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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我和你(小说)


作者:方如 秀才,2710.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65发表时间:2013-04-14 07:58:01

『流年』我和你(小说)
  
   4、
   “我喜欢生女孩儿,怀艾米时,周围人都说我漂亮,特别漂亮,比怀孕前还要漂亮。人家都说,像我这样这种当妈的,如果不生女孩儿,那简直就是资源浪费!”
   “那时我们在德国,也开诊所,周围也有不少中国人。一天到晚,我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到处被人夸。艾米不是我的第一胎,以前我有过一个男孩儿,早产,出生四天就走了。有艾米那年,我三十四,当然也想要孩子啊。只是对性别真是没什么感觉。不过,我这人好漂亮,手也巧,平时买的衣服不合适,常自己修改。以前在国内时,甚至都照着杂志,自己给自己做过衣服。怀了艾米,总听人讲该生女孩儿,我就想,女孩儿也的确不错,女孩儿一定和父母近些、亲些,尤其像我这样的,还可以用心金贵她,从小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后来,艾米出生后,我哄她,就常念叨:快点儿长啊,小艾米,等你长大了,妈就给你做件和妈一样的衣裳,到时候,咱们娘俩儿,穿成一样,拉着手,逛街去……”
   ——这是我当年在英国时,听你,艾米,你的妈妈对我讲起的,关于你小时候的事儿。艾米,你想过吗?那年我十七岁,因为离开家,因为不得不独立生活,我刚刚对外面世界开始真正的打量。而你妈妈,应该就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的母亲,生活在异邦的中国母亲。可很遗憾,我不喜欢她。确切地说,那时我对所有聒噪的中年妇女都没好印象,更何况,那天,你妈妈要和我谈的,还是你的病。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妈妈只让我们短暂照面,便匆匆带我离开——出门、上车、乘巴士,下车、步行,横穿马路……她一路无语。但沉默中,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神不宁。
   不过她带我去的是她自己的诊所,那儿是她的领地,进了门,她的话匣子终于再次打开了。
   她讲到中医在欧洲的境况:“不要以为只是中国人才看中医,老外也不少。像关节炎、痛风、皮肤病,甚至戒烟、戒毒什么的,中医都有不可替代的优势;只是这些年来中草药在欧洲一直是以保健品或食品的身份存在的,前景会如何,现在很难讲;你听说过前些年折腾得很凶的所谓中草药肾病(ChineseHerbsNephropathy)么?外行可能不懂,我们自己干这个的,还不知道?那种间质性肾病,任何一种药物包括阿司匹林都可以引发,凭什么命名时单挑Chinese(中国的)这个单词,明摆着欺负人……”
   讲到从业者的苦恼:“中医这个词儿最初的翻译就不好,翻成TCM(TraditionalChineseMedicine传统的中国药品)干什么?“Traditional”这个词很容易给西方人一种过时的,淘汰的,不科学的印象,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巫术;欧洲各国对中医诊所的管理也太差!入行门槛也太低了,很多对中医略知一二的人,批发点中草药,挂张人体穴位图就都可以开业纳客了……”
   说到自己的家:“艾米爸爸是广州人,我是北京人,在柏林工作时认识的。人在海外,心里总觉得空、飘、没根儿的感觉,是有了家,有了孩子,才慢慢感觉踏实了下来。现在,我们在法兰克福有家诊所,虽小,生意还好。决定来伦敦,是觉得英国针灸发展得比德国好。我们今年暑期刚过来,我先生把这个诊所一开起来就回去了。估计他怎么也得这样子两头跑上个一、两年吧?毕竟这边生意刚起步,那边诊所也不敢贸然放弃啊。可是,我们的小艾米是不能再等了的,英国这边五岁就上小学,既然打算过来,还是得早点让孩子来适应环境吧……”
   “我们都出来了,留艾米一个人在家,能行吗?”我后来到底想出了这条自认为最合适的话题,开口打断了你妈妈,这个我眼中话唠妇女的唠叨。
   现在,我能体会到,我如此讲话,无论是对于一个好面子的女人,还是对于一个正独自面对生病女儿的母亲,都是不合适的。但当时我浑然不觉,我只是有些吃惊,真的没想到自己轻轻的、试探口气的一句话,竟可以像颗锐利的钉子,钉住了你妈妈——持续的,鱼贯而出的话语刚被她吐出了半截儿,她便突然收声,尴尬地,艰难地,瞪大眼睛,定了格。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是拢头发、又是拽衣角,最后干脆撇下我走了——高跟鞋音踉跄,没任何解释地走了。
   我正后悔自己的冒失,却见她已再次向我走来。
   置身于文竹、太师椅、中国字画、若隐若现的古筝曲营造出的高山流水氛围中的你妈妈,黄皮肤、黑头发、淡黄的丝质唐装,下摆肥大的黑呢裙裤,中式发髻低挽,瘦小肩膀微耸,婉约、典雅,不过却端来一个恐怖的模型——白的脸,红的唇,洞张开牙齿青白,牙龈血红……
   “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你妈妈的话,比那口腔模型还让我感觉诡异,她一定也是知道的,她显得很窘迫,“艾米…艾米她…我还没跟你说,她有点儿病…”她的目光东一下,西一下,飘来飘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却还是在和我说话,磕磕绊绊地,却也是不住嘴地说话:“社区医生说是儿童孤独症。是心理疾病。因为身处的环境,语言过于复杂…当然…当然原因我承认——我们艾米,从小是她奶奶帮忙带大的。那时候,她奶奶和爸爸在家都讲广州白话,我讲汉语普通话。后来,她奶奶回国,我们送她去日托中心,又要跟着讲德语…不过…不过那时艾米适应得很快啊,就算偶尔搞错,混着用,但这三种语言她当时都能听,也都能说。只是,这次来伦敦……所以,所以上周,我才带她看了医生…可是,可是你不要忘了,我自己就是医生——虽然在他们这儿,他们觉得我们中医只是辅助治疗手段,不承认我们。可我们自己可是从来就没这么想过的啊!我和我先生,都是读书时就学这个,工作后也一直干这个,这么多年来,我们可一直都是在用医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作为同行,我不同意社区医生这么轻易地就断定一个才这个小的孩子,得了什么心理疾病!这太残酷了!不是么?丽丽,你难道没这个体会?难道最初来这儿的时候,你没觉得吃力,甚至恐惧、悲观?这算什么呢?对不对?我们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么?只要耐心,只要坚持,慢慢地,一切不都慢慢好起来了么……”
   在滔滔的讲述中,你妈妈渐渐又变得气宇轩昂。后来,拉着我的手,她开始教我在那模型上找穴位,以及在不同的穴位上,采取的不同按摩手法——按、摸、揉、搓、弹、捏……
   “只要和艾米在一起,我们都要尽量多说话。不管她有没有反应,都说,对着她的脸,让她看清楚我们口型地说。只说一种语言,说我们的母语——汉语普通语。”
   “除此之外,我还给你列了一整套针对艾米的训练要点。你走时记得拿着,回去细看。别担心,一点不复杂,不难。你只要牢记一个中心思想:抓紧一切机会,让艾米的所有构音器官都充分运动!比如,喝水,让她用吸管;吃饭,鼓励她用力嚼;玩游戏,教她模仿小动物叫,或鼓嘴巴吹气球、吹羽毛……我刚才教你的这套口腔按摩操,每次来,你至少要为她完整地做一遍……”
   “你来,每天中午到我诊所来,从我这儿把艾米接回家,然后等我回到家,你再离开。我每天都会带艾米来诊所,这儿刚开业,尤其上午,人很少,不忙。我当然知道艾米不喜欢来这儿,可还在坚持,除了想让她多接触外界外,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意识到她生了病,意识到生活秩序有什么变化。你也一样,丽丽,你也不能刻意,不能让艾米觉察出压力。”
   “现在是安妮在家陪艾米。事实上,刚才在路上我接到的就是安妮告诉我她已到达的电话。安妮和你一样,也是在这儿读书的学生。她也好,守时、耐心。但艾米似乎一直就不接受她,我观察了好几次了,感觉原因应该是来自安妮的外表,她长得太高大,让艾米有些怕……”
   你妈妈还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这番话吗?艾米,她是否意识到,其实,在最初见面时,她就已经伤害了我。她能设身处地地理解我的感受吗?
   ——这是件多可笑的事,我,第一次,被别人用支付薪水的方式判定是一个有能力帮助别人的强人,原因竟然是,因我看起来,像个弱者!
  
   5、
   这么多年了,我得承认,我已经把你们忘了,我彻底地忘记了那段曾经的,和你们母女之间不足一个月的接触。
   直到九年后,在那个潮湿燠热的夏日午后,我再次遇到你、你们。
   开始还是温暖甜蜜的,毕竟,照顾你,给了我第一次照顾小孩子的经验——你扁平的大圆脸,你走路时笨拙的,略显外八字的胖胖的小腿儿,你用亮亮的大眼睛专注地坦然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把头高高地抬起来,看着我,头向后一仰,嗓子里便挤出一串咯咯的笑声,一仰,一串,一串……你开心,我也开心,我微笑着向你伸出手,去抚摸你圆滚滚头发稀疏的后脑勺,你白皙柔嫩的仿佛吹弹可破的皮肤,你热热的口腔……是的,热热的口腔,我的厄运来了……
   艾米,你知道吗?产假初期的那段日子,是目前为止我此生最为灰暗绝望,不堪回首的时光。
   那段日子,我总觉得饿,可见了东西又什么都吃不下。白天昏昏沉沉,晚上成宿成宿地失眠,一天到晚恍恍惚惚,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自己的奶孩子不够吃,喂她奶粉她又不肯吃,过早添加辅食让她消化不良……宝宝饿的总是哭,她一哭,我的泪就也跟着止不住,就会在心里不停自责、自卑,面对自己这辈子的失败——工作辞了,丈夫没了,小小的家,只能靠我独自支撑,可哺育孩子难道不是每个做妈妈的本能?为什么别人都行,我却不行?
   而在这个时候,你来了,艾米,关于你的记忆突然滑出我尘封已久的记忆,陡然鲜活,劈面直来,再次把我推向绝望的谷底。
   “不要忘了,你是个女人,连孩子都不懂去爱的女人,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这是你妈妈当年诅咒我的话,在我离开你们家的那个下午,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话讲给我。
   那时你在干什么?隔着飘渺的岁月之河,我努力扑捉发生在我与你母亲的那场战事中所有的细节,可是,我看不到你。
   在我的记忆中,你只有三种表情——最常见的漠然、冰冷、懒洋洋的局外人的表情;偶尔一现的,和我游戏时那笑得声音和身体都发软五官都凑到一起的表情;再有,再有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垂下头,眼睛上翻,压着嗓子发出低低的低吼的,那如小野兽一般凶猛的表情。
   不错,那也是你,你在我去你们家第四次的时候,如此待我——打算认真对待自己使命的我,我试过好几次了,想给你做你妈妈交待的口腔按摩操,但你每次都不肯,可怜巴巴地朝我摇头,不肯配合。那次,我们玩儿得开心,你甚至朝我调皮地笑,嘟着嘴巴朝我耍舌头,我认为那是好时机,于是,出其不意向你伸出自己的食指——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你咬伤,或者说,我根本没意识到你,一个小孩子,可以在转瞬之间突然变成一个可以伤人的小野兽。
   那个下午变成野兽的还不仅仅是你,还有后来捏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委屈地大哭的我,以及在打开门那一瞬间恰好看到我在边哭边打你的你妈妈。
   事情已过去得太久,在那之前,我差不多已把你妈妈讲给我的那句诅咒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事实上,仔细想来,那句诅咒,在当初你妈妈如此呵斥我的时候,我其实并未深想。现在,我还记得,当悲悲戚戚回到宿舍,被舍友问及此事,我也哭,但哭,并不是因为怕什么,而只是觉得委屈。我向舍友抱怨你妈妈的不可理喻,抱怨她的口不择言。我把自己被你咬伤的手指伸给舍友看,我说,“能这么咬人的,能算孩子吗?就算这孩子有病,她妈妈总没病吧?难道她不知道她女儿咬人?难道她教我把手指伸进自己女儿嘴里做按摩操时,就不该想到提醒我一下?是她女儿咬人在先,我打她嘴巴不过是正当防卫,不过是赶得不巧,被她撞上,可在那之前,我尽心尽力做的一切,难道全白付出了?事实上,她想过没有?连工钱都还没给我,她有资格骂我么……”
   在当时,在我的眼底心中,你妈妈是个碎嘴、唠叨、偏激,神经质的女人。“我们还是得早点回国,人不能在这异国他乡待太久,”记得后来情绪平复,我还曾向舍友如此发感慨:“这里的那些华人,无论第几代,我发现,他们都无法像那些本土居民那样自然地生活,他们神经都绷得太紧,太敏感了,别人对他一点点的不敬,都会让他们联系到国家、民族,别人些许的差池,都要被其论及至素质、品格、种族劣根性。”
   不错,艾米,那个时候,记得当我自己要发表此类见解,曾喜欢举你妈妈做例子,我不会想到,九年后,当我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宝宝,会再次陷落在那场战事中,而那时的我,将发现自己当年的那些委屈竟然会全都站不住脚了,抱怨没了,你妈妈讲给我的那句诅咒,却越来越清晰,并不断被印证、放大、威力无比。
   是的,毕竟,你只是个孩子。生了病的孩子。
   你妈妈是个母亲。自己的宝宝生了病的母亲。
   而我,我无疑是个无能,自私,应该被诅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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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极其富有韵味的小说,故事情节设计是那么地精巧,引人入胜。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娓娓道来一个颇为感染人的而又富有启示意义的故事,读后让人警醒。读者善于用细腻的描写来表达一个深刻的道理,对孩子的教育应该遵循生理及教育规律。但文中作者始终没有这样说,而是用缜密的语言,通过对细节的描写,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升华,让读者读到最后猛然醒悟,这样的留白,太绝妙了。这是本篇小说写法的最漂亮的着墨。艾米,拔苗助长似的教育的悲剧代表,又要在“我”的三岁的孩身上再演了吗?通过双语幼儿园老师给孩子取名为“艾米”的这般绝妙的巧合上,把小说的主题凸显了出来,“我”的三岁的孩子如何教育,答案不言而喻。佳作!荐阅!【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15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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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4-14 08:00:28
  一篇非常有意义的小说。感谢作者的倾情奉献,遥握作者,祝春安!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4-15 07:45:2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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