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奶奶十七岁结婚，那年爷爷十九岁。爷爷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幺，因为家庭贫困，过继给老亲，老亲去世之后，继承了三间深入地下一米的老屋，爷爷奶奶才有了一个家。
　　 爷爷是一个郎中，在方圆百里都有名。奶奶说，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爷爷忙不过来，奶奶就帮着抓药，脚边经常围着三个两个的孩子，可能是我的大姑或者二爷。奶奶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很多医药常识，在她之后的人生中，运用得很好，同时也多多少少的给了我们。
　　 曾经问奶奶，爷爷的性格是怎样的？奶奶说，他没有什么性格，就是老实，来了人就给看病，没有人的时候，就自己整理那些中药材。爷爷走得早，当他的心脏病很严重的时候，县城的医院联系了上海的大医院，让爷爷去看病，爷爷却在临行前突然病发去世，终年四十二岁。
　　 爷爷去的时候，奶奶四十岁，他们一共生育了八个孩子，最大的孩子是大姑，当时已经结婚了，第二个的是大爷，也刚刚结婚，剩下的六个孩子，从十大几岁到两三岁，大一些的知道帮着奶奶干活，小一些的只是每天玩命地哭，一直喊饿。
　　 父亲那年十五岁，跟着同村的小伙伴，背着大姑偷着给的旧衣服，走路几百里路去济南，用旧衣服换红薯干。然后走几百里路回来。父亲说过，空着身走那么远都累，更别说要背着一百多斤的红薯干。弓着腰，走走歇歇，渴了就从路边的小河掬一口水喝，饿了就嚼一根干柴一般的红薯干。
　　 奶奶守着六个孩子，从来没有想过再嫁。她说，扔下孩子自己走是造孽，找一个对孩子不好的，更是造孽。奶奶守寡的时候刚刚四十岁，虽然日子艰辛，但仍风韵犹存，但从来没有一点关于她的闲话。她从来不要任何的施舍和帮助，她就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心思去想着，怎么到饭点让孩子们端上饭，要怎么才能不让孩子们饿死。
　　 五叔长到十来岁的时候，跟着同乡去东北要饭。几个月之后，同乡回来跟奶奶说，你们家快去人吧，晚了五叔就要饿死了。奶奶赶紧让二爷去接五叔，好多天之后，二爷带着五叔回来，五叔的脸瘦得像刀片子，肚子却鼓得很大。好像说是吃的那种可以顶饿，但不能消化的东西。再这样下去，人就被堵死了。
　　 奶奶用她的医药常识救活了五叔，再也舍不得让他出去。父亲这个时候说，要不我当兵去吧，也可以为家里省一口粮食。奶奶也舍不得，当兵都是去很远的地方，好几年都回不了家。但父亲还是走了，奶奶蹒跚着小脚送到村口，一直望着父亲，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她还在一直望着。奶奶当时也会感觉到无助吧，如果爷爷还在，这个时候，不是会有一个人一直在撑着这个家吗？
　　 之后，四叔也去当兵，五叔也去当兵，随着时间的推移，奶奶的日子好了起来，但四个儿子的婚事愁坏了她。
　　 这个时候，舅舅把母亲介绍给父亲，母亲当时死活不愿意，因为她听说过如果嫁给外面的人，人家会不把她当人看。舅舅比父亲小两岁，是跟父亲一起玩大的，了解父亲的为人。在母亲拒绝之后，每逢有人上门来提亲，舅舅都会挡了回去。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说母亲不听话，不知足，打母亲的筷子。
　　 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是村子里面的一朵花，如果没有舅舅如此的坚持，她绝对不会嫁到父亲家。而有了未婚的二大伯、小叔子、小姑子，还有小媳妇最怕的寡婆婆。
　　 奶奶对母亲很严厉，母亲入门的时候，父亲已经转业到当外地上班。每次父亲往回邮寄东西，大多数奶奶都要留下，只给母亲很少的一点点。母亲生育大姐的时候，父亲邮寄回来五十块钱，奶奶只给了母亲五块钱。
　　 父亲偶尔回来，奶奶也要扣着父亲在她那边，一说就说到半宿，留着母亲在家里空等着。母亲当时应该有抱怨吧，所以，母亲经常回娘家，娘家跟婆家同村，几步路就走回去了。舅舅也不挡，来了就管饭，舅舅从来不让母亲抱怨父亲。
　　 之后，在父亲母亲的共同帮助下，给三十多的二爷娶了媳妇，又给四叔、五叔娶了媳妇。二姑、三姑也出嫁了。奶奶就住在父亲的老房里面，独自一人。
　　 奶奶谁也不跟着，就自己住。她说自己能动就自己住，谁的脸色也不看。这个时候我们全家已经全部搬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奶奶过几年也来一次，来了就让母亲给她买布，说要身体不好，要做送死的衣裳。
　　 我们偶尔放暑假回去的时候，总是去奶奶家说一下，然后跑去姥姥家呆着再也不想回去。奶奶偏爱我，每逢饭点，就过来喊我小名，说盆子里扣了西瓜，等我去吃。当时她拉着我的小手，颤巍巍地往回走的时候，我总是感觉不到温暖。我吃了西瓜，回来就要被没有叫去的妹妹埋怨好久。
　　 叔叔伯伯、姑姑们的孩子都轮流在奶奶家住过。尤其四叔，生育两个姑娘之后不死心，又偷着生了一个男孩，他们外出打工，这个男孩是奶奶一手带大的。那个时候奶奶已经七十岁了，虽然抱怨累，却从来不说让四叔带着孩子走。
　　 奶奶有五个媳妇，除去母亲，四个都在一个村子，难免谁和谁有矛盾，奶奶就帮受气的一个去出头。奶奶会骂街，骂得媳妇都不敢出来，过几天，奶奶又偷着去说好话，和稀泥。母亲后来说，奶奶也不能不厉害，否则那么多媳妇，谁会把她当人看呀！
　　 奶奶八十岁之后，虽然还能自理，但毕竟腿脚不灵便了。父亲想着接她出来，但奶奶说城里的房子太高，没有随时可以说话的乡里乡亲，没意思，说什么都不来。父亲就花钱雇一个老太太跟奶奶去作伴。因为每个月要一百块钱，惹得大爷很不高兴。但父亲坚持这样做，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独自负担这个开销。
　　 奶奶病得厉害的时候，喊二爷去帮他叫大夫，二爷却把奶奶反锁在屋里。赶上二姑回家去看奶奶，看到门锁着，以为奶奶出去了，透过窗户却看到奶奶在炕上呻吟着。二姑愤怒地叫来二爷开门，义无反顾地接走了奶奶。奶奶的病在持续加重，二姑又告诉了父亲，父亲赶紧叫着姐姐开车去接。
　　 奶奶来的时候，路上还磕着花生，连连说味道不错。来了之后却一天不如一天，家里也纷纷来人看。奶奶的生命逐渐走到了尽头，但在二姑守着她的夜里，她醒来之后，看到二姑和衣而眠，还颤抖着拉着自己的被子给二姑盖上。二姑第二天说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她说虽然岁数很大了，但还是不能放弃，不能让奶奶就这样走。
　　 但是又过了几天，奶奶的脉搏越来越弱，二姑不得已说，要不回家吧，说奶奶说了，不想死在外面。父亲联系车送奶奶回去，但父亲没有跟着。父亲强压着胸口，我们都知道他的心有多难受。
　　 奶奶回家之后，村里很多人都来了，甚至连灵床都准备在一旁。但奶奶却睁着眼睛，一直看着大家伙。之后，奶奶又活了一个冬天，过完阳历年，又过了阴历年，还过了正月。到二月初八，在经历十几天没有进食昏迷之后，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身边有五个儿子媳妇，三个女儿。她一辈子守着的孩子们都在她的身边，她在守了四十七年的寂寞之后，终于去和爷爷相会了。
　　 当给奶奶守灵的时候，我看着炕上的那些房梁，我数得清楚有多少根。奶奶独自一个人，反反复复地数了四十七年。奶奶用她一辈子的坚持来诠释了一个母亲，她能为孩子们做的，她都做了，她一点都没有为自己着想，从爷爷走的时候，她就着悲伤，忘记了自己。
　　 奶奶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母亲听到了，她说，终于不用受苦了。奶奶咽气之后，不头大不最小的父亲说了一句话，谁也不准闹，谁委屈也不如娘委屈，必须好好地把娘送走。那些叔伯姑姑谁都没吭气，一起前所未有的和气着，送走了奶奶。
　　 （二）
　　 母亲在妹妹出生之前一直在老家生活，之前的三个孩子，父亲带着一个，母亲带着两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家人要吃饭呀！母亲要干农活，父亲要上班。两个还在年轻的父母，就要忍受着分离之苦。
　　 父亲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带着姐姐抑或是我，一定很难吧！一个大男人要做饭、要洗衣服的。但父亲从来没有埋怨过，我们姐妹不管谁的记忆中，父亲总是最和气的，即便生活再拮据，也会满足我们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要求。看到我们连夜跑到别人家去看电视，他借了当时感觉天文数字的钱，也买了电视，深怕我们受委屈。
　　 母亲一直跟奶奶一起生活，那个时候姨妈还没有出嫁，一直跟母亲作伴，帮母亲干活。几个孩子要吃喝，要穿衣，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她们两姐妹一直都这样相互依靠。
　　 有了妹妹之后，母亲带着妹妹到父亲工作的地方生活。为了生计，母亲甚至比在农村的时候更辛苦，捡拾过破烂、拉过砖，在农场种菜，还学会了编织藤椅、花筐、手提篮。之后到小卖部去上班，认字很少的母亲又开始学记账、学打算盘，经常人家一小会儿就弄好的工作，她要加班到半夜才弄清楚。
　　 父亲工作的地方是偏远的农场，看到大姐需要赶车去很远的地方上高中，看到姐姐住的宿舍，冬天屋子里的水都结冰。父亲毅然决然地放弃他当时如日中天的工作，放弃了他打拼多年的积累，毅然跟别人对调工作，就是为了我们可以生活在更好的环境，即便他们再辛苦，也会为了我们而无怨无悔。
　　 长这么大，就看到过父亲抱怨过一次。那天他喝多了，指着我就骂，如果没有你们，我现在哪会这么辛苦，哪用看别人的脸色，你滚？我看到如此陌生的父亲，眼里流着泪花抱着自己的存钱罐就跑。跑了几百米，被气喘吁吁的母亲追上，拉扯着我回了家。不知道母亲跟父亲说过什么，父亲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抱怨过，只是跟从前一样的对我们好，甚至更好！
　　 成家之后，忙于自己的小日子，很少去关注父母，只是每天都可以接到母亲的唠叨电话，每天重复着，吃了吗？喝了吗？偶尔去父母家的时候，也会习惯性的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着天，任父亲一个人在厨房里面忙活。
　　 直到去年，父亲被突然而来的疾病打垮了，当看到消瘦的父亲坐在问诊室，说什么也不住院治疗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我强烈要求大夫开住院单，然后哭着跑着去交钱。甚至都不敢回头看，我一直那样伟岸的父亲此刻是那么的虚弱，仿佛一转眼就会倒下。
　　 住院的父亲一如既往的倔强，他不要我们陪床，说自己完全可以自理。姑爷要求陪床他也不同意，说自己就挺好，谁也不用。一日三餐就要吃医院的饭菜，说喜欢，你们谁也别跑，都去管自己的孩子。当我拿着保温桶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在看着窗外，我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就感觉他特别像我的孩子。他此刻是多么的需要我，却总是不肯说，怕拖累了我。
　　 父亲恢复得很好，出院之后，我们接过来掌勺大权，父亲也不做评价地做了就吃。空了就去坐坐，陪着父亲唠嗑，父亲总是说之前的事情，总是说很久之前也说了很多次，但我都没有记住的那些陈年往事。这次我深深记住了，我在父亲的叙述中，我懂得了，我的父亲是多么的感恩，我的父亲是多么善良，我的父亲是在那么无可停留的老去，我的父亲是多么、多么的热爱着现在的生活，我的父亲是多么需要我们，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还在，是什么幸福的事情。
　　 母亲总是说，如果他们有一个去了，就一定要火化之后送回老家入祖坟，让活着的那个看到，他会特别安心。因为我们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会被别人欺负。每次听到这些，我就说，还是那么远的事情，干嘛要现在说。
　　 母亲说，这也是你父亲的愿望，你父亲总是说，老兄弟的感情不好，不能让奶奶也看着他们打架，如果他们阻碍他，不让他去陪着爷爷奶奶，那么他要求海葬，把他的骨灰撒到大海，绝对不让我们孩子们为难。
　　 舅舅去年五月没了，舅妈今年正月也没有了。当他们的棺材埋入土地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虽然说入土为安，但把自己那么亲的人，放到那么冰冷的泥土中，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跟母亲说，将来的事情，咱慢慢说，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虽然舅舅没了，舅妈也没有了，但你们都还在，你们一定要为了我们都好好的。
　　 母亲说，当父母兄长都没有的时候，她更深的体会到，家人是多么的重要。之前总是想着，即便透支生命，也要让我们过得更好。而他们现在则是在想，一定要珍爱自己，为了我们，更是为了他们自己，最根本也是为了可以更加长久的陪伴我们。每次听母亲这样说，心里总是酸酸的。这也是一个人的人生，也许只有这样的人，他的生命里，才会把孩子放到超过自己生命的高度。
　　 父亲的退休生活很丰富，他说，之前很小的时候，想买一瓶墨水写字，但爷爷却没有答应。父亲说不怪爷爷，因为那个时候实在太穷了。现在有条件了，也有时间了，开始练字。他用小毛笔抄写新华字典，虽然字体不算工整，但他总是用感恩的心在做着，多写了一点，又多学习了一点。
　　 父亲买体育彩票很多年，每期十块钱也不多花，回报率很低但他很快乐。他总说，没有中奖也没啥，咱国家的鸟巢上面都有咱贡献的一根螺丝。父亲还多年如一日的记录天气，总是跟我们说，今年的天气跟去年的相比如何如何？然后在变天的时候，让母亲给我们挨个打电话，告诉我们要多穿衣，别冻着，这天有雨，记得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