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田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次事件，是吴表哥和他吵架。
　　 那时，已接近我学播音的尾声了。
　　 我已开始越来越多地，为吴表哥的节目，做些辅助工作。比如，帮他搜罗智力游戏的题目。帮他翻找，适合做开场的小故事。帮他拆看听众来信，并按预约点歌、参与节目、谈心长聊等内容，分门别类、依次放好，以备节目播出时，适时使用。
　　 那天，我遇见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竟赫然写着：导播老田收。
　　 从涂抹了许多花花草草，花哨、斑斓的信封正面，以及写在信封背面的，参与上期节目，回答问题环节的答案中，都不难判断出，这应该是一封听众来信。
　　 我还想到，每天，节目结束，吴表哥都会说：吴峰代表节目监制XX、导播老田，感谢您的收听。这类套话。想来，老田这个名字，也是有可能，让一些节目老听众的耳朵，生出茧子来的。可是，即便如此，也实在没什么必要，给老田也写什么信吧？
　　 而且，我掂了一掂，这信分量还不轻，写得可不短。
　　 我没拆，拿出来，放一旁，等吴表哥来。
　　 吴表哥来时，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红着脸，兴冲冲地，一进办公室门，就压着嗓子，亲近地，和我寒暄。我于是知道，他又喝酒了。
　　 我一直觉得，吴表哥的音质，如果不借助话筒，简直不值一提。但他的中音区，还是蛮有磁性的。他若喝了酒，就喜欢压着嗓子说话，显露出鼻音的浓重、尖锐，而且无论是否是疑问句，结尾全一水儿的升调，还刻意多停顿，多加了些嗯嗯啊啊的语气词，粘粘糊糊地，波澜起伏地、风情万种地卖弄着嗓子。
　　 有一次，他喝了不少酒，一推开办公室门，就压着嗓子，和我解释：“我们主任三令五申，上节目前不许喝酒。可我有时候，也没办法啊，都是盛情难却的。”
　　 我由衷地附和点头。我是能理解吴表哥的。一则是觉得，他一周七天，天天无休。二则，我还觉得，有时候，他喝了酒，若恰好适度，上节目的状态，倒也别有洞天。
　　 所以，每次，无需看他那张红脸，一听见他进门时，讲话的腔调，我就知道，他是否喝酒了，以及他醉酒的程度。
　　 “哼！上回，我就知道了，早晚还得有这一天。果不其然！”
　　 他拿着那封写给老田的信，也没拆，只看信封，脸上的表情，就迅速从满面春风过渡到义愤填膺。他咬牙切齿地，晃着头，一字一字地吐出那句话。末了，又指指墙上的钟，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儿，没事儿啊，别往心里去。快点儿，快点儿，先上节目，下了节目再说。”
　　 我忙低头，躲开他的一嘴酒气，并把桌子上的资料、磁带等物件往篮子里收。我心想，他可真搞笑。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我那会儿，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呢。我干净利落地收拾好篮子，提起来，就尾随他出门，上楼，上节目去。
　　 那天，吴表哥明显心不在焉。他不时地，从座位上，欠起身，通过玻璃窗，向导播间眺望。
　　 终于，他利用播放歌曲的间隙，对我说：“你这会儿，悄悄出去看看，看看老田，又在搞什么鬼。”
　　 我不明就里地起身，出去。
　　 导播间的门，依然四敞着。我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儿。我看见了，另外一个老田。
　　 他在打电话。含着笑，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时点头，附和着，胸有成竹的样子。突然，他的身体又向后仰去了，他伸出手，抚着自己的前额，开始了讲话。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却能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夸张、狰狞。我知道，那是他在尽心尽力讲话。吴表哥示范我播音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吴表哥就曾这样对我演示，他边播读，边不停解释：“你看，看我的面部肌肉动作，口腔要充分打开，包括后槽牙。只有这样，才可能让每个音儿，都能发得结实、饱满……”
　　 此刻，老田就是在这样讲话。他的脸微微泛红，表情陶醉、沉迷、瞬息万变。他不再是那个总是发呆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可以被自己的儿子肆意指点的、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了。他的眼神儿，轻盈、活泛，他的体态语言，丰富、多姿，他前仰后合，他左右逢源，他那么投入、那么忘情。甚至于，我就在门口儿站着，他都没发现。
　　 老田，他在讲什么呢？他在和谁讲话呢？
　　 6、
　　 “老田，你说，你好歹也四十多岁的人了，玩儿这个，你觉得，有意思么？”
　　 吴表哥一下节目，就径自去了导播间。他一边张牙舞爪地讲话，一边用那封写给老田的信，拍打着正低头，往柜子里，摆放录播带的老田的后背。
　　 老田回头扫了一眼那封信，表情顿时变得窘迫起来。他讨好地看着吴表哥，嘴里含含糊糊应着：“又喝酒啦？别瞎说啊，这种信，有人愿意写，我也没办法啊。”
　　 “我瞎说？老田，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信，是第一次收到么？再说，刚才我表弟都看到了，你这段儿，又开始，偷着接听众热线了，对吧？我正好不愿意上晚班，要不，咱俩和领导申请申请，你上节目算了吧。啊？上次，咱俩可是说得好好的，我也说到做到了，和谁都没说你接热线的事儿，我就是想，你这么大年纪了，总得有点儿脸面吧。可你呢，老田？我跟你说，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会上这股子瘾呢？”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矮个子的、还没脱学生腔儿的吴表哥，在口若悬河地训斥高个子的，已人到中年的老田。他们太不势均力敌了，那场面和言辞，都令我感到胸闷、不舒服。
　　 那天，老田几乎在一直低头挨训，嗫嚅地应着，或哈腰点头。任由吴表哥，口无遮拦地引申、发挥。
　　 “吴峰，你要知道，我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这付样子的，我也曾经年轻过，就像你现在一样。”
　　 这是老田那天讲的唯一一句有点儿气节的话，尽管腔调和神情都是软弱的讨饶，但它还是有分量的，吴表哥一愣后，把那封信塞进自己的口袋，烦躁地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们都考虑考虑，这次应该怎么处理吧。”
　　 “吴峰，吴峰，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接热线了。”老田边说边尾随我们出来，但吴表哥没有回头。
　　 “我开始就觉得，老田，不大像个导播。”回到办公室，我同吴表哥说。
　　 “他不是导播，他是谁？他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来台里，干个导播，每天就是按节目播出表，放放录播带，帮主持人，把电话接进直播间去，不就挺好么？还不是烧高香了？不过，他挺唬人的，是吧？我刚来时，也被他给唬住了，他说他演过话剧，我都真的相信了。其实啊，老田这个人，是脑子有毛病。疯疯癫癫的。”
　　 我不能接受吴表哥的说法，我于是问他：“表哥，你喜欢接热线么？接热线有什么好？”
　　 “我刚开始干主持人，刚接热线的时候，也觉得挺好。被人尊重、信任、有时候自己都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真是人生导师，能帮人解决各种问题。可事实上，我自己还有一堆问题，不知道找谁解决呢。再说，咱这种节目，咱这个小地方，有什么能交流的高素质的听众啊，老田，竟然还上这种瘾，真是的，让人没法儿理解。”
　　 “要说通过电话谈心，解决问题，我觉得，老田年纪大，有一定的阅历，可能真能对有些人，有帮助呢，更何况，他的声音……”
　　 我的话没有讲完，因为我看见，吴表哥的神情已经不对了。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开始给我上课:“我跟你说啊，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一个人啊，要安心自己的本分，要认真地、全心全意地对待。你可以有别的想法，但你要通过努力，光明正大地去实现，那种偷偷摸摸的、下三烂儿的做法，只能让别人瞧不起你。”
　　 他说得当然是对的。我点头，同意。然后收拾东西，告辞回家。
　　 7、
　　 “我也曾经年轻过，就像你现在一样。”
　　 在我后来的日子里，老田对吴表哥讲的这句话，总会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比如当我的日子里，出现变迁：升学、就业、恋爱……比如当我能意识到自己的成长：先是怯生生地、装模作样地，用自以为是成人的风格，来讲话和做事，到渐渐地，这风格略微变异，就成了我的做派。
　　 年轻是什么？它会伴我们多久？它后来去了哪里？
　　 我学播音这件事儿，结束得有些不大光彩。
　　 是我自己，不喜欢去了，但又拿不出，能说服妈妈的理由。就有一段拉锯战。
　　 “我今天，又给吴峰打过电话了。他说，你还是有进步的。”那段时间，妈妈总和我念叨这样的句子。有时候，我都怀疑，她其实是没打电话，她无非就是起个头儿，以引发我和她，谈谈这个话题。
　　 我知道，自己的小伎俩，瞒不过，洞察一切的妈妈。可我更知道，妈妈也管不住，表面温顺，骨子里，其实很有主意的我。这是妈妈对我的评价。对自己的儿子，她的确了若指掌。
　　 我渐渐地，不再到电台去了。妈妈也渐渐地，不再做无谓的努力了。尤其是，后来，我又适时地，遭遇了高校扩招。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天天泡在我的同桌儿家。我们腻在一起，漫无边际地瞎扯、闲聊。我们总得做点儿什么啊!因为，面对着，正慢慢走向我们的，莫测的命运，我们的心中，都有隐隐的惶惑和不安。
　　 同桌儿曾学过一段时间的小提琴。有一次，实在无聊，他说，要拉一段曲子给我听。然而，刚开了个头儿，他就又停了下来。
　　 “没劲儿，”他把琴从肩膀上取下来，却还懒洋洋地，歪着脖子，保持拉琴的姿态。他对我说：“我庆幸，我爸爸，最终没有逼着我搞这个。这种东西，太令人失望。你会在一首曲子里成为一个君王，或一尊自由得能生出翅膀的神灵。可是，一曲终了，什么都没有了，或者说，还不如，什么都没有。你还由此，看清了自己的卑微和无能，甚至于，偶尔的无耻和无望……”
　　 我举双手赞同。还和他说起了，我学播音时的情形。
　　 我说，有一次，吴表哥为我朗诵《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他的表情很是悲凉，声音略尖锐，有泣声，投入、动情，他无比深情地，犯着口误：“卖-女孩儿-的-小-火柴。”
　　 我们都笑了。是的，这不仅仅滑稽，还令人意识到被骗，意识到恶心。我们都憎恨这一切，这有着美丽、诱人外表，却又盗窃和戏弄人情感的，一切的虚空。
　　 “艺术！”我们都恨恨地，自以为是地抨击，并为这抨击而激动。
　　 我们激动地发现：原来，我们终于都长大了啊！我们都已经能，绕开那些冠冕堂皇地，写在书本里，或絮絮叨叨地，出现在师长耳提面命中的共识，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认识来了啊！
　　 “你们这一代孩子，是让人瞧不起的一代，你们没有理想情结。”
　　 我同桌的爸爸，是我们那座小城里，一位文化部门的领导。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写广播稿儿，号召大家多快好省，大干多干，写得又快又多，后来写着，写着，就从公社广播站，写到地级市文化局。从通讯员写到了副局长了。这种故事，也只能发生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我同桌儿不止一次地，同我说，他不喜欢他爸爸：“因为他说话，总能让你感觉到，他隔你的心很远，他更适合面对集体发言。比如说，他面对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习惯上，称呼我，为你们这一代。”说起自己的爸爸，我的同桌儿，总是牢骚满腹。
　　 可是，显而易见，他的爸爸，却还是，喜欢和我们这一代人聊天。或者说，他喜欢，在和我们这一代人聊天的时候，甩甩词语和见识，以显示，他自己，以及他自己那一代人的高明。
　　 “你在电台学过一段儿播音？不错啊。那儿我熟儿，常去。对了，有个叫田才富的，你认识么？你们这一代，需要学的东西很多，比如，这个田才富，在他身上，就有许多东西，非常值得你们这一代人，好好地学习学习！”
　　 8、
　　 同桌儿的爸爸，兴致勃勃地，给我们翻出了一张老照片。于是，我看到了，老田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的年轻时代。
　　 三个男青年，都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都微微侧着脸，目光都向左上角集结，他们的神情都凝重、庄严、都小心地压制着，心底的欢欣鼓舞，他们按照个头儿，降幂排列，齐刷刷地站在正午的阳光下。
　　 “火热的青春”，一行字写在一侧。龙飞凤舞的字体，和字的内容一样，激情洋溢。
　　 “这是田才富、这是刘祥瑞、这是我。”同桌儿的爸爸兴奋地，在照片上，指指点点。“那一年，我们的活报剧，获得了全区文艺汇演的一等奖。那是我们第一次搞，也是唯一的一次。到处去汇报演出，演了十几场，田才富是男主角儿，他的表演，一点儿也不次于专业演员，他的嗓音，那简直，就是王子的声音……”
　　 “就一次，他就不能自拔了么？他现在过得，可并不好吧？”我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深切缅怀。
　　 “你们这一代人，太功利了。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刘祥瑞就喜欢这样和我说，说田才富让业余爱好给毁了，说他不够聪明，进去了，却出不来。过日子，总无法全心全意。我倒不这么看，无论田才富今后怎么样，在我眼里，他始终都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他从建筑公司调到广播电台，就是我帮的忙。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和我谈起从前，谈起戏剧，心中还能充满热情，还有憧憬，就仅凭这一点，他也是值得人尊重的，也是值得你们这一代人，好好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