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士被开除回乡，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原先借过钱给李瑞士读书的亲戚，纷纷上门讨债。他的母亲无法接受现实，一气之下从山崖上跳下去摔死了。他的父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夫，为了此事竟独自上京讨个说法，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有两种猜测，一是到了北京，无法为儿子讨回公道，没有脸面回来，成为京城乞丐或流浪汉；二是死在路上，不是饿死，便是病死。据宋仁说，本来，李瑞士是可以重返大学校园的，只要他肯向学校忏悔，向校方写保证书。如果不愿意向校方屈服，他还可以重新参加高考，考取别的大学。当年省师范大学从惜才爱才的角度出发，愿意接收他继续读完最后一学期大学，而且给予他正规生的一切待遇，但都被他拒绝了，县长三番四次出面力劝也没有用，就死心塌地呆在老家种地，砍柴，喂猪，结婚，生男育女，过着与普通农夫一样的生活。三年后才卖掉了家里的耕牛，在镇上修理钟表，一呆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李瑞士从没离开过菊溪镇。他似乎早已经忘记外面的世界，像当年卢梭那样隐居于乡野。镇中学曾礼请他当教员，甚至县政府曾邀他担任秘书等等，都被他一一拒绝。
　　 在李瑞士搬到镇上的第一年，有一天，一个从菜市场回来的人告诉那些坐在钟表修理店前闲聊的人：“菜市场那边来了一个美妇人，穿着打扮不像我们乡下人，她穿着藏青色旗袍，胸佩珍珠项链，手戴玉镯，拎着一个黑色坤包，穿高跟鞋，皮肤很白，走路很好看，她说找李瑞士。我告诉她，我们镇没有李瑞士，只有李大富。”自从李瑞士从Ｋ大学回来后，大伙便不叫他李瑞士了，叫他的原名李大富——你都不在Ｋ大学了，还配用那么文雅的名字吗？
　　 李瑞士修理钟表的手只是轻轻颤抖了一下，双眼依然很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表，镇静得像刚从Ｋ回来时的样子。因为镇上很多人都拿洪太太来取笑他，说洪太太到了县城啦，请他去县城见面啦；在路上碰到李瑞士，便说洪太太已经在他家里守候多时啦……每一次捉弄，李瑞士都一笑了之，从不相信。那人继续说，那妇人说了，我从北京来的，我叫苏玉兰，麻烦你转告一声李瑞士，请他来见见我……傻子也看得出来，她是传说中的洪太太。
　　 “我都说了，这里没有李瑞士，只有李大富。”
　　 “那就请转告李大富……”
　　 那人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一个美妇恳请我办点事情，我总不能无动于衷吧，我便装模作样地去叫李大富，实际上我是拐进了文化站的厕所里，放了一泡屎出来，又装作气吁吁的样子跑到洪太太的跟前说，李大富说现在是日内瓦时间十二点正，是修理钟表的时间，谁也没空见，也不想见你。洪太太说，你带我去见见李瑞士——你们的李大富吧，我倒了七八趟车，走了一千多公里，路上晕头转向的，差点找不着地方了，到了菊溪镇，我就彻底迷路了。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好听，像钢琴发出来的（有人插话，你听过钢琴弹奏吗？那人争辩说，钢琴的声音估计就像洪太太说话的声音。众人哄笑。那人继续说），洪太太说话的时候总是满面笑容地看着你，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唇湿漉漉的，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心里酥麻得难受。我说，怕路上的牛粪弄脏了你的鞋，又怕乱飞的尘埃沾满了你的衣服，还怕乡下人的目光吓破了你的胆，我不带路——我给一个妖精带什么路啊，即使要带，我也得先征得李大富同意吧，李大富，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那人的话才说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已经站到了修表店的门外。众人皆惊，手足无措，纷纷散开，躲到马路对面的槐树荫下远眺。不一会，那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究竟的人。
　　 洪太太仰望着修表店牌匾上的七个字：瑞士钟表修理店，似乎对这几个字饶有兴趣。她应该认得出来，是李瑞士的手笔。李瑞士的毛笔字写得很差，镇上的人说顶多是小学五年级的水平，但他们都得承认李瑞士有很高深的学问，比如钟表，无论什么样的坏钟表，到了他手上都能修理得好，电饭煲、电视机等电器他也精通，用他的话说，给他足够时间，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卫星也能修好。修表店门前有一棵树，玉兰树，才长到三五米高，洪太太手抚着玉兰树，竟无故流泪。镇上的人原先并不知道，洪太太的名字叫苏玉兰，洪先生家的阳台上就有三棵玉兰树，全是李瑞士栽的，后来被洪先生拔掉毁弃了。这种玉兰树，是苏州品种，开花的时候，香气四溢，像巴黎香水一样醉人。修表店前这棵玉兰由于疏于修理，长得粗犷臃肿，但已经算是好看的了，只是还没到开花的年龄，不过，事后有人说闻到玉兰花的香味了，是从洪太太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像一万朵野菊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冲得他人仰马翻，差点掉到臭水沟里去。
　　 李瑞士猫着腰从里面出来，摘下残存半块镜片的眼镜，抬头便看到了洪太太。据那些闲人后来描述说，当时李瑞士窘迫得像骑在母猪的身上下不来。李瑞士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像鸟巢，穿着上世纪农民才穿的土布衫，没扣子，露出鸡胸般瘦削的胸脯，那一双破损得不成样子的拖鞋无法掩藏脏黑的双脚。
　　 “你怎么真来了？”李瑞士用责怪的语气说。
　　 洪太太看着简陋的房屋和更简陋的家具，看着寒酸不堪的李瑞士，禁不住掩面哭泣。据镇上的人说，洪太太连哭泣的样子都是那么优雅、高贵，令人着迷。他们说，宁愿看洪太太哭，也不愿看镇上的女人笑。
　　 李瑞士显然是手足无措，这时候，他的老婆回来了。一个看上去粗鄙庸俗的又矮又胖的女人回来得不是时候，她上下打量着洪太太，斜着眼矜持地问：“你就是……”
　　 洪太太点点头，止住了哭泣，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李瑞士老婆放下背上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坐在门前喂奶。肥大的乳房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把李瑞士和洪太太都镇住了。充足的奶水湿透了大块衣服，一股快要馊了的奶水的味道迎面扑来。镇上的人隔着马路远远地嘲讽李瑞士的老婆，“就算你的乳房比水缸大，奶水比屠猪场的水沟充足，也不可能跟人家洪太太平起平坐——什么叫不平等，这就叫不平等！”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倒影落在河里，山上涌来的薄暮悄悄蚕食着亮色，空荡荡的马路显得多余，小镇恬静得宛如天堂里的梦境。
　　 李瑞士说，我们到河边去走走。他说话的时候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不置可否，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托着乳房，像卢浮宫里的一幅圣母油画。洪太太微笑着向她致意，镇上的人点评说，那是向她的乳房致意。
　　 李瑞士领着洪太太越过马路，绕过牌楼、电影院，拐过旧磨坊，走过码头，然后淹没在竹影里。有人看见他们沿着河畔一直往南走。这条河就叫菊溪，有着塞纳河的幽静、绵长和哀愁，这时候，青草蓬勃，菊花盛开，渐浓的暮色也遮挡不了它们的奔放。
　　 镇上的人们并不知道李瑞士和洪太太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后来人们向李瑞士的老婆探听情况，她说她睡着了，不知道李瑞士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说，那天晚上，李瑞士并没有回来，他们也没有走多远，他们就在菊溪的银石滩坐到了天明。还有人说在梦里听到钢琴的弹奏和熟悉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朗诵。人们反驳说，哪里来的钢琴弹奏？整个菊溪镇都没有钢琴，洪太太来的时候几乎两手空空，她的坤包里怎么可能藏着一架钢琴呢？梦中听到钢琴声的人坚称听到了，非常清晰，就像在她的窗前弹奏一样，而且整夜都闻到了钢琴声，还有李大富用法语的喊叫。
　　 “我以为你们都听到了，那琴声像风又像雨敲打着玻璃窗，断断续续，虚无缥缈，李大富又哭又笑，又喊又唱，如果不知道真相，我还以为是狼嚎狗啕……”
　　 第二天，镇上的人们再也没有看到洪太太。有人说亲眼看见洪太太撑着一只小船离开——其实，出了菊溪镇，菊溪河面便长满了水草，已经很久没有船行走。也有人说，洪太太就在镇上某个地方藏起来了，李大富每天夜里都去跟她住在一起。有好事者夜里居然埋伏在李瑞士的家门口，试图跟踪他弄清楚洪太太究竟藏在哪里，但除了李瑞士每夜上一趟厕所外哪里也不去。偶尔，跟踪者还能听到修表店里李瑞士老婆交配时发出的杀猪般的尖叫。白天，李瑞士若无其事地修理他的钟表，他的老婆依然当众敞开乳房喂养孩子，脸上洋溢着性满足后的傲慢和惬意，别人问她，洪太太怎么样？她坚决地说，我从没看见过什么洪太太，谁是洪太太？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洪太太和李瑞士究竟说了什么。有人猜测，是洪太太要搬到菊溪镇居住了，要挤掉李瑞士现在的老婆嫁给他；也有人认为，洪太太要带李瑞士远走高飞，不再让李瑞士窝在这个小镇浪费青春；还有人说，洪太太生下了李瑞士的孩子，跟洪先生离婚了，恳请李瑞士跟她回北京……平常闲不住的时候，人们向李瑞士求证。李瑞士说，等你们理解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就知道那天晚上洪太太跟我说了些什么。可是，除了李瑞士镇上有谁真正读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也许是他们要知道洪太太究竟和李瑞士说了什么，从那时候起，他们带着嘲弄和取乐的姿态跟李瑞士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一方是虚情假意，胡搅蛮缠；一方是郑重其事，真枪实弹。
　　 “人类在猴子时代就不平等了，一些猴子变成了人，另一些猴子的后代到现在还是猴子……”他们说，“因此，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应该深挖到猴子时代，挖到猴子的祖宗上去……”
　　 李瑞士启蒙说，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跟猴子没有关系，是人类自身造成的不平等。
　　 “比如说，你和洪先生不平等的起源就与猴子无关……”他们说。
　　 “我和洪先生……你们懂得屁！”李瑞士说忿忿地说。
　　 “那不说洪先生。有人生活在京城的高楼大厦，有人只能呆在菊溪镇的瓦房里；有人吃香喝辣的，有人做梦才能吃上一顿肉；有人享尽荣华富贵，有人一辈子贫贱如狗……这也是人类的不平等吧？它的起源在哪里？它有起源吗？”
　　 “世界上富有的和有权势的人欺骗了贫困和低微的大多数，这是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之一。你们都被欺骗了，所以你们一辈子呆在小镇上，过着贫贱如狗的生活，为吃上一顿肉必须流尽汗水，付出一百倍的艰辛。”李瑞士满腹经纶，要对愚昧无知的小市侩进行必要的启蒙，让他们从小富即安的低级幸福感中解救出来，却经常被他们打岔，钻牛角尖，让他哭笑不得。
　　 “那是谁欺骗了我们？你那么聪明，难道也被欺骗了吗？如果你不被欺骗，为什么过得比过我们还窝囊？”他们咄咄逼人，在哄笑中让李瑞士无法施展他的雄辩口才。
　　 “没有谁能欺骗我……”李瑞士说，“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博古通今，胸有雄兵百万，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那只能是你自己欺骗了自己。”他们鄙弄地说。
　　 “我没有欺骗自己，我只是怀疑自己——我从怀疑世界开始，怀疑一切，最后怀疑自己——天才总是把自己放到最后一个作为怀疑对象的。”
　　 “你怀疑自己什么？”他们追问。
　　 “我怀疑……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就在每个人的身上。我的不平等，源于我自己。”李瑞士沉吟道。
　　 “我们还是不明白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到底是什么……”他们摇摇头。
　　 李瑞士说，总之，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跟人类的起源一样复杂，我的祖师卢梭先生已经作了天才的论述，但他没活到现在，很多不平等的东西他没见过，因此，我继续替他寻找真理。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读读我的著作。
　　 李瑞士从箱底里搬出一堆稿纸，每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只见首页上写着《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众人一哄而散：“李大富，你还寻找什么真理，你本身就代表了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你就是真理！”
　　 李瑞士打量着自己，无奈地笑笑，是吗？
　　 虽然他们跟李瑞士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大多是牛头不对马嘴，且总是不欢而散，但他们仍喜欢跟他争论不休，因为这是小镇打发无聊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他们坐在钟表修理店前，如果不谈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李瑞士从不搭腔，专心致志地修理钟表——无论多残损的钟表在他的手上都能修好，只有无话题可说了，又没到散去的时间，他们就会扯到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纯粹是为了逗乐，比如说，今天的猪肉涨价了，户口可以放开买卖了，农民的的性命和非农相差三倍价钱，哪里的飞机坠毁了火车追尾了，北京的房价飚升得比火箭还快，哪个官吏贪污被抓了，哪个富人包养了十一个情妇，谁去北京上访被抓进了精神病院，哪里拆迁的推土机半夜推倒房子一家五口被活埋了，谁家的孩子在深圳的外资企业跳楼自杀了等等。“这是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他们理直气壮地嚷道，“李大富，你说说，是不是？”李瑞士笑笑道，你们只看到皮毛而已。而他们甚至把男盗女娼、夫妻房事、牲畜交配等最后都扯到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上去，自然能带来无穷乐趣。但遇到李瑞士心情不痛快时，他会对他们吼叫：“一群村夫愚民，一堆酒囊饭袋，不配跟我谈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去，滚远点！”他们对李瑞士粗鲁的不留情面的逐客令早已经习以为常，第二天如果不刮风下雨，或者菜市场那边没有更热闹的事情，他们依然还会来，还会谈论到老生常谈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