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吴主任(散文)
上午下班走得早些,就绕到老单位宿舍楼间经过。巧了,刚到路中间,远远看到吴主任从楼门里走过来。看到他,我便忙忙往他来的方向走过去。两只手握到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温热。“吴主任,听说你回来了,早想看看你了。”吴主任忙不迭地说谢谢,拉着我往他家里走。面对他的热情,我说不出不去的话来,只好貌似热情地说好好。到了他老旧的家里,茶几上有一本翻旧了的《圣经》,不见他家阿姨,也不好问――早就听他家阿姨说过的,吴主任脑萎缩,说过的话,见过的人,一会儿就忘――怕他不好说,说不出来。
陪我进门,吴主任坐在一边。因为知道他的状况,我就多顺着他的意思提问。
“你是转了一大圈回来的,外边怎么样啊?”
“我没去那儿,一直在这里的。”
“到儿子那儿去了没,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孩子?”我知道他走的时候说是先到都江堰儿子处的。他在那儿住过好长一段时间,2008年5月12日之前正好到了江苏女儿家。我于2006年去四川出差,专程看望过他,那时的他还非常健康,非常清醒。
“去,不管他们。”
“女儿处去了吧,他们都好吗?”
“去,不知道。”他和老伴明明是刚从女儿处动身回老家,然后才回来的。
“老家还好吗,还有谁在家啊?”
“嗯,回家看了看父母亲。再不看就看不到了。还有个弟弟在家。”这倒记得清楚。他弟弟一路陪护送他回来。那天,他家阿姨到办公室来,说可费劲了,在火车上动不动就要下车,说到了。要给他弟弟办个通行手续,好从这里直接到新疆打工去。至于他的父母是不是还健在,我不能肯定。要按他的年龄,他的父母当在90上下了,乡村环境下,这样的老人毕竟凤毛麟角。但让我感到眼睛发热的,还是他下边的话。
“说实话,我们都五六十岁了,再不回家去看看老人,都没什么机会了。”他何止五六十岁!员工花名册上显示得清楚不过,吴富余,1940年11月出生,河南太康人,今年73的老人啦,还把自己当作五六十岁,如果不是脑子糊涂,怎么可能!
吴主任变得这样,让所有知道他的都为之唏嘘。那天他家阿姨走后,机关另一位过去他手下的组长还跟我一起回忆他的过去:公正无私,管理得当。是的,吴主任是他们一代人中少有的几个精明聪明理性的人啊!1959年从河南太康入伍,3天火车把他们一车人拉进了戈壁滩。他被分到警卫团,站岗放哨执勤,直到1964年就地改薪(复员不回原籍)变成了职工,后来被选拨当会计,等我到单位的时候,他已经是会计转成干部待遇,后来做基层单位的主任,直到退休。他有两个儿女,都从戈壁滩回内地了,这里,只有他和老伴了。献了青春献终身,他简直就是化身。国家有移交军队职工回地方的政策,但是他说,还是部队好。
“吴主任,将来是回哪儿?总不能在这里一辈子吧。”这话过去问过,那是他清醒的时候。他说肯定的,还得跟儿子走。2008年之后,他已经确定在都江堰了,连房子都买好了。现在他的答复都很特别:“还是听组织安排。组织上安排走,咱也不能不服从,更不能给组织添麻烦。我们是组织的人啊。如果组织上不让走,还是这里好。”
“移交主要还是个看病问题和工资待遇问题,如果这两样好了,还是地方环境好些。”我劝说道。
“不,就这两方面,我看还是我们这里好。你像看个病,地方光挂个号就等不到。这里多方便啊。工资,工资我不管。”他用手搓着满头白发,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停地动作。细致看,吴主任脸上有了浅浅的老年斑,嘴里能看到一只牙的豁隙。孩子不在,也没人招呼着他去补一补。
“嗬,你不管工资还了得?没了工资就吃不上啦。”我半开玩笑。
“没事,一日三餐有就行了,再多了有什么用?”嗬嗬,他这话说的,跟华西村吴仁宝的话大同小异。是啊,我们整天盯在利上名上钱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家阿姨上哪儿了?快做饭的时候了,能做什么呢?房子里空荡荡的,看见里屋地上有些零乱的物品,有一个红油漆木箱子摞在简易的桌子上。一切全是二三十年前的陈设。早听说阿姨在读《圣经》的,面对吴主任这个样子,在宗教里找到新的寄托,也许是个好办法。吴主任呢,你也读读书多好哇!
“平时干什么呢,家里看电视吗?”窗户下桌子上是台旧电视,上次他的邻居赵阿姨到办公室,说他们平时电视也不看,吴主任没事就知道睡觉,很少跟人交流。越不说话越不爱说话,恶性循环。
怪不得会萎缩,不用,不开发,不更新,不就萎缩嘛!
“没意思。”吴主任脸上的笑是那样的,像是孩子般,叫人看着不由的难过。
“那就出门跟熟人们说说话,多谝谝。”说话能让脑子活动,是比较好的改善脑萎缩症状的办法。
“哼,我这人,一般的人才不跟说话呢。有些话说得不合适了不好,有些人也不值得让我跟他说什么。”呵呵,吴主任还挺讲究。过去灌输过的保密观念仍然根深蒂固: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过去当领导时候的风格依然:做领导的不能随便讲话,说了的事情就得办,没有根据的话不能随便说。
“你刚来的时候站岗放哨,后来又到服务社工作,那些情景都记得的吧。”那天听阿姨说,过去的事他记得可牢,当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哪儿能忘。站岗放哨那时候年轻,苦累早就忘了。到服务处,我们到点号上送货,嗨,特别是铁路线上,到清水的时候,那人挤的水泄不通。”果然,对于过去他清楚得很。
“听说当年你们冬天在铁路钱上流动服务特别冷,怎么熬过来的?”我听一位老同志说,过去在闷罐子车里过夜,冻出了后遗症。
“还好,没那么冷,铁路部门对我们挺关心的。”
他对过去那么满足,真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里惦记着写好的一个东西还要修改一下,就此告别吧。
“那好,我得走了。那边还有个小事。”
吴主任到没有留我。他说谢谢组织的关心,还专门来看看他。听他的话,我心里愈加不安。站起来打量着他家的旧房子,我说今年单位修房子,你得换个新房子啦。一辈子,在这里还没住过新房子呢。
他说得跟吴仁宝的话仍然相似:“换什么换,麻烦的。吃饭睡觉的地方,有一个就行啦,讲究那么多什么用都没有。”
这回,他的话让我羞愧。听说单位盖新房子的时候,我和同伴们不止一次盘算着我要那一层哪个朝向的房子。其实,我住的已经是新房子了!
他又捏着我的手陪我走出门来。“我经常不在家,吃罢了饭,我都是在外边转一圈子。”边走他边向我介绍自己的生活。我想我怎么今天正好遇到了他,我一直敬重的吴主任。平时,这回儿他可能还在路上转悠着的。
西风轻吹,柳丝轻飘,地上的草渐次绿了起来。寒流过去,蓝天白云,戈壁滩迎来了少有的好天气。
“天暖了,多在外边走走也不错的。”我回应他的话。之前经常遇见他,游走在不大的营区楼房间,有时候提个袋子捡些矿泉水瓶子,见了我笑笑,我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问候一声就擦肩而过了。
“走了,您回吧。”我向他抬抬手,他也相应地对我摆摆手。我再没有回头,我怕看他现在似醒似幻的样子。这时,在我的眼前,是另一个吴主任:一丝不苟地说话,职工群众仰望着看他。在组织单位职工分发福利的现场,他背着手对管理员说:“让大家先拿,剩下的我们办公室人员再拿,最后那份给我!”
想着吴主任,我终于明白一个人无论清醒还是糊涂,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永远不会混淆:他的清名,他的威望,一定是他一步步走出来的,而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从这个角度想,吴主任今天不愿意说那么多,或许也有他自己思维深处的思考。
无论如何,我还是祝愿尊敬的吴主任健康,祝愿他的脑萎缩不再发展,祝愿他晚年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