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了撇嘴巴。不再出声，过一会儿她又笑起来，惹来班上同学的侧目，丛琛用力打她一下。官秀低下头，把刚才的经过告诉她。丛琛捧着肚子忍着笑。
　　
　　 晚习自的铃声敲响，官秀风一般地冲出教室。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丛琛出来的时候，发现官生在教室门口不停地张望。
　　
　　 “来找官秀吗？她已经走了。”
　　
　　 官生回过头来望着眼前白净小巧的女孩。他见到一双比炭还漆黑的眼睛，这个孩子，是他喜欢的孩子。他淡淡地笑开，平和的脸上有些微然的激动。他叫她：“丛琛。”而后过好久他说：“你和官秀一个班。”她轻轻地点头。
　　
　　 “一起走吧。”
　　
　　 丛琛安静地跟在官生后面走着。他的手喜欢叠起来放在背后，走路的时候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位高权重的副市长，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丛琛笑着，官生没有变，或许他已经变了，只是没有人发现。
　　
　　 官生回过头来冲着丛琛笑，他的脸上有许多细小的纹路，一条条，脉络清晰。丛琛眨了一下眼，她看见许多记忆的光点，在官生平和的眼神里跳动。渐渐这个夜更深了。丛琛在岔路口的时候上了何春的车。然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3．颜色
　　
　　 秋天的颜色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只是蓝城的秋特别的短，夏天的炎热刚过，人们还没有享受几天的秋高日爽，寒冷转眼及至。
　　
　　 官秀问丛琛喜欢什么颜色？丛琛告诉她喜欢白色。官秀笑如春花。她说她喜欢蓝色，很浅很浅的蓝。丛琛便笑了。何春从后面伸过脑袋，插话说：“我喜欢土黄色。泥巴的颜色。”官秀一掌拍在他的脸上，说：“土不拉几的。泥土还有黑色的。”何春便低下头，不再做声。
　　
　　 阳晨转学到圃元中学，丛琛才知道他不是社会青年。他来的那天，学校有许多女生跑到他所在的高一（3）班去见他。官秀告诉她，阳晨是王子酒吧的歌手，十二岁就出来唱歌，然后赚取生活费。
　　
　　 是吗？丛琛在心里问。原来他与陆军是不一样的。她始终无法拼凑他全部的模样，即使她已经见到他许多次。他的脸是模糊且暧昧的。丛琛甚至可以把他想象成另外的人，想象他的故事。她问官秀“他是为你而转学的吗？”官秀笑开来：“或许吧！其实我和他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停顿一下，她又说：“唯一相似的，我们都是单亲家庭。”
　　
　　 丛琛握着官秀冰凉的手，紧紧地抱住她。丛琛淡淡的清香安抚官秀的心，她觉得温暖而安全。丛琛的眼神开阔起来，里面浮起水藻般的颜色。
　　
　　 何春远远望着草坪里相拥的两个女孩，有些失落。
　　
　　 晚自习前，有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坐在草坪上。丛琛看见官秀和阳晨坐在草坪的中央，他在弹吉它。唱周华健的《爱相随》，官秀笑得很灿烂。何春骑着单车从他们身边飞过。官秀见到丛琛，站起来摇着手，大呼小叫，模样很嚣张。丛琛在心里笑，她以为与官秀永远成不了朋友，想不到官秀是那种你对她好，她就会连心都掏出来给你的女孩。有时候，丛琛非常地感动。又想起秋香，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秋香，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萧条而清冷，那天还下着很大的雨。兰琴哭了，哭了很久。然后就再也不提秋香的名字。不过丛琛知道兰琴是思念秋香的，而且是非常非常地想念她。
　　
　　 阳晨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丛琛。见到她在夕阳下笑得炫耀。丛琛的笑脸很阳光，可以笑得人的心里变得阴暗。阳晨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把忧郁与明朗结合如此完美的女孩。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微蓝，他看不见她的内心，看见的是自己在她眼睛里的倒影。这样的女孩是流动的，无法掌控。于是他低下头不再看她。
　　
　　 丛琛终于看清阳晨的脸，他的皮肤不很好，有的地方还起了皮屑。他的眼睛很大，明亮而充满着光彩，有一层透明的湿润的水状物体流动。他是个内心温暖的人。不暧昧也不模糊。只是丛琛一直没有看清他，或许她本不想知道他是谁？远远地望着他，戴着墨镜，倚在闪蓝色的摩托车前，扬起修长的手指，她会想起陆军。她会以为他没有远离，或者他在另一个人身上重新复活。现在，丛琛知道阳晨不是陆军。他的眼底是透明的，他并没有受到生活的污染。他健康并且优秀。
　　
　　 何春开始变得忧郁。苍白的忧郁。开始不再话多，上课的时候也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丛琛强烈要求与他换位置，因为他老是拿支笔把丛琛的头发一指一指地缠起来，有时候太用力纠得她头皮发麻。她每每回过头来对着何春大呼小叫的时候，他总是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丛琛又把嘴边的话全部吞进肚子里。问他怎么了？他故作深沉地望着丛琛，她想笑可是又不好笑。她有时候觉得男孩的心思比女孩的更难懂。官秀见了，总是笑得捧着肚子蹲在地上。然后用力拍打何春的后颈。“何蠢。年纪小小也想谈恋爱？过来，跟姐姐比比身高。”何春狠狠地盯着官秀，半天，就低下头，再也不出声。
　　
　　 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喜欢拉帮结派，并以北街民哥为偶像。有人听闻丛琛就是民哥的女儿，都想认识她。可是她身边总有何春和官秀，没有办法与她接近。那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何春招惹了高年级的社团老大，被狠狠体理一顿。阳晨刚好路过，见到何春的狼狈样，便去通知官秀与丛琛。
　　
　　 社团老大见到丛琛，便高兴地迎上来，对她说：“你就是丛琛吗？我是篮球队的队长成刚。”丛琛冷冷地瞟了一眼武大三粗的男生，走到何春跟前，“你没有事吧？”何春从地上爬起来，望了丛琛一眼，不做声，便向教室的方向走。他漂亮的小眼睛里面还含着泪水。丛琛心里觉得有丝难过。官秀抓住何春的手说：“何蠢，就这样走。我们是来给你报仇的呢？”他用大力气甩开官秀的手，向教室跑去。一直没有出声的阳晨说：“秀秀，别闹了。伤到他的自尊心了。”
　　
　　 何春转学了。丛琛心里有些难过，男孩打架是常有的事情。打不过，是因为年纪小，就算打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她更讨厌阳晨。他不应该来通知她们，就算何春被他们打伤了，但是她们没有见到，他在她们面前会自然些。虽然她们一直在嘲笑他。丛琛又一次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何春就像大大和小小，原以为他们会一直在她的身边，可是因为她的漫不经心，他们又在瞬间离她很远，再也不可能亲密无间。她觉得成长的颜色太过忧伤。有时候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沉入水底，不能浮出水面，自由的呼吸。她发现很多时候，是因为太在乎自己的感觉，而没有发现事情本不是这样。
　　
　　 知道何春转学的那天，丛琛回到家里大发脾气。秋民笑着哄着丛琛，又向她许下种种的承诺。兰琴对她无理取闹，不予理会。静静地望着吵吵闹闹的父女，她觉得幸福，丛琛现在幸福吗？她应该幸福。
　　
　　 官秀在叹气。何春走了，他们的三人组拆散了。她每天少了乐趣，很无聊。丛琛有时候会忍不住回头，以为会见到何春小小的、闪着光亮的眼睛和他傻傻地笑。回过头却见到另一张脸，一个女孩的脸，平凡而没有特色。
　　
　　 阳晨来接官秀回家。他们在学校已经成为公开的一对。放假的时候，丛琛在教室里东摸西摸，这是她以前摆脱何春所养成的习惯。放假很久了，她还坐在教室里，望着天边渐渐退去鲜艳的颜色。秋民来学校找丛琛，开着他那台宝蓝色的蓝鸟。
　　
　　 丛琛问秋民：“当时你离开妈妈的时候会害怕吗？”
　　
　　 秋民盟望着丛琛突然涌现泪水的眼睛，他说：“丛琛。你幸福吗？”
　　
　　 “幸福呀。因为有爸爸还有妈妈，所以幸福。”秋民抱着丛琛，十四岁的孩子，半大不小，开始有自己的心事。而小时候的记忆仍然深印在心头，所以没有安全感。
　　
　　 “丛琛。我离开你，离开兰琴的时候，会害怕。可是人生的分分合合总不能幸免。或许你会遇到一个人。像兰琴遇到我，在分开以后，再次相会，从此不再分开。”
　　
　　 是吗？丛琛仍然觉得不确定。她望着秋民年轻的脸，他不像父亲，他更像一个朋友。她又想起官生，她在他身边安静地走着，感受父爱的强大。想起他来来回回走过那天的雨幕。兰琴没有跟秋民提过官生，也许在她记忆里官生形象已模糊，丛琛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后来她知道她是那么喜欢带着记忆前行，然后在每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陷入回忆。黄昏的颜色，还有那个夏天，陆军在向她告别的颜色。李阳的脸在阳光下清醒地笑，她说：“陆军。我们回不到过去。回不到十四、五岁的夏天，我们在草地里歌唱。你不是林秋民，我也不是丛兰琴。”
　　
　　 秋香说：“丛琛。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宽广的世界。你会发现成人的世界，原本一切都不圣洁。这个世界的颜色不是白与黑，而是灰色。”
　　
　　 丛琛在很晚的夜，哭泣。
　　
　　 4．感觉
　　
　　 王子酒吧举行周年活动。官秀从阳晨那里弄来两张门票，想让丛琛陪她去听他们举办的窜烧歌会。丛琛小的时候在秋香的歌厅玩，见过许多竭斯底里唱歌的人，她从来没有去过酒吧。虽然她知道那是秋民的产业之一。拗不过官秀，她答应她。
　　
　　 没有进场之前，官秀拖着她去酒吧后面的小巷子里，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楼道左转右转进入一间民房。丛琛见到这间房子里贴着许多的画报，都是当红明星的画像。木架子上有许多的磁带，还有一台年代久远的唱片机，墙上还有一把破吉它。
　　
　　 “这是哪里？”
　　
　　 官秀得意地笑着说：“这是我和阳晨的秘密地点。第一次带第三个人过来，自豪吧。”丛琛望着官秀春光明媚的脸。那个自私、害羞、倔强的女孩不见了，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个开朗而狂野的女孩，爱情有时候会让一个人从里到外的改变。丛琛不知道，他们年轻的爱情能不能经受考验。官秀拉回神游太虚的丛琛。她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打开来，全是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服装，很暴露也很新潮。官秀找来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和满是破洞的牛仔裤让丛琛换。
　　
　　 “酒吧一般不让未成年人进，你太孩子气，要化下妆，才能进去。”官秀说着又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掏出化妆品，在丛琛的脸上摸摸擦擦，半天，她满意了，推她站在墙角的镜子前面。丛琛见到镜子里那个艳丽容颜的自己，十四岁，她的身体被紧身的衣服包裹，露出凸凹有致的身材。官秀露出色色的眼神，对丛琛说：“丛琛。你身材不错，早熟呢！”她边说边换上红色的仿纱露脐上衣和紧身的黑色弹力裤，她已经发育成熟，身材很火辣，丛琛望着她自信满满的模样，觉得拘谨。暗暗地想，官生如果见到官秀这模样，脸上的细纹又会多几条。如果秋民和兰琴见到她这模样呢？秋民可能会笑笑，然后突然拧起她，像老鹰捉小鸡那样。兰琴会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模样。秋香呢？她会大笑，然后会拍着手说：“丛琛，你长大了。要不要来支烟抽抽。”
　　
　　 进了酒吧。兰琴觉得跟秋香开的歌厅没什么两样，大厅差不多，只是多一个升降舞台。她有些遮掩，内心有些慌乱。她们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看表演。官秀对丛琛这种胆小的态度很不满，但是又不好让她一个呆着，只好和她窝在一块。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人，很多都认识官秀，跟她热络地打招呼。领舞的人没有来，酒吧人还比较少，时间尚早，有一个女孩在上面低吟浅唱，气氛不是很热烈。官秀告诉她，酒吧要十点以后才热闹。九点半的时候，阳晨出场了，这时酒吧的人开始多起来。有很多女生窜到舞台前面去，大声喊着“阳晨！阳晨！我爱你！”官秀脸上充满着自豪，她拽着丛琛向前面挤去，好不容易站在离阳晨最近的地方。
　　
　　 他开始唱的是一首《sayyousayme》，他的声音很好听，有淡淡的沙，淡淡的忧郁。丛琛抬起头来注视着阳晨，他唱歌的时候变成另一个人。在迷幻的灯光下，他蓝色的发梢颜色更深，她忘记自己在哪里？她只看见台上用心唱歌的男孩，他的眼神流转，那层透明的水状物质盈满眼眶，却始终没有流下。
　　
　　 阳晨突然曲风一变，非常摇滚。整个场面疯狂起来。官秀冲上台去，扭动着她婀娜的腰身。丛琛旁边所有的女人、男人全疯了，他们扭动着身体，贴在一起，她看见无数黑鸦鸦的脑袋东摇西晃，像巨大的章鱼，发出饥饿时的呐喊。在一片喧扰声中，丛琛渐渐忘记自己是谁？她处在什么地方？原来世界在黑暗里的光彩是放逐，是抽空，是虚无。然后是彻底的放松与疲惫。
　　
　　 阳晨拥着官秀走在狭窄的小巷，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丛琛的手。她突然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丛琛你最擅长什么？”
　　
　　 丛琛望着官秀亮晶晶的眼睛，她最擅长什么？她开始茫然。秋民和兰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她最擅长的是什么？物质突然的丰盛，她发现自己没有梦想，她记得那个冬天的雪人，记得掌心里失去颜色的球，记得陆军的眼睛，可是她不记得小时候的梦想。小时候，她渴望有个完整的家。现在呢？她渴望什么？
　　
　　 阳晨回过头，看着丛琛迷惑的小脸，美丽冷静。他眼睛的颜色渐渐变得深暗。他突然想拥抱她，把她小小的身体拥在怀里。他一把抓过丛琛拥在怀里。官秀睁大了眼睛，望着突然相拥的两个人。她不相信刚刚还抱着自己的男孩，转眼就在她的面前拥抱着她的好朋友。她甚至不是生气，而是心疼。她看见两个孤独的孩子，在黑夜里取暖。她哭了。阳晨一只手拉过她，他们三个人就紧紧地抱着。紧紧地抱在一起。丛琛和官秀哭得泪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