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女记者频频点头，转而继续发问：那您怎么想让她学钢琴呢？您女儿也厌过学么？她考过级么？
　　 只过了四级。母亲的声音更低了，头也垂下来。不过，她很快抬起头来，我不认为考级就能代表弹琴的水平。教琴的老师也是征求我的意见才帮孩子选定的教材。我们有意识地，没花大量时间精力去专攻那些考级的曲目，就因为，我让孩子学琴的目的，不是要考级拿证，也不是为了掌握这门知识或技能。钢琴是乐器之王，我让孩子学琴，是希望她能因此真正爱上音乐！古典音乐！我希望孩子能通过学琴，陶冶性情，让她的内心因此而更加高贵、丰富……
　　 说得好！牛教授走过来，轻轻给母亲鼓着掌，转身又对记者说，这个母亲可是很有办法的，她女儿，现在是跟我一个学生学琴。听我学生说，她女儿厌学时，这个母亲到处带孩子听音乐会，还在孩子生日时，给孩子策划了一场自己的专场演奏会，找了很多孩子的同学、朋友来听，让大家一起来鼓励她，帮她渡过难关！
　　 让您见笑了，母亲的脸红了，为自己刚才说得急切、失态而不安。我这个人，也很爱音乐，她有些羞赧地说，可小时候家里没条件，没能专业学，对乐器，更是一点儿不懂，我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琴童家长，让您二位见笑了……
　　 今天难得遇上您，牛教授，我正想请教您下有关节拍器的事儿。母亲再次变得急切起来，我该不该让孩子用节拍器？什么时候用最好？怎样用最科学？我问过不少人，也找了不少资料，说法都不一样……
　　 虽然有利有弊，但我还是主张用的，牛教授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回答：要说起来，节拍器最主要的缺点，就是会切断乐句的流动，干扰孩子更直接、更完整地去感受音乐形象。本来孩子是在那儿静心练习，一旁有个节拍器在那儿咔、咔、咔地响，是有些干扰，孩子还可能会排斥。不过，节拍器的好处也不容忽视啊，最主要的，是它能督促你掌握正确的节奏。关键是使用得当吧。按我的观点，该分三步走。孩子初学，不要急着用，这个阶段，要让孩子轻松、沉浸、自然地去感受音乐。而到后期，他达到一定境界了，当然也无需用，因为技术上不存在问题，他已经可以自由发挥了么。可在中间，在孩子基本技能已掌握，还想再精准，再上层次时，使用节拍器非常必要。因为此时，孩子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会弹的地方弹得快，不会弹的地方弹得慢，慢慢地，乐感就不好了。此时给他用节拍器，就好像孩子身边有个陪他一起爬坡的母亲，准确，严厉，一丝不苟，和他在一起，提醒他正确的节拍，不断催促他、鼓励他，让他一步一步，不断向前、向上，而且，每一步都正好卡在点儿上……
　　 那天晚上，母亲带着买好的节拍器去接女儿。
　　 来到女儿所在的教室，又是没几个孩子了，和以往一样，女儿又是早早背好了书包，在那儿眼巴巴地等她呢。去拉女儿的小手时，母亲有些尴尬。孩子这么大，今晨，是她第一次激烈地和孩子争执，甚至还动了手……
　　 可她发现，女儿一点也不尴尬，甚至也没留意到她的尴尬。和以往一样，在走向公交车站点的路上，女儿不住嘴儿地和母亲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孩子，告诉妈妈，今天早晨妈妈那样对你，你生气了么？行驶的公交车上，母亲轻声问女儿。
　　 她发现女儿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红了脸，垂下脑袋，女儿噘起了嘴，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妈妈心里非常难过，真的，一整天，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妈妈…真后悔…不该那样对你……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并发现，女儿的眼中也泪光闪闪。低着头，女儿热热、软软地朝她身上贴过来。用手指轻轻拢着女儿柔顺的短发，她听到女儿在朝着自己，带着哭腔嗫嚅：妈妈，别说了，好不好？我，我怎么可能生妈妈的气呢。
　　 妈妈脾气不好，要向你道歉，而且，你知道么？为了表示道歉的诚意，妈妈还特意给你买了个礼物呢！
　　 哇，礼物，小小的女儿大大地吃惊了。瞪着眼睛，她雀跃着问：什么礼物，妈妈？
　　 你猜。她笑着去刮女儿挺挺的高鼻梁。
　　 新书包？我这个，还是要刚上学时买的呢，肩带都刷破了。不是？嗯，那，跑步鞋？体育老师总说我穿的这个是运动鞋，不是跑步鞋，上体育课不合格。还不是？难道，难道是去影楼给我拍一套明星照？上次我拿回来我同桌拍的那个相册，妈妈你是那么喜欢……
　　 母亲没有想到，虽然从未主动讲提及，但女儿心中竟封存着那么多的愿望。这愿望让她越发愧疚起来。低下头，她问女儿：告诉妈妈，你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希望爸爸完全康复！希望我们的家回到重前！
　　 在拥挤的车里，女儿毫不掩饰地高声嚷嚷起来，还兴奋地给她指了指窗外，妈妈，你知道么？每次路过这儿的时候，我都特别想下车去看看，你说，买我们房子的那个老奶奶，她会把我们原来的家具的都换掉么？
　　 抬起头，她看见了夕阳下那片米黄色的楼群，此刻正在车窗外迅速地消逝，那儿就是他们曾经的家——从东数，第二排，第四栋，五单元，601。那是他们在女儿上幼儿园中班时贷款买的房子，她们高高兴兴地从原来单位分的小房改房搬了进去，后来丈夫出了事，又搬了出来。前前后后，他们总共在那儿也没住上两年。可原来，那儿才是女儿心中恋着的家。
　　 悄悄把脸偏过去，母亲不再去看窗外，也不看女儿，因为不觉间，她已是泪眼模糊。
　　 这是什么，我不要，我不要这个破礼物！
　　 终于到了家，推开门，鞋子都还没脱，女儿就抓过她的背包掏礼物。可是，礼物掏出来，女儿却勃然大怒了。那个小人儿一下子就涨红了脸，哇地一声，又和早晨一样，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了。
　　 母亲刚脱了一只鞋，这会儿急得跳起脚，就去追节拍器。地面是水泥的，很硬，而她买的那个节拍器的外壳可是塑料的啊。节拍器被砰地一声摔到地上，又骨碌碌滚远的声音疼得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还好，一层层地打开缠在那上面的海绵片，节拍器依然油光闪亮，没半点儿瑕疵。在琴行，牛教授帮她挑时，曾把包装物彻底撕开试听。是她，为了让女儿能看到个完好簇新的礼物，下午在单位时，又细细重包了一回。现在看来，她包得还是经得起考验的。
　　 回过头，她看见女儿平伸着两条还穿着鞋的腿，坐在地上嚎哭得满脸是泪。地面多凉啊，母亲赶紧又跳脚过去，一把把孩子给拽了过来。抱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极力地压抑着心底已腾腾升起的怒火，母亲尽量语气柔地说：好孩子，妈妈买这个礼物，是想帮助你克服掉在弹琴中遇到的困难啊！这两天，练习曲，你总弹不好那首《威廉·退尔》序曲，总是急躁。但其实，那曲子不过是休止符多些，你把握不好空拍，才弹不对的，这没什么难的，有节拍器帮我们，这根本不是问题……
　　 才不是呢，呜呜，我不是已经说了么，呜呜，我，不弹琴，再也不弹琴了！
　　 为什么啊？她扳过女儿倔犟的小身子，就这么一会儿，孩子竟哭得满头是汗。掏出手绢，她一边帮孩子擦拭，一边问她，好孩子，告诉妈妈，学钢琴不好么？你现在是真的不喜欢了么？老师都表扬你弹得好啊，咱学三年多了，一点一点地，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啊，就这么放弃，将来，你不怕后悔么？
　　 我不想学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着，上次上琴课时遇到的那个姐姐都和我说了，学钢琴要花好多好多的钱，不单是现在我们每节课给老师的，考级的。以后，还得跑来跑比赛，找更好的老师，买更好的琴……妈妈，这都是没头儿的啊……
　　 天！她的心一热，一下子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好孩子，原来，你在替爸爸妈妈考虑啊……
　　 妈妈想告诉你，你还小，钱的事儿不是你该关心的。我们家，现在的确是遇到了点儿困难，可你要相信爸爸妈妈，我们会解决的。你想，我们最难的时候，应该就是爸爸刚出事的时候吧？那时候，你才刚上学，可那时我们不过也就是落了两节琴课，后来，不是也就这么弹下来了么？最困难的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怕什么呢？好孩子，你知道么？我们让你学钢琴，让你从小就能接受正规、系统的音乐教育，是为了什么？不是想让你能真正地爱上音乐，受到音乐的熏陶么？孩子，音乐，它是会让你有涵养，让你高贵……
　　 妈妈？本来在听她讲话的女儿突然又烦躁起来，你又骗人！女儿再次开始嚷嚷，一个人，没有钱，还能高贵？我早听我们同学说了，等将来，我们长大了，家里有没有钱，比现在还要重要、还要明显！不用多，你一张嘴，人家看看你的牙齿是不是干净、整齐，就知道你小时候家里的条件……
　　 她被孩子给说蒙了。瞪着眼睛傻在那儿，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这个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让自己面临的困境，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在单位里面临的困境轻松。
　　 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她最后到底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番话，勉强维持着自己作为母亲的尊严：是的，或许你说得没错，我们现在是穷人。可我们一没偷，二没抢，只是一时运气不好，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竭尽全力地保证不让家里的变故影响到你，让你能安心读书，学琴，可从来没想过，是为了把你伪装起来，让你不像个穷人……
　　 晚上睡的时候，她照例一壶壶地烧热水，想给丈夫擦拭身体。丈夫躺在床上快三年了，从没长过痱子，褥疮，没患过感冒，每次上医院，这都是她能在医生、病号面能抬起头来的理由。
　　 这世上的人，不仅分贫和富，还有贵和贱，有雅和俗。
　　 丈夫突然慢吞吞说出的话，让她心头一热。抬起头，她看见仰靠在床头的丈夫正在看着自己，便朝他笑笑，我听你的，不难为孩子。她说。
　　 所以今晚你没逼她弹琴？丈夫问，你真想好了，要放弃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母亲满心委屈，撅着嘴，像个六神无主的小孩子，真是觉得太可惜了啊。毕竟我是当妈的，怎么忍心就这么眼睁睁地……她的目光落在小折叠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儿身上，眼底一热，到底说不下去了。
　　 丈夫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很小心地问她：到底，你给她买了什么礼物啊，给我看看？
　　 好呀，母亲终于有了精神头，起身就去找。那节拍器还孤零零地仰躺在窗台上，上面缠着的海绵早被扯得乱七八糟，和母亲一样，也委委屈屈的。
　　 弹琴的时候，它有什么用？丈夫摩挲着光洁闪亮的节拍器问她。
　　 打拍子，她一边低头往盆子里续热水，一边给丈夫解释：帮你掌握节奏，让你一步一步地，都能卡到点儿上……
　　 哦？丈夫有些吃惊，把那节拍器托到手上，旋钮扭开，他开始了仔细打量。
　　 蒸腾的水汽里，母亲也安静地抬起了头。她看见，在自己丈夫的手上，那个红彤彤的节拍器，有个黑黑、长长、亮亮的指针，此刻开始了神奇的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地匀速摆动。边摆动，还边发出清脆的喀，喀，喀的响声，那是行进着的，催促人的节奏，那节奏让母亲的心悸、发慌，本能地想跟紧它，却又自知无能为力，面对这一切，她能做的，不过也就是轻微地，极不合拍地，叹上一口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