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爸爸也是在一个月前才刚知道的，其实，把家搬到苏黎世的这大半年，我们也都觉察出了艾米的不对头。可也只是觉得，她可能是想念从前在伦敦时的小伙伴，对新的环境不适应，慢慢就该好了。”
　　 “爱林，你是知道的，其实那个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在适应新环境啊。当时就觉得艾米是个小孩子，过一阵儿就该没问题的。就好像在伦敦时，刚开始送她去我们学院的日托中心，有过那么一阵子，她也不爱讲话。现在回头想，那个时候应该是因为当时是我婆婆帮我带孩子，白天艾米和奶奶在家，看电视看英语，讲话讲上海话。我们回来，又怕艾米将来不会讲国语，就教她讲普通话。而一送日托，又需要开口讲英语，她也有过困难，但没多久就好了。那个时候，艾米国语、英文、上海话都讲得蛮好的，能很自由地来回转换。记得当时我还和他爸爸感慨小孩子就是比我们大人适应能力强。我还说艾米是用我当年从胶东到上海来读书，适应讲上海话的时间，就适应了英文呢，咳，可这次……
　　 站在门口儿，艾米听见妈妈终于开始了讲话，她明白，妈妈是在和爱林阿姨讲自己的病情。
　　 “老女人都是鸭子，一遇上同伙，就要呷呷呷呷没完没了。”
　　 艾米突然觉得自己耳边一热，一回头，唬了一跳，原来是贝贝哥哥跑出来了，一边俯身过来朝艾米咬着耳朵，挤眉弄眼地抱怨，一边扯着艾米的衣服袖子，贝贝哥哥一把就把艾米拉回了房间。
　　 “我是你家来的客人，你怎么可以不和我说话呢？”进了房间，贝贝哥哥的表情就严峻起来了：“你该不是听不懂中国话吧？哎，哎，你摇头什么意思？听懂了，还是不懂？你可别和我拽英文哈，英文中，有时候YES代表NO，NO代表YES那一套儿，我可是一直就玩不转哈。”
　　 “干嘛总这么瞪着我，有意见就直说！”不让艾米瞪眼睛，贝贝哥哥的眼睛倒是越瞪越大了，瞪了一会儿，他变得烦躁起来，“你不说，我可直说了哈。我早就知道你了，因为我妈妈常常念叨你，说让向你学习，可是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是就会讲两门外语么？要我说实话啊，其实，”贝贝哥哥长长地清理了清理嗓子，低下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对艾米说：“告－诉－你－我—鄙—视—你！”
　　 得意地朝艾米扬了扬眉毛，贝贝哥哥直步向前，转眼坐到电脑转椅上去了，屁股刚一沾椅子，他就把双腿直直前伸，脚尖拄地，双手再一支，整个儿身体便匀速向前位移了。就那么仰躺在转椅子上，贝贝让椅子载着自己，左摇右晃，表情酷酷地，开始了对艾米的训话。
　　 “我跟你说哈，我比你大两岁，现在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当然，我妈妈也告诉过我了，你在英国，五岁就上一年级，后来去瑞士，学制不一样，又重上的。不过你可不要觉得自己走南闯北，很有见识啊。你知道吧？我从幼儿园开始，海归的同学就没断过，当然，对他们，我和对你的态度一样，都—鄙—视！因为我觉得，你们是最愚蠢，最可怜的人。”
　　 “别奇怪哈，听我说，”贝贝哥哥越发得意，坐正了身体，开始和艾米讲起道理来：“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就回答不了！你说，你说得清自己是哪儿的人么？”
　　 “你不会是想说自己是欧洲的吧？就凭自己这张脸，问到天边，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啊！那，你想说自己是中国人？也不行啊，你根本就不合格，因为你连中国话都说不好，算什么中国人呢？”
　　 “你可不要小瞧会不会说自己国家的话这回事儿哈，我爸爸和我说过，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你懂么？很重要的！我爸爸说，文化才是你到底是谁的标志！你知道抗战吧？日本鬼子侵占了咱东北，他们屠城了么？没有。他们干什么了呢？他们让打仗打输了的中国人学日语！我爸爸说，这叫“愚民政策。可你们呢，你们更蠢，你们自己就把自己的语言给忘了。”
　　 “对了，我爸爸还给我讲过一个词儿，我也来给你补补课哈。”
　　 贝贝哥哥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身来，走到艾米身后的画板那儿去，拿起白板笔，竖着写下了两个大大的方块儿汉字。然后，他反手用笔来指点着那两个汉字，大声对艾米说，“来，跟我一起念，m-u-mu，y-u-yu，母——语，哦，对了，你不认识汉语拼音哈，”贝贝哥哥为难地皱起眉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勺儿，终于痛下决心，“好吧，它的意思是mother，language。懂么？母亲，语言，这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每个人都有妈妈一样，每个人也都得会说母语……”
　　 艾米老老实实地站着。听着。贝贝哥哥的话，于她来讲并不陌生。我们是中国人，到哪儿都是。她从小就是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这么教育的。在伦敦时，尤其是上日托之后，她便不喜欢讲中文了，有时回家也不由自主地夹带些英文词儿，但爸爸妈妈不断地把这个道理讲给她听，并且，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要求她讲国语。就连奶奶，都总不忘要用生硬的普通话教她念念汉字识字卡片。
　　 “你们这两个孩子，这是在干什么啊？”
　　 爱林阿姨的大嗓门一起，吓着了正暗自出神儿的艾米，也把正指手划脚传道授业的贝贝哥哥吓了一大跳。哥哥紧张地拉长了脸，朝妈妈瞪着大眼睛，还下意识地把握着笔的手，背到身后去了。
　　 妈妈也跟在爱林阿姨的身后进来了，一眼就看到了黑板上的字，满腹狐疑。可知子莫若母，爱林阿姨却是心明眼亮的，猛地上前一步，她猛地搡了贝贝哥哥一把，“你这个家伙，还以为我猜不出来，又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不许欺负妹妹啊，知道吧？妹妹，妹妹她……不能欺负！”
　　 “我怎么欺负妹妹了，”贝贝哥哥一边揉搓着被妈妈搡过的肩膀，一边低声嘟囔：“她连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怎么欺负她？”
　　 “啊！”爱林阿姨的声音再次大幅上扬，“搞了这么半天，你们在屋子里折腾得这么热闹，全是你一个人儿在这儿开一言堂啊！”爱林阿姨狠狠地剜了贝贝哥哥一眼，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妈妈的脸上显然也写满了失望，但妈妈无声地摇了摇头，拉爱林阿姨走到床边坐下来。
　　 “再有四天就是元旦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你们两个也都要又长大一岁了，大一岁呢，就要有大一岁的本事。我们现在就来个比赛，好不好？让我们两个大人来做你们的观众，见识见识你们俩的本事。”坐了没一会儿，爱林阿姨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艾米和贝贝哥哥的中间来，神气活现地宣布了自己的倡议。
　　 “好！好！好！比赛！比赛！现在就开始，比什么吧？语文还是数学？”贝贝哥哥这下儿可高兴了，跳着脚，两只手都举得高高的。
　　 “搞没搞错，”爱林阿姨又朝贝贝哥哥伸出手来了，好在这次只比划了一下，并没让拳头真的落到贝贝哥哥身上去，“你都上二年级了，和妹妹比语文数学，公平么？”又剜了儿子一眼，爱林阿姨扭过脸来，无限怜惜地朝向艾米，温柔地说：“好艾米，我们和哥哥比赛表演节目，好不好啊？”
　　 “表演节目！嘁，女孩儿才喜欢表演节目呢……”贝贝哥哥显然大失所望，但他的抗议在妈妈严厉目光的瞪视下，戛然而止，他转而无可奈何地做了让步，“好，好，那我先开始吧，背《论语》行吧？一篇算吧？我背《子路第十三》可以吧？”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贝贝哥哥站正了身子，双手交握，垂到身前，一板一眼地开背了。
　　 “你们教孩子背这个？”妈妈显然有些吃惊，向一旁的爱林阿姨发问：“贝贝会背很多么？意思都懂得么？”
　　 “有儿童经典诵读班，贝贝上幼儿园小班时，我们就送他去学的。也就死记硬背，意思知道个大概，说是利用儿童期的记忆力，记下经典的传统名篇，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国内都兴了好几年了。篇目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爱林阿姨在向妈妈做着解释，可目光却始终落在艾米的身上，她在关注着艾米的反应。
　　 艾米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贝贝哥哥的嘴巴上，眼睛随着贝贝哥哥嘴巴的张张合合，一眨一眨的。终于，贝贝哥哥结束了，他把交握着的双手抬到胸前来，浮皮潦草地比划完向大家鞠躬的既定程序，就急急忙忙地朝向艾米嚷嚷：“好啦，好啦，我完了，该你了……”
　　 “啊……”艾米干干地张了下嘴巴，又无奈地一瘪，眼泪瞬间就溢满了自己的眼框，“别，别，可别……”爱林阿姨急火火地奔过来，把艾米搂在了怀里，“贝贝，不行，不行，你得再来一个……”
　　 “怎么不行？我又没背错！”贝贝哥哥显然不服气
　　 “你是哥哥，贝贝。”爱林阿姨朝贝贝哥哥低吼一声，“快点儿，快点儿开始，这次要英文的。”
　　 “那…那我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吧。”贝贝哥哥撅着嘴巴，极不情愿地又开始了：Betweenmyeyesandheartapactismade……”
　　 可是，这次，当贝贝哥哥结束，再把目光投向艾米后，艾米连声儿都没出，而是低着头，委委屈屈地抹开了眼泪。
　　 “贝贝，好孩子，你唱个歌儿，好么？”现在，是艾米的妈妈走过来了，她没有走向被爱林阿姨抱在怀里的艾米，而是朝向贝贝哥哥蹲下身来，轻声请求。
　　 “阿姨，我真的不会唱歌儿，”贝贝哥哥一定是让她们给烦得不轻，一脸苦相，低声嘟囔：“女孩儿才喜欢唱歌儿呢……”
　　 “我们帮帮艾米好么……”妈妈的声音哽咽了，“贝贝，你知道么，艾米妹妹小时候最喜欢唱歌儿了，可现在，她生病了，全忘了，你唱个歌儿好么？最简单的，你小时候唱的，我们，一起来帮帮艾米……”
　　 “我小时候……”贝贝哥哥很为难地看了艾米的妈妈，又去看自己的妈妈，“我小时候……”他愁得一脸苦相。
　　 “葫芦蜂来吧……白花儿开啦……”
　　 这时候，贝贝哥哥突然听到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飘了起来，那么轻，那么尖，还犹犹豫豫、断断续续的，就像隐约从远方飘过的一缕风，把那声音吹了过来，飘忽地，若隐若现地似乎又要走远……可是，那声音的确是存在的啊，是的，那是艾米，天，那是艾米在唱么？她在唱什么？
　　 “葫芦蜂来吧……白花儿开啦……葫芦蜂来吧……白花儿开啦……”艾米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了，抬起头，仰起脸，她面朝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唱起来了。
　　 “妈！妈！”首先被这声音唤醒的是贝贝，他兴奋地去跑过去拉自己妈妈的手臂，“我知道，我知道的，艾米妹妹唱的这个是胶东农村的歌儿，我姥姥家那儿的小孩儿都会唱，我小时候就听他们这么唱过，一到春天，他们要抓葫芦蜂烧着吃的时候，许多小孩儿都是这么边到处跑边唱的……”
　　 可是，贝贝的兴奋表情尴尬地定格在了脸上，因为他发现，欢欣鼓舞的只有自己和艾米，而那两个妈妈呢，她们面面相觑、满脸忧伤……这情景让贝贝变得也疑惑了起来，以至于，他脱口而出那句话，都越讲越犹豫：“原来，最难忘的歌是小时候的啊，这个，这个算不算是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