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书评】水浒中的酒
我们知道,人在平常的时候情感没有大起大落,忽喜忽悲的波动,似为单调,也看不出人物的复杂性,不甚精彩。但当某人在醉酒后,那么他的情况就会跟平常大不相同。“酒后失言”、“酒后方知真人”,醉酒以后,人物的内心情感活动通常会一览无遗地呈现出来,他会把他最真实的一面给表达出来,没有装饰,没有做作,有的只是“纯真”、“感人”,如此人物形象才是丰富多彩的。
在林冲逼上梁山之前,一直都是委曲求全,事事忍让,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八字真理,即使是自己的妻子遭到高衙内的调戏,为避免生出事端,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忍了下来。随着后来的“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大闹野猪林”、“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事件的发生,林冲内心的怨恨情愫一步步地被点燃,他终于变得愤怒起来,发出了难忍这世道的概叹,终究走上了反抗的道路。情感的波澜起伏,醉酒以后的林冲的内心活动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这一问题。他先是在草料场手刃仇敌陆谦之后,从庄客那里饮酒致醉,此时林冲倾瓮喝下去的是酒,吐出来的却是积压长久的满腔怒气,醉倒雪地里迷糊而失去了知觉。这时却是他最清醒之时,报仇雪恨带来的快意,但由于是出自无奈而为之,所以在昂头痛饮中不免包含些苦楚。正是英雄在备受凌辱陷害、无地容身的绝境中做出 “挺而走险”抉择时复杂情绪的生动写照,这和武松 “大闹鸳鸯楼”杀了蒋门神、张团练后仰头痛饮差不多。还有一次是在携带柴进举荐书,去梁山泊人伙,因一时未寻到搭渡船只,孤身在酒店喝酒致醉,此时此刻林冲面对湖光山色,思前想后感伤怀抱:“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休这贼坑陷了一场 ,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害得我有家难奔 ,有国难投 ,受此寂寞里。”伴随着这种心理活动,林冲不觉微醉起来了,于是乘着酒兴题诗日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 ,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 ,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此次不是仰头痛饮而是低头闷喝了,喝下去的是酒,吐出来的却是满肚怨气,它发泄了那种 “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的郁郁不得志的情绪。 正所谓 “曾闻酒色气相连,浪子酣寻花柳眠,只有英雄心里事,醉中触情不能场”。 可见这两次着眼于心境刻画的醉酒描写集中地刻画了林冲内心深处痛苦思想斗争,反映了林冲由忍让苟安到挺身反抗的思想观念转变的曲折发展过程。通过这样的细节描述,林冲的形象也不再显得单调无味,而是变得饱满和丰富多彩。
《水浒》全书写了宋江四次醉态,有三次都是在醉中题诗作词,而每次他在醉酒后的情感都会跟清醒的时候截然不同,判若两人。先来看书的第三十八回,第一次是在浔阳楼醉写反诗:“气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磋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此时宋江落魄不得志,被“文了双颊”受 “发配”,因此醉中洋溢出满腹“不平”与 “怨气”。同时又包含着不愿留得一个‘虚名’ ,但求日后发迹的所谓“志向”和“反意”。这种“雄心壮志”是我们在平时的宋江身上所看不到的。再看第七十一回:第二次即在英雄排座次的菊花会上。宋江醉写 “喜遇重阳”一首词道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李逵听罢发作起来 ,宋江不念 “情义”二字,下令推出斩首 ,这只是醉后的 “失态”失言吗? 不是 !有道是,醉是醒时言,这题词是宋江“身在义军心在官府”、“梦寐以求一朝受招安”的投降心迹的流露 ,醉时要杀李逵,正是不醉时把李逵等人视为受招安障碍而欲除之的心理流露。可见这次醉态描写是把已经渗人骨髓的宋江投降思想何等有力地揭示出来。最后一次是宋江在李师师处醉中题词。此时因为受招安 “走后门”有望 ,宋江得意忘形不觉流露出“有失身份的可鄙可笑的醉态来!”、“酒行数巡 ,宋江口滑,植拳裸袖点点指指地使出梁山泊的手段来”。所作《念奴娇》词也更露骨地表现出他“借得山东烟水寒,来买风娥春色”的心理。即要妄图以梁山泊事业当作筹码与朝廷进行交易的肮脏灵魂。可以想出,不同的境地,不同的情感,便有着不同的人生。透过表象看本质,我们更能感觉到人物的真实性和多面性。
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不论富贵贫贱、通达潦倒、欢喜哀愁,时时都不会离开酒。饮酒与文化,更是纠缠在一起,千百年来水乳交融。文人杯中的酒已虚化为一种精神状态,一种情感象征。从酒步入文化殿堂的一开始,醉酒赋诗、赋文似乎便成为一种注定。
“豪吟多在醉中书”,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概叹,到竹林七贤的年代,阮籍,刘伶等人嗜酒,醉后有时数十日不醒。他们借酒来发泄心中的苦闷,抒发表现自己内心孤独、空幻的生命体验。东晋时的田园诗人陶渊明更是“嗜酒如命”, 每饮必致大醉,诗中几乎“篇篇有酒”,无酒不成诗。他的“醉酒”表现了他飘逸、洒脱的隐士风貌。“醉酒赋诗”被人最为称道的应该当属李白。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从“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到“举杯销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些诗句映射出了一个伟大诗人的悲剧命运和他那放荡不羁的性格以及对人生的无限感慨。而这一幕幕的醉酒赋诗也便成了文华殿堂中的经典画面。此后的苏轼、柳永、辛弃疾等诗人也都与“醉酒”结下了不解之缘,醉酒赋诗的风流雅趣,亦流传千古。
到了施耐庵这,他从层层叠叠的历史高山上找到了新的表情达意和观念契入的角度, 使民族心理和生命情调得以一种历史的延续。他在《水浒传》中塑造出了众多的绿林好汉,个个都能大碗吃酒,大碗吃肉。同时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审美旨趣,赋予了“醉酒”这一生活状态全新的意义,使其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张力。《水浒传》是酒的英雄传,酒是英雄的灵魂,而“醉酒”后的梁山好汉们所作出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种种壮举也光彩千古,世人称颂。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打抱不平、劫富济贫,这些都是英雄的光辉气质。自此,“ 醉酒”成了“ 力” 和“ 勇” 、“ 侠” 和“ 义”的象征,这一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审美意象,是《水浒传》作者惨淡经营、刻意追求所得到的硕果。这种审美意向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学作品大凡写豪爽之士,草莽英雄,那一定是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否则“ 饮酒不醉真好汉”,称不上是真正的英雄。
综上所述,《水浒传》通过“醉酒”塑造出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通过“醉酒”把一个个故事叙述的淋漓尽致,神采飞扬。醉酒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愿望,丰富了故事情节,丰满了人物形象,深化了主题,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可以说,一部《水浒传》就像一瓶“ 陈年老酒”,越细读,味越醇,人读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