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孤哨(小说)
从那以后,连长看见我似乎就在躲闪什么了,以后就变得烦燥不安,最后就越来越躁怒无常了。有人告诉我,他把我弄到六号哨卡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哎,我怎么想起了这些事情呢!”我对自己说。
连长那次从四号哨卡回到连里后,我问关于六号哨卡撤销的事,他说,他是在临上四号哨卡前才知道六号哨卡要撤销的命令的,他说他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准备把我接回连里,没想后来下了大雪,没法上山了,让我只管好好地在山上呆着,注意自己的身体和枪弹不丢失就行,别的可以一概不管。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他的话,一下就傻了。
【二】
1月7日
我没有留意元旦已经过去了。
我原计划半个月换洗一次衣服,现在也觉得没有了必要,甚至认为洗脸也是件多此一举的事了。
这是些多么苍白空洞的日子!我听见日子是那种用钝锯锯木头的声音。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一会儿拿起枪,一会儿扫扫地,一会儿痴看着燃烧的炉火。
“巡逻去吧!”我对自己说。
“巡逻?”我问自己。
“是的……扫雪去,马上就去!六号哨卡的全体人员跟我出去把雪扫了。”
这积雪的确太厚了,浮雪已被风卷走了一些,没卷走的还可以没入腰际,下面还有好厚一层被大风筑牢实了的硬雪层。
我就这样和大家在稀薄的空气里,在零下不知多少度的严寒里干着终于可以一干的事。
我心中的寂寞随着自己流下的汗水慢慢地消散了,我觉得自己一下轻松了许多。
“唉,怎么会没事做呢?这里有多少雪可以扫呀。”
可是,当我回到哨卡,里面的清冷,里面的孤灯,又使我清醒过来了。好在寂寞就要完全把我包裹住的时候,劳作的疲惫使我睡着了。这是我真正的一次熟睡,那是多么幸福呀。可惜只睡了两个小时,电话铃就把我弄醒了。
我很恼火,同时,又有些高兴。我想,连里这么晚来电话,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何况,我也希望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准备和来电话的人好好聊一聊。我拿起了话筒。是连长的声音!他问:“凌五斗,你怎么样啊?”
声音多么亲切!
“报告连长,我还好。”
“枪和子弹没出事吧?”
“没有,枪完好无损,子弹一颗不少。”
“那就行。”
我怕他把电话挂断了,我希望与他说说话,我说:“连长,你还好吧?”
他没回答我,他已把电话挂掉了。
“我操!”我记得我是第一次骂这句脏话。
我握着话筒,盯着雪光映照得惨白的墙壁。我忽然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舞蹈,它们狞笑着,发出猫头鹰在深夜的那种叫声。哨卡外似乎也是,到处都是。
“得睡着,睡着就没事了,这一定是白天太累的缘故。”
我抱着枪,钻进被子,一闭眼,它们又在眼前出现了,它们还扑向我,用冰冷的舌头舔我的脸。
一种类似电流一样的东西穿透着我的身体,一切的运动都是那么快,如闪电一般。我奋力挣扎着,却很徒劳。我的双手在沉重地挥动,我的双脚在沉重地踢蹬,我的嘴,在大张着呼喊,我喊陈忠于,喊袁小莲,喊连长,喊我的娘……我终于醒过来了,我猛地坐起来,虚汗湿透了内衣。我痴愣了半天,把马灯点上,披上大衣,把枪重新抱入怀里。
虚汗止了,但身上十分难受,像穿着一件涂了冰凉浆糊的衣服,心紧张得“噗噗噗”直跳。身体已虚弱得没了一点力气。
夜是这样的死寂,一切声音在此时都停止了。一切都死了,雪就是尸布,裹着整个死去的世界。鬼魂在外面潜伏着,准备随时进来把我掳去。
1月16日
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在夜里睡觉了。我在白天睡觉,却只能迷迷糊糊地,怎么也睡不踏实。心中的那种警惕,现在虽不需要了,但它还时不时地鸣叫开来。
我一直处在这种境况中,我已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不能就这样完了,我得想点办法。”我对自己说,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飘忽的,我感觉不出那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外面的雪,下狂了。
“我得做点什么。”我对自己说。
我支撑着下了床,在房间里吃力地转着,想找点事干。这些天一直坐在床上,腿一走动,竟有些颤抖起来。
我觉得应把床重新铺一下。这床是我上山时李清平他们帮着铺的,我应该自己铺。我揭掉床单,把褥子翻过来,在铺板上看见原先糊在上面、又撕去后留下的残破的报纸,只留下了几行陈旧的文字:
○○他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女友,但他还是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为了○○○○○○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文化大○○的○○果实,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他毅然○○,远赴边关。
再也看不见别的文字了。但我终于看到了印刷的文字,我的心中不禁有些高兴。不管这些文字记载的什么,都闪耀着人类文明的古老光辉,都让我感到亲切。
1月30日
没事的时候,我就盯着残报上那几行文字看。
虽然这些字使我的精神稍稍有了些好转,但我晚上仍然害怕入睡。这种整日昏昏沉沉的日子使我痛苦无比。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安睡的夜!
我想,人们之所以在晚上睡觉,总有其深刻的道理。一切真实的东西在夜里都被隐藏或者虚化了,面对被隐藏和虚化的世界,我们除了更多地想到恐惧外,是难以体会到事物存在的其它意义的。因此,人们选择了用沉睡来替代夜的恐惧,一入睡,令人恐惧的世界就暂时从意识中消失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我在夜里却睡不着。我开始怨恨起连长来,假如他那天晚上不用电话吵醒我,我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必须调整自己,一定要设法在夜晚睡去!”我狠狠地、大声地对自己说。
今天天一亮,我决定今天就是再困也不睡觉。
我觉得我应该做事,我应该在哨所外修上一些掩体,如果打仗了,就可以用。
我吃了些罐头,然后扛上战备镐,先铲了积雪,刨出地表来,冰冻的地表跟石头一样坚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挖了脸盆大的一个坑。直到挖到卵石层,才省力一点。我记起了中学地理课讲的,这高原很多年以前曾经是一片大海。我就一边吃力地干着,一边想着这美丽的大海变成险恶的大山的事。我感到不可思议。美丽的大海,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波涛不快不慢地地向天际涌去,海里游着千奇百怪的鱼类,海底生长着迷人的珊瑚和海藻,海上飞翔着轻盈动人的海鸟。可现在呢,它只留下了自已朽败的骷髅。如此广阔的地方,竟养不活一丝绿色,除了那垂死的灰褐色和惨然的白色外,什么也没有。辉煌的、充满生机的大海的踪迹已无处可寻了。
还没到中午,我就感到饿了。这使我感到很高兴。我热了一个驴肉罐头,将它全吃完了,还觉得饿,又吃了一个。吃了午饭我又干起来,到傍晚,吃了简单的晚饭,就满怀信心地准备入睡。我想,我白天又困又累,今晚我是一定能睡着的。我把枪放在身边,躺了下去。
“睡吧,今晚好好地睡一觉,五斗。”我充满爱怜地对自己说。
“我就要睡着了,我就要睡着了,我今天这么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都没迷糊一下,我怎么能睡不着呢。”我微迷着眼晴,给自己鼓劲。
“我今晚一定会睡得非常好的,一定会。我会做一个很好的梦,梦见这里的雪化了,变暖了,山全变绿了。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森林,林间跑着身上印着梅花的鹿群;在森林的上空飞翔着五彩的鸟群,它们的鸣啼欢乐婉转,它们一年四季都在森林里飞来飞去,永不离开。六号哨卡的周围,天天都有鲜花开放。在森林的边上,就是一座城市,那是一座全由木屋组成的城市,没有一点水泥和钢筋的影子。这座城市没有四溢的污水,没有漂浮的黑尘,也没有弥漫的废气。城市到处都有绿树、青草、鲜花和鸣叫的鸟儿;没有电话,洁白的鸽子传递着信息;没有汽车,街上行走着梅花鹿拉的鹿车;也不要电灯,到了晚上到处都挂上点着彩烛的灯笼。我就住在这个城市,住在自己用樟木修成的小屋里,屋子里常年弥漫着香樟的气味,木屋四周围着彩色的木栅。阳光暖暖地照着木屋四周的花朵以及喷着晶莹水柱的喷泉。我坐在一把木靠椅上,显得舒心而平静。在六号哨卡时那残酷的孤寂留在脸上的痕迹也被这座真正的城市用母亲加情人般的手抚平了。我在那阳光中昏然安睡。有只洁白的鸽子栖在我的肩头……当然……木屋里住着我的母亲和妻子。妻子……究竟是袁小莲,还是谁呢……是袁小莲。只有她。她有含蓄而迷人的笑,有温柔甜和的声音,轻盈飘洒的步态,直垂到脚背的长裙……嗯,小莲……我该入睡了,我该入睡了……”
我睡了,睡得不深,因为我还能知道自己对自己的这种入睡充满了忧虑,担心那些可怖的东西重又来临。没过多久,我终于彻底醒来了,我把枪抱得那么紧,马灯也没有吹灭,我对这种景象充满了哀伤,我似乎哭过。我的身体是这么劳累,而头脑却时时处于一种痛苦的清醒状态。
“明天,明天再修,整天都不休息,那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我在晚上就能睡熟了,一定能睡熟。“我安慰着自己。
2月4日
中午,我挖好第六个掩体,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已被分割成了无数个碎片,头脑里传出一阵阵轰鸣之声,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我对自己说:“得赶快回到哨卡里去。”
我踉踉跄跄地闯开门。靠在墙上,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并且越转越快,最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四周漆黑,全身冰凉,头脑里像塞满了废铁烂铜,又像一个充了气的气球,悬在空气中。所有器官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手脚如铁棍一样难以弯曲,身体里的血全都冰冻了。
“我还活着么?……这是我的肉体,还是我的灵魂……?”
我感到有一丝轻松感从身体内升起,我觉得自己超脱了,我想我现在再也不怕失眠,再也不怕寂寞了,我漂荡的魂可以四处飘飞了。
我静静地躺着。我想睁开眼。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团朦胧的白光,慢慢地,它清晰了,我辩认出那是一轮月亮。
“这是夜了,可我是在哪儿呢?”我在心里问自己。
我从开着的门洞里,看见一轮雪亮的残月,但那月亮却似乎进不了我的大脑。
“我得坐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躺在地上的。我试着活动手脚,我的手触到了铁床的床脚。“得上床去!”可无论怎样,身体也动不了。我用已经好了些的左手用力拉住床脚,身体向前动了一下;我抬起左手,摸到了被子,把它拉下来,把它裹在身上。
炉火早就熄灭了,哨卡里冻得和外面一样,被窝里也如同冰窖。
我发现自己已经病了。我的头痛得像斧头在劈一样,鼻子也堵得死死的,耳朵里有一种沉闷的“嗡呜嗡呜”的声音,一阵接一阵地猛响着。随着身体渐渐变暖,病的痛苦就尖叫着逼近我了。我强撑着爬起来,关紧门,把煤炉烧起来,又服了感冒药,才躺上床去。
“这只是感冒,吃了药,躺一躺,明天一早就好了。”我对自己说。
“刚才我是不是晕过去了?不,我只是太困,睡着了,如果在床上也能睡得那样死,那该多好。”我害怕再这样去想问题了,怕胡思乱想一通,又睡不着了。病痛中能够睡去是再好不过的,一觉醒来,这病说不定就好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我烧得似乎要燃起来了。我开始数数,我想,我如果从一数到一万,不,只到一千我就可以睡着了。
但我从一数到一万后,还没能睡着,我又从一开始,第二次数到了一万,仍不能睡着。我止不住哭了,泪水从脸颊流过,打湿了枕头。
炉火有气没力地燃烧着,我感觉心中像结了冰一样冷。
外面又起风了,说不定今晚又有一场大雪。风很大,风声如狼嗥。我感到有一张苍白的网正罩向我。我的心在那网的笼罩下,慢慢平静了。死亡就是为了静静的生活。想到此,我不禁释然地呻吟了一声。我探出身子,把电话拿到自己枕边,我想,如果真不行了,我就可以告诉连里,让人来替代我,守这哨卡,但我马上想起,这哨卡已经撤掉了,再也不用人来守了,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难言的哀伤来。
【三】
2月22日
在我希望这场病能夺走我性命的这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轻松而平静,但今天,我自己的病却好了。我这才知道,即使去死,也不一定就能遂愿的。我曾一度烧得迷迷糊糊地,两三天没有醒来。但我还是没有死去。想死去的人,你得必须活着;想活着的人,你得必须死去。世界也许就是这样。
在我的病逐渐好转时,无处不在的寂寞又降临了,它们在四周重又恐怖地尖叫起来。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空中不知怎么布满了黑云。雪光已变得非常微弱,夜,不知是何时充满的。
四周的世界那么死寂,我可以听出大山被严寒冻结时的“滋滋啦啦”的声音。这死寂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最后变成了惊恐。我隐隐听到一种恐怖的喘息声自远处传来,然后如同飞一般迅速地靠拢了,声音也由细微变得宠大,那声音似乎就在哨所外,猛烈地撞击着墙壁。并且,我感觉它们从射击孔爬了进来,带着绿色的鳞光,像一条没完没了的蛇,用冷血的身体缠绕着我。我感到心被绷得那么紧,似乎轻轻一触,就会铮然断去。我想呼喊,但那如蛇一样的东西缠住了我的声音,而这呼喊除了自己短暂地排解一下恐惧外,又有什么用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