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内心苍狼』我的武侠江湖(散文)
那段时间,不管再累,哪怕是扛着一个麻袋,母亲都要对我诸如此类的大道理。讲得多了,我反而厌烦,一如往常。总觉得到少林寺学武,然后逍遥江湖才是我最想要的人生状态。
勉强考上高中,母亲喜出望外,以为我完全可以如她所愿,成为我们家三代以来最有出息的一个。去报到前,她给我买了新衣服,还有新鞋子,带的被褥也都是全新的。她的脸上,跳着我从没见到过的喜悦,在黑黑的脸上,西洋镜一样活灵活现。亲戚们也都高兴得很,来我们家,劝我到学校后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到政府里去当官。还拿我几个同学当官的爹来举例,煽动我,激励我。我一边嗯嗯答应,一边心不在焉。我还是觉得,这些都是低层次的人生理想,做世外高人、江湖大侠才是超拔境界。
学校在市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域。那时候,城市正在以瞬间扩容的状态发展。而且,我们那个县城好像刚刚撤县设市,城里人无论吃饭还是乘车,都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自己成了市民。即使到乡下或者外地,也都故意说是某某市的。我也受了感染,觉得市就是比县好听。作为县民就没有市民光荣。北京也是市,我们这儿也变成了市。那感觉,就像是小县城与北京市平等了一样。再后来,读武侠书少了,课外书好像有琼瑶、汪国真和席慕容。偶尔看到韩非子“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这句话,觉得一句戳中要害。
侠义是为公权所不容。公权不能容之,是其越公权而行私,将所谓的公取而代之,成为执法者,影响公权握有者的信誉、作用和利益,当然是冲突着的。因此,侠义者往往不是倒毙在大奸大恶之手,而是死于堂皇严正的公权之下。贵族谋求自身的政治利益,而侠者寻求的是社会公义。律法治国是根本之道,但律法的基本定义就是向来是为统治阶级服务。那时,正是八十年代末期,盗匪、黑社会、盲流之类的啸聚长街、主要码头站点,公然讹诈与抢劫。即使在小小县级市,打群架、帮派相残、扰乱市场、杀人越货等事件比比皆是。
这时候,我才发现,母亲制止我到少林寺学武,以此寄身江湖的决定多么英明。也才明白,虽然遭受了欺凌,但母亲其实是一个良善之人,她不愿意以暴易暴,让自己的孩子在乡间乃至人世中去过一种暴力生活。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说出如此道理,但她心里明白,文化和知识才是最根本的武装,一个三代皆为贫下中农的家庭,最需要的是知识分子和正道之人,而不是舞枪弄棒、刀口舔血的莽夫与刀客。
从那时开始,我发现武侠只是一个梦,一个人只能在虚无梦境当中快意恩仇,除暴安良,至于对爱情、友情、义气的渴望,也只是自己在脑海中铺排得旖旎奇绝,人间乌有。
再几年,我没如母亲所愿,进大学,而是只身向西,容身巴丹吉林沙漠。弟弟上到初中二年级,因为母亲经常被人欺辱,也萌生了去少林寺学武的念头,我极力阻止,站在母亲一边。
弟弟辍学,自己打工挣钱,私自跑到少林寺,最终还是自己回到了家。再几年后,我如愿进了大学,弟弟却一直在外打工。有一次,与邻居因为一分田地被抢占而冲突,弟弟一个人,被他们一家四口猝然殴打。我听到,胸腔里腾起一颗杀戮之心。这件事我至今耿耿于怀,虽是弟弟受辱。但如疼在我身。
从弟弟这件事上,我逐渐明白,倘若我还在乡村,走的一定是父母的老路。他们的命运遭际就是我的翻版。当时,我在西北没回来。事发,老娘报案,派出所也义愤填膺,声言要按治安条例处罚肇事者。数日后,弟弟在乡卫生院住着,老娘反复去派出所申诉,希望公正处理。她不会骑自行车,来回都是两条腿。从家到乡派出所所在地,来回要40华里。老娘说她连续跑了十多趟。乡派出所态度急转直下,说也有弟弟的责任。我气急,打电话给派出所,要求公正处理。几次后,他们烦了,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愿意去哪儿告就去哪儿告。
最终,对方以一百元的赔付为结局。一百元,还不够住院的费用。派出所说,不要就算了,再不管了。老娘和弟弟忍气吞声,拿了一百元。我听后,暴跳如雷,把电话狠狠摔在地上,杀人的心都有。
冷静下来想,这还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一个村子,乃至一个地域,其实就是一个江湖。这个江湖往往是自生自灭的,一些看起来主持正义的公器实际上还是由人操纵。而人,也是利益的附属物,一切都是以利益的方向为方向,以自身的物质获得为杠杆的。直到现在,每次路过派出所乃至其他公安机构,心里五味杂陈,最突出的一个感觉就是不信任。去年回家,和亲戚们在一家饭店吃饭,喝了点酒,出来后,见一个人穿着警服在院子里站着,我过去,几乎贴着他的鼻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很轻蔑。同来的表弟对那人连说我喝多了,所长您忙。
弟弟婚后,事情也接踵而至,不是因为林坡与人争执,就是被人抢占分给自己的田地与树木。合同不如嘴巴,乡情不如钱财。老爹娘也跟着受气。我在外地,打电话回家,总要问问有啥事没?每一次,心都像是悬了一块尖石,颤颤地疼。我问,是一种担当。但心里也是怯怯地。对乡间人群及其乐此不疲的争斗与互戕,我悚怕。有很多次,我后悔和母亲一起阻止弟弟去少林寺学武术。还想,要是弟弟学了一些,起码可以用以防身。更重要的是,乡间人三种人最怕,一是在政府里当了官的,或者在某个事业单位做大了的,二是发了横财的,三是“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弟弟若是有一身过人拳脚功夫,很多人就会悚怕。
这就是人性人心的劣处,如乡谚所说:“软的欺,硬的怕,见了驴鸡巴圪蹴下。”这话虽然难听,但表达得比任何书面语都精确深刻。每次家里遇到此类的事情,我立马肠胃如鼓、血液倒流。幻想自己变成侠客,不为杀戮,就来他个飞镖留书,或者仗剑于屋脊,飞跃于人群,提示那些人收敛一些,执法者据实秉公。然而,我越发地手无缚鸡之力,也越发胸有块垒。
我知道,在任何地方,人群都是矛盾重重的,人是被利益自觉控制了的。这是天性本能,相互之间的争夺以至于戕害,也都是受各种现实利益驱使。本无可厚非,可是那种无来由的戕害令人心痛不已。对于任何人群而言,哀其不幸其实也是片面的,许多不幸不是外力强加给人的,而是人自己为自己制造的。
有很多家人被框外欺负的时候,我的武侠梦就平地而起,汹涌浩荡。一方面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另一方面,为公理与正义高悬,事实上不明就里,甚至颠倒黑白而徒呼奈何。当下若还有人梦想自己如同侠客,大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尔等鼠辈作恶”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话,该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也常常会想起那位高我一届的男同学,我暗恋者的现任丈夫,是他在我幼小年代,无意中给了我许多关于公理与侠义的幻想资源,是金庸、梁羽生、古龙、还珠楼主等人的作品,在我内心翻耕出了一片水波万里的武侠江湖。
似乎从那个年代起,我就成了一个铁杆的武侠迷。后来看书少了,但影视很多。记得刚到西北时,看了徐克的《新龙门客栈》,后来又看了两部《笑傲江湖》(电影),再后来是黄飞鸿系列,不管是李连杰的,还是赵文卓的,还有其他人主演,我都非常喜欢。在VCD、DVD还没有诞生的年代,一旦有出去的机会,我就四处找音像店。几年时间,硬是把黄飞鸿系列买全看完了,有些还看了不止一次。
直在现在,对武侠电影,不管拍的好与坏,我都看,都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种快意。但通常的情况是,良善者时常会被欺凌杀戮,求告无门之后,奋起反击,男人血性、天地凛然。作恶者最终死于非命,大快人心。可看完后,却又无限惆怅,总觉得,历朝历代,所谓的公理正义,律法刑罚,都是偏方向的,刽子手枭首刀砍断的,似乎永远都是士大夫以下,甚至是恶者的替身乃至真正的受害者。
在武侠片当中,我其实喜欢的李小龙的国家或者民族主义,李小龙最令人敬佩的是他的武术创造。成龙早期的武侠片我也比较喜欢。李连杰的《笑傲江湖》、《新少林五祖》、《黄飞鸿》系列、《方世玉2》、《太极张三丰》等,我喜欢至极。凡是他的片子,除了《海洋天堂》没看之外,其他都是迫不及待。到最后,还是喜欢李连杰《黄飞鸿》系列,徐克的新武侠电影经典之作《笑傲江湖》。我喜欢那种氛围,是江湖的,也是人心的。
我觉得那才是我幻想的武侠江湖。有别异的暴力、情感与世事体验,有人心人性的客观公正,也有世事的变幻与名利的冲突。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在一切都不确定的环境当中,善心、宽恕、忠贞、公理、正义就是最大的财富与方向。
有段时间读《史记》,荆轲、豫让、专诸等人可能是侠者的先锋。荆轲心如铁,易水长歌,一如不复返,豫让吞炭毁容,只为报知遇之恩,专诸刺王僚,何等凌然决绝?而在现实当中,侠者始终是与时代,特别是他们所在的王朝势不两立。如《新少林五祖》当中的孤身奋战,《太极张三丰》中的生死对垒,《方世玉2》中的穷寇末路。
就我个人而言,从十三岁到近四十岁,在很多时候,我发现在某种意义上始终不灭的武侠梦想在支撑和安慰着,这种内心的永无可能的梦想,可能是一个人与其时代的最大矛盾所在,其实也是一种无奈甚至是懦弱的表现。因为一个人终究是不可以飞檐走壁、纵横四海的。一个人,在很多时候,他只是他自己,尽管有时候也可能会分裂出一大群面目生硬的人来,但其中的很多人,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今年春天的某日傍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家的,说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多年前借我武侠书的他。他说他的姨夫,一家三口傍晚在家里吃饭,没电,也没点蜡烛,忽有一人进门,用?头连砸三人脑袋,没死,但都成了植物人。此后,又有两家四口人遭遇此类戕害,公安局侦查数月,仍没头绪。他感叹说,想起小时候咱看武侠小说,真想变成一个侠客,抓住那个专门祸害人的人。我不知说什么好。我震惊不已,坐在电脑前,好久没动动身子。
即载《广西文学》2012年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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