭成一团的时候,她没有哭,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流一滴。父亲、母亲,还有弟弟来送她,她微笑着与他们一一拥抱告别,嘱咐弟弟好好读书,要听父母的话;嘱咐父母要保重身体,不要为她担心,她已经长大,可以照顾好自己。
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滚烫的空气裹挟着微小的煤粒从窗口灌进来,拍打在她的脸上,有些许的疼。
她将目光收回来,落在对面的男孩子身上。他神情恍惚,目光空洞,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或想象里,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他长得可以算得上英俊,不过有些瘦弱,脸色有些苍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像某部外国小说中的主人公。他的穿着很斯文, 戴一副金边眼镜,湖蓝色的确良衬衫收束在银灰色的确良裤子里,腰间系一根棕色的人造革皮带,一点不像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倒像是一个去上学的学生。
天色黑了下来,大家纷纷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当晚餐。
她从随身的军用书包里拿出几块母亲做的糯米煎饼,分给坐在一起的人每人一个。
他正在一本日记本上写着什么,大概是记日记吧。
“喂,该吃晚饭了。给你。”她将一个煎饼递给他。
“谢谢!我有苏打饼干。”他头也没抬,继续写着。
“别客气!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离家的孩子,应该互相关照才是。”她依旧固执地将煎饼递给他。
他终于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热情洋溢的脸,一双清澈友善的眼睛,他的心湖霎时滑过一股温暖的热流。他拘谨地接过煎饼,报以感激的一笑。
从此,他们相识了。她的名字叫尹伊,他的名字叫薛志坚。后来,他们一起被分配到赣北一个叫新苗的知青农场。
三
清凌凌的申河水缓缓流淌,阳光调皮地在水面跳跃,泛起片片鳞光。沿岸的桂花树缀满了米粒般大小的小黄花,香气扑鼻。一阵秋风拂来,花瓣纷纷扬扬,抛撒在河面上,揉碎了一河碧波。
“小伊,你慢点走,我有话对你说。”薛志坚终于追上了尹伊。
她双手捂住胸口,吐着粗气,停在了一颗桂花树旁。
“小伊,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还成了同班同学。这不是梦境吧?”
薛志坚在广阔天地里接受了两年的再教育,又在工厂当了两年的工人,文质彬彬的气质依然如故,只是身材变得结实而挺拔,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尹伊的心微微地动了一下,继而生出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这么大,人海茫茫,他和她会再度相逢。她曾经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忘掉那些伤害,忘掉那个伤害她的人。她本以为,上了大学,换了一个环境,那些过往就会烟消云散,她的生活将展开全新的一页。谁知报到的第一天,就与他不期而遇,还在同一个班上。今后的四年,他们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天哪,难道你还嫌我受的折磨不够吗?为何还要考验我早已脆弱不堪的承受能力?
“你当然不会想到!你在大都市里过着优裕的生活,身边有娇妻幼子相伴,哪里会想到一个成年累月泡在泥水里的乡下丑丫头,有一天会和你在同一间教室听课!”
尹伊明显话里带刺,刺得薛志刚的心隐隐作痛。他双手一摊,苦笑着说:“小伊,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但一封没拆,准备哪一天碰上你就完璧归赵。现在好了,我终于不需要再保留那一个厚厚的包裹了。过几天带给你。”
尹伊神情冷漠,每一句话都硬邦邦的,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进薛志坚那颗波澜起伏的心。他一点不生她的气,他心中明白,自己欠她太多,伤她太深。他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对她的亏欠。老天有眼,让他再一次遇到她。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温热她那颗因受伤而变得冰冷的心。
“小伊,别带来。如果那些信件只会让你伤心难过,你就把它化为灰烬,扫进垃圾堆,就当是把过去的薛志坚彻底埋葬。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涅槃重生的薛志坚,你要重新认识他。”
“不可能!”尹伊几乎是在喊叫,发现不远处有人,她便放低嗓音,“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如若不信,你现场体验一下!”尹伊指了指眼前的河水。
“小伊,我不和你争辩。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我坚信。”
四
两年前的深秋,知青农场分派到两个回城指标,定向给了薛志坚和尹伊。薛志坚的父亲刚刚摘除了右派帽子,恢复了在一家大医院当院长的职务;尹伊的弟弟在她下乡的第二年,在一场中学生的派系争斗中丧生。正在干校劳动改造的父亲,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在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下,身体每况愈下,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因为舍不下尹伊,才苟延残喘地度日。经过尹伊父亲一个老朋友的四方奔走,终于争得了一个指标,让尹伊回城照顾母亲。
一天晚上,室友们都去几里路外的村庄看电影去了,尹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正准备填写办理回城手续的表格。想到马上就能与志坚一起回城,马上就能见到亲爱的母亲,她的两颊浮上了久违的红晕。
这时,住在斜对面的周倩倩突然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尹伊面前。
周倩倩也是上海知青,比尹伊晚来一年。因为性格相差太悬殊,又是情敌,两人平时几乎没有来往。
周倩倩长得非常漂亮,标准的S身材,瓜子脸,尤其那双丹凤眼顾盼生姿,妩媚多情,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有一阵子,薛志坚曾为她神魂颠倒。
周倩倩是知青点唯一不用干农活的人,负责守电话机和收发信件。因为不用晒太阳,干粗活,她的脸依然白白净净,手也又嫩又白,用“皓腕凝霜雪”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伊姐,你救救我吧!要不我没命活了!”周倩倩匍匐在尹伊的脚下,嚎啕大哭。
尹伊被弄得措手不及,一边拉她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好好说。”
“伊姐,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说吧,什么事?”尹伊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我——我怀了志坚的孩子,请你把回城的指标让给我!”
犹如晴天霹雳,击碎了尹伊所有的梦想。
她病倒了,发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礼拜。等薛志坚和周倩倩办好了手续离开了知青农场,她才爬起来。
热情活泼的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她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包裹起来,避免再受到伤害。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看书、写日记。她向所有人关闭了心扉,尤其是异性。
五
新生报到两天后正式上课。第一堂课是《文学概论》。
尹伊早早地来到教室,坐在第三排中间靠走廊的座位。这是最佳位置,既能清楚地看见黑板,听见老师的讲课,又不至于吃粉笔灰。以后每堂课,这里几乎成了她的专座。
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宽敞的教室已经座无虚席,一百多名中文系的新生组成一个超级大班,除了英语分成两个班上课外,其余所有的课程都是一起在这间教室上。
离上课还有二三分钟,那天报到时见过的男老师神采飞扬地登上了讲台,他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将教室的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然后停留在她的脸上,对她灿然一笑。
“尹伊同学,我正式聘请你为《文学概论》这门课的课代表。”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尹伊事先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脸窘得通红,像一个脸熟透了红苹果,让人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
“同学们好!我叫楚天舒,《文学概论》这门课就由我跟大家一起来学习、探讨。今天讲第一章:《绪论》。”
他的声音很动听,带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如果从小接受训练,他一定能成为著名的歌唱家。
他的口才好极了,像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且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他的知识丰富,思路宽广。古今中外文学思潮、文学理论、文学掌故,他信手拈来,有条不紊,恰到好处。
最让尹伊佩服的是,他有自己独到的思想、见解,不照本宣科,不墨守成规,对当时仍未解冻的禁区,他大胆涉猎,引领同学们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他的性格开朗、活泼、风趣、幽默,课堂里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不知不觉间,一堂课的时间就悄悄溜走了,大家仍意犹未尽。
从这堂课开始,楚天舒这个人就住进了尹伊的心里。但她不敢做非分之想,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受过伤的丑小鸭,没有骄人的身材,也没有出众的容貌,配不上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她依旧紧闭自己的心门,在学校与家之间穿梭,独来独往,极少参加班集体的活动。除了照顾母亲之外,她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在知识的海洋里,她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地遨游。
六
寒假的一天,下放在同一个知青农场的林春芳来看尹伊。她比尹伊早两年到那里,曾像大姐姐一般关心着尹伊。
“小伊,我也回城了,分在国棉一厂上班。”
“太好了,芳姐。我们又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哭一阵,笑一阵。
“小伊,前几天薛志坚组织了一个小型聚会,他说叫过你,你不去。你猜我看见了谁?”
“谁?”
“周倩倩!”
“那有什么奇怪!她跟薛志坚不是一家子吗?”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梦魇拜读。
爱情,是一个人类长生不老的话题。
燕子姐姐却另辟蹊径,从两个时空落笔,从容淡定的在知青下放年代和恢复高考后的申城大学校园两个场景中自由穿越,有铺述爱生、爱灭之殇,有啜饮爱起情落的酸甜,有爱情的追索,有人性的反思,小视角成就了大意境。
那封信,既是爱的表白不可或缺的素材,又是一把解读作者爱情主题的钥匙。当伴着女主人公启开那份信,所有的纠结与哀怨都化为一笑,终于,爱修成了正果。——是他,楚天舒,更是作者,让那贞洁无暇的爱情抵达到了一种宗教般虔敬的圣境中。他是作者诠释爱情这一命题的总代言人。他丰博的内涵,几近完美的人品,也难怪尝尽爱的苦果的尹伊也会心旌摇曳。尤其喜欢尹伊和楚天舒这组形象,一个是携着爱的伤痛,坚韧的行走在追索人生理想的旅途上的奇女子,一个是默然守候着爱,并在合适的时机重新开启了所爱之人的心扉的真才子。
我们看到了倩倩因貌美而骄,贪婪的不择手段,也看到了志坚作为男性为原欲而动,不计后果的简单……
小说情节曲折,人物丰满,立意深远,视界阔大。精巧构筑的故事,用心而歌的文字,总会令读者透过现实生活出折射的人性光影,在悲泪的同时不免暗生欣喜,入景般浸润在了一种千回百转的情愫中,自我反省,从而实现了自我成长。
雁子敬服姐姐文笔的老辣和文字中的那股勃然的生命张力!
如有不当,还请姐姐海涵!祝福姐姐成了名符其实的小说世界中的“万”元富!
容我空闲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