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樱花(中篇小说)
要到门口时,她特意扭头在人群中找了找新娘子。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孩儿正被围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在表演什么节目。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面庞潮红,依然在甜甜地笑着。她想起,整场典礼,女孩儿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包括双方父母被请到台上来,新人给父母行拜礼的时候,她在一旁大肆煽情,煽得双方父母都泪眼婆娑时,女孩子也是如此娇羞的表情。
她因此而在心里泛起阵阵的悲凉。是啊,她想,都是这样的啊,那些爱,那些来自你亲人的爱,当你还年轻,当它伸手可及,多得足以把你淹没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子的啊,这样的无知无觉、这样的视而不见。
4.
半个多小时以后,她出现在了位于市郊的一家星级酒店。这是家国际连锁酒店,毗邻大海,建筑是一群欧式风格的低矮小楼,远远近近地,散落在片片茵茵绿草当中。她在离音乐喷泉不远的一处草坪上,找到了正在人群中忙碌的本场婚礼的新郎。
戴着眼镜,穿一套黑西装的新郎显得有些急躁,正眉头紧锁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可无论走到哪儿,人家都不让他插手,搞得他心神不宁,这会儿抬头发现了她,眼神儿一亮,陡然来了精神。大姐,扶了扶眼镜,他的眉头迅速展开,一只手横叉腰间,另一只手则如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一样,从下向上,顺势在空中挥舞出了个半弧形,粗声大气地说,你给看看,你给看看,怎么样?这效果……
她当然不比新郎大,新郎不该称她为大姐。之前她见过新郎,也聊过,知道些背景信息。这对新人其实一个78年,一个79年,都比她大。但这称呼也正常,她的年龄已不止一次地被人搞错了。尽管总极力回避和周围人谈自己,但她清楚,在别人眼中的她,有人知道的多些,有人知道的少些,大致的特征该包括:从业三年多的职业婚礼司仪,家在江苏已来青岛五年多的外来打工者以及一个六岁女孩儿的母亲。对于如新郎这般顺水顺风的年轻人来说,她的这些特征,尤其是最后一条,是足以担当得起姐姐这个称呼的。更何况还有讲话办事时的气度呢,内心的经历会被一点一点地写到每个人的脸上去,她早就意识到自己和同龄人不同了,立场、出发点、音容笑貌,你可以说是老成,也可以说是迂腐,反正明显不一样。当然,也正是这不一样,才让她总能波澜不惊地忽视别人的错误称呼,就好像在今天,在这会儿,她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顺着新郎的手势,含笑点头,欣然四顾。
三、四十个白色的塑料靠背椅,被散乱摆放在草地上,大致摆放出了个圆型,共同朝向一个白色的巨大遮阳伞。正午的阳光正毒,草坪上,椅子上,还有不远处的音乐喷泉都在明晃晃地晃动着灼人的光,一跳一跳地让人不敢直视。放眼向远看去,几个年轻人正嘻嘻哈哈忙活着往草坪上铺设条状的红地毯。近处则有群人在用气球和新鲜的白玫瑰装点遮阳伞。一阵喧响声中,又有几个人抬着调音台向遮阳伞走过来,她用目光追随着他们,知道那该是她一会儿的位置,就跟着走了过去,不想,新郎还是跟着她。又恢复了刚才的急躁,一路说个不停,大姐,你们这家婚庆公司不行,怎么开始要求都答应,可事到临头,又摆出那么多理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呢?
又错了!她可不是这家婚庆公司的,她只是接了这家婚庆公司的单而已。当然,喜事过后,新人需要把费用支付给婚庆公司,然后,她再去婚庆公司那儿领取属于她的那一份。这可能就是新郎误会她是婚庆公司人员的原因了。她当然不会点破他,而是继续波澜不惊地忽视新郎的错误,安静地问上了一句,都什么项目不行?
太多了,太多了啊,新郎站定身姿,垂下乌云密布的脸,沉痛地摊开手,开始了滔滔不就的数落。这个一直在忙碌的人群中无所事事穿梭的新郎,终于在开始抱怨时,找到了融入现场紧张气氛的感觉,他开了个头儿,越说越有感觉,兴奋起来了,刹不住闸了,抱怨也因此变得铺天盖地、义愤填膺:太多能出彩儿的项目都不得不取消了!比如说新人出场时花童要向新人身上抛的花瓣儿、小亮片儿什么的,不让用。典礼进行当中新人要共同点亮的烛台,燃放的冷焰火,都不让用。当然还有最重要,就是简餐会啊。我们是打算先在户外开个简餐会的,餐也在外面提前预订好了,结果呢?今天早晨才知道酒店根本就不允许在草坪上聚餐……
你确定自己和婚庆公司把这些想法说清了?在户外举行婚礼,大多酒店都不允许搞这些项目的。婚庆公司不是第一次承办户外婚礼,都该知道,怎么可能会答应你!她的回答冲口而出,语速极快,音量偏高,强硬生冷、乒乒乓乓几下子直射过去,就打断了新郎的絮絮叨叨,把他正肆意流淌的抱怨硬生生地堵回了喉咙口,噎得干瞪眼儿瞠目结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个人骨子里就犟,就是个急火火的暴烈脾气啊。而成长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就是在自己偶尔露峥嵘后,会迅速地泛滥开自责和后怕?这几年,她发现自己常常如此,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今天,她的自责和后怕就在看到白面的新郎把脸涨成猪肝色之后,轰然来临。
现在不是相互指责,划清由谁来负责任的时候,她尽量淡淡地说,现在主要还是尽可能解决好问题,把今天的婚礼办好。你可千万别忘了,你是新郎啊,你的状态是最重要的,那些所谓出彩儿的项目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烘托现场的气氛么?要是你自己的状态都不好,现场怎么可能会有好气氛?
就是,就是,我看这位大姐说的很有道理。问题不都解决了么?不让撒花瓣儿,婚庆公司不是给提供了个吹泡泡儿的机器了么?不让在草地上聚餐有什么,反正典礼结束后,室内还有正式的喜筵呢。更何况,酒店也赠送了大冰淇淋蛋糕么?一会儿典礼的时,你们两个切蛋糕分给嘉宾,咱们把简餐会变成冷餐会!那不更浪漫?
一个正在忙活调试音响的人过来插嘴,说的新郎也不好意思起来,不是,不是,新郎赶紧解释,咳,我们这些家在外地的,结婚就是累。都忙糊涂了,咳,大姐你不知道,我们的结婚典礼啊,已经举行过两次了,上个月开始,到我老家一次,又到我媳妇儿老家一次,这是最后一场了,我媳妇说了,结婚就是一场公众秀,父母亲戚我们都提前答对完了,这最后一场,来几乎全是我们的朋友,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办一场纯粹给自己圆梦的婚礼,圆梦啊,你听听,我的责任多重大啊!
新郎的勇于自嘲惹得大家哄然大笑,他就趁势继续变本加厉,我们和我媳妇儿,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可是我们班的团支书啊,一直都在领导我,考察我,她还说呢,结婚那天的气氛如何,反应出来的问题可大了,你的人缘儿,你的组织能力、应变能力……
站在忙碌的人群里,她也抿着嘴,朝向新郎微笑。心里却是在掂量自己一会儿的主持重点。圆梦。这个词儿真是奢侈,站在这些奢侈的,和自己大致同龄的年轻人中间,她觉得,自己既苍老,又寒酸。
5.
那天的第二场婚礼,她主持得非常差,不用别人评价,还没有从台上下来时她自己就知道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是因为话筒的音量么?举着每每能帮她建立起信心的话筒,却感觉它形同虚设,因为在户外,总有风,话筒音量又偏低,她听不清自己声音的回响。是因为她紧张么?在这群欢呼雀跃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中间,她怯了场,不由自主地缩手缩脚、底气不足、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出发点该在哪里。跟个干巴巴的报幕员一样,她自己眉飞色舞、一惊一乍的,观众却是心平气和的,只是机械地配合着、捧场、鼓掌……
曾经,有那么多次,她举着话筒站在众人面前,忘了自己。她那其实是在表演一个人啊!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大方、自信、见多识广、礼数周全,偶尔还能煽煽情或幽上一默。可今天,这一次,她站在那儿,作为道具的话筒也拿在了手上,自己却还是自己,还是那个怯懦、敏感、却不得不勉为其难硬撑着要去冒充别人的自己,无法进入自己希望自己进入的角色里去。
她沮丧极了。在宣布典礼结束的那一刻,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心事重重地跟大家一起去了室内。其实她根本没什么心情去吃什么喜筵的。心里只想赶紧离开,却又担心给婚庆公司的人觉察出什么,怕将来和他们结算费用时,会有麻烦。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在喜筵上耽搁那么久。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她遇见了那个嗜酒的记者。
吴樱?用樱花的樱字取名字的人可不多!不过要说起来,咱青岛的樱花就是挺漂亮的。我们每年都去中山公园看樱花。不过,大姐你,好像不是青岛人吧?
那记者是个清瘦的年轻男子,讲话语速偏低、偏慢,坐在主陪的位子上,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晚报的记者,被新郎安排来照顾这一桌儿客人的。可她们这一桌儿,除了她,不过是一些婚庆公司的人,那些人一天到晚凑在一块儿吃喜筵,加上喜筵进行当中,还需要去表演些歌舞、魔术什么的,所以都频繁地进进出出,没安静多一会儿,只有她,被聒噪的记者捉住,成了谈话的对象。她礼貌性地和记者交换了名片。结果,记者拿起她的名片就开始了信口开河。那么,你是哪儿人呢?武汉?武汉的樱花也挺有名气的哈。
她不喜欢谈自己,尤其是和陌生人。然而就如同到处抛撒名片一样,刨根问底也同样是记者的职业习惯。那记者在她含笑不答后继续借题发挥,其实用花儿的名字来作女孩子的名字挺常见的,但樱花不同。樱花七日。樱花树下埋死人。好像和樱花相关的说法儿都没什么吉利的。这可能是因为人的骨子里都不喜欢这种花期太短,盛极而衰的花儿吧?不过,我知道许多婚庆主持人都不用自己本名,你是不是也这样?再或者,你是在用这个字来暗喻婚礼么?这样刻意策划的一场盛大的公众秀,到头来还不是得要一点点地落脚到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去?再或者呢,还可以推衍下去,那所谓的神圣的爱情,难道不也如此?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地就来了,可是,又能存留多久呢?本来花期就短,再遇上个风啊雨啊什么的,谢幕谢的就更快了……你可别笑我哈,大姐,你是专业做婚庆的,是明眼人,这其中的故事,你一定看了不少吧?
她被说楞了。开始只觉得记者聒噪,后来又厌烦他自作聪明。她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渐渐地被他的话题吸引住,记者说的没错,她是明眼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够猜到这个在喜筵上一直不停讲话,不停自斟自饮的记者,和今天举行婚礼的这对新人的关系了。
你和新郎他们也是同学吧?她试探着问。
同班同学!记者又去开啤酒,低头用倒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低声说,别笑我啊,大姐,我是新娘的……前男友。
果不其然!她被记者的直言搞得有些尴尬,也低头端啤酒来喝。这有什么好笑的。她抬起头,苦笑着朝向记者说。
而在心底呢,她却是五味杂陈。樱花,樱花,这酣畅淋漓、悲壮惨烈的花朵,这个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老家的窗前就年年盛开的花朵,当她注意到它,都已经是二十二岁了!如果说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二十二岁之前的她,她的生命,就该是一列迅疾前行的列车吧?率性、张扬,呜呜呜地鸣着汽笛飞驰而来,把一切尽收眼底,又飞快抛向身后,什么都看到了,却什么也没往心里去。是啊,老家窗前的那棵樱花树,她还在上初中,父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就有了,可从前她每天从它身旁路过,走来走去,根本就没印象。是的,在她二十二岁之前,在那时自己的眼底心中,她都能看到什么?注意到什么?容得下什么?
在她二十二岁那一年的春天,每天枯坐家中,面壁一般,她面对着那棵被窗框一格一格割裂开来的樱花树。那时候,她的心每天都在昏天暗里起伏挣扎,那棵樱花树是自己面前难得一见的明媚亮色。她第一次如此细致、完整地观瞻了那棵樱花树在那个春天里的,整个一场花事:它早早地,就如云似霞地盛开了,它在风中叹息,飘洒起阵阵樱花雨,然后,转眼之间,别的花正姹紫嫣红,开得热闹,它就已繁华散尽,要怆然退场……
那时候,她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当最初下决心要生下孩子时,她其实真的并没有认真想过,生孩子,对她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可现在,那个小生命就要来了,因了它的到来,她自己的身体竟不知不觉间变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那时,她总忍不住想洗澡,总觉得自己身上脏,却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的汗腺开始发达,开始有厚重的体味儿、头皮屑、分泌物;激素调节,身上白皙的皮肤开始泛黑,脸上颧骨两侧也长出黑褐色的对称的蝴蝶斑;本来个子就不高,可从前她是娇小玲珑的,现在却越发矮了,矮得粗笨墩实,肩膀、胸前,也吹着气儿般浑圆起来,显出身板增厚,虎背熊腰。仰起脸,她还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都可以变短,可以出现层层的赘肉,一轮一轮的,随着头颅的扭动,还会干瘪地隐隐颤动,靠近喉结的左下方,不知何时竟聚集起那么多令人人恶心的小疙瘩,妈妈解释说,那很正常,因为她现在免疫力低下,那是一堆丛生的皮肤疣……她这个人,曾很文艺腔儿的,她曾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看到有人用鼎盛时烂漫的花朵来形容孕期的女子,可现在她觉得,那纯粹就是胡说八道!她恨恨地想,这时候的女人其实最容易让人想起来的还是动物,用身体来做房子,用精血来做食粮的哺乳动物!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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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十分的不容易,还需要细致入微的工作,做到面面俱到,对于她是一次工作,对于对方,确实一生一世的幸福记忆。
单亲不容易,这种放弃学业而选择单亲更不容易。其中哭,在细细品读文字的时候,就已经品味到,但最后还是想祝愿,文中的主人公,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打开自己的心,给孩子寻一个疼她爱她的爸爸,给她一个完美的家庭。
最后还是想说,没有婚姻的时候,不要交出自己,否则很多都是自作自受,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