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对登上世界屋脊的猪(小说)
温文革把电报读了两遍,很是满意,拿去让指导员过目。
“又给我文吊吊的,给我把这个半文半百的话都弄成白话!另外,你说他‘一日一夜水米未进’,那就是说,他除夕夜都没吃东西,这个就不要说了,还有那‘讶异’,读着不是让人讶异,是让人感到牙痛,把这个词给我换掉!”指导员指出这些问题,得意地戳了戳那张电文纸,对文书进行了进一步打击,“你看这么短个电报,就有这么大两个漏洞,我跟你讲了多少遍,这是电文,不是你的作文,写的时候一定要缜密!”
温文革连连说是。改好后,交给了指导员,指导员点点头,把电报交给机要员发走。
大年初一这天刚好是政委值班,一看是凌五斗得了如此怪病,想起他是团里将要推出的先进典型,非常重视,马上把卫生队队长和几名老军医叫到办公室,问他们这是什么怪病。几人一看电报中报告的症状,都说没有见过。
一个军医严肃地说:“战士在高海拔地区呆得太久了,心理会出现问题,会做出一些反常行为,建议连队落实一下,看这个兵是不是用蓝墨水把自己染蓝的。”
政委一听,就说:“扯淡,天堂湾哪有这么多蓝墨水!”
另一个军医说:“农村里有一种土布,是用织布机纺织的,染布用的是靛蓝草叶加石灰泡制而成的染料,这种布如果浸染得不好,穿在身上就会脱色,皮肤就可能被染成靛蓝色,可以看看他是不是穿过这种衣服。”
“这种可能倒是有的。”政委说着,给机要股打了一个电话,要天堂湾边防连调查凌五斗是不是穿过从老家带来的靛蓝色土布衣服。
连队收到这份电报,赶紧把凌五斗的东西清点了一番。这种衣服他自然是没有,但连长还不放心,又把全连战士集合起来,问谁是不是从老家带来过这样的衣服。大家都说没有。连队便立马回了电报。机要股收到回电后,立马送到了政委的办公室。
已当兵二十三年的卫生队队长,在世界屋脊干过很多年。他提出了一种新的假设。他说:“政委,我在高原当兵的时候,听当地的老乡说,他们见过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行的蓝皮肤的喇嘛。当时是当做传说的,没有在意。我刚才一直在想,是不是在高海拔地区呆久了的人,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皮肤就会变蓝。”
“不可能吧……”对这个问题,政委心里也没底。“看来,我们只有把这个电报转给防区,请他们协调陆军医院会诊了。”
陆军第十九医院接到防区的电报,马上找到了与高原病打过交道的专家会诊。大家都觉得凌五斗的病有些特殊。而对于皮肤变蓝,老医生李江州一听就很兴奋。他说:“好啊,终于发现了一例!”
李江州在国民党部队就是军医。他也听说过西藏的喇嘛在雪山上修行久了,皮肤就会变蓝。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一些人认为这是他们修行后道行的表现,因为藏传佛教里很多护法神的皮肤就是蓝色的。而李江州认为,在高原生活久了,由于缺氧,血红蛋白的成分会变异,变异后的血红蛋白使血液呈蓝色,从而致使皮肤也呈蓝色。他最后得出结论:“凌五斗的病是缺氧引起的高原病,如不及时输氧,会有生命危险。”
但天堂湾的氧气早已用完了。政委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了一声:“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17
虽然指导员知道凌五斗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但他还是担心他真有生命危险。虽然他如果死了,肯定属于病死,上级不会追究连队的责任,但在新年大节里死一个人,总是不好玩的。而更主要的是,来年他要为连队创造荣誉。他能成为先进典型,肯定是他指导员培养的结果,是他的政治思想工作显现了无比的威力。“但假如他死了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害怕。他不敢大意,让军医一直守护在凌五斗跟前。
银白发亮的雪山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望无际,连队就好像置身于白色的、定格了的惊涛骇浪之间。没有了“黑白猴子”,时光变得更加沉重、干涩,每个人都觉得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们甚至觉得人类已经迁移到了别的星球,把他们遗忘在了这大荒之地。无处不在的孤独咀嚼起来,有一股朽木头的味道。战士们非常怀念“黑白猴子”带给他们的欢乐,但这两个可爱的生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唯一可供观赏的,也就是凌五斗这尊蓝色雕像了。大家过一会儿来看看,过一会儿再来看看。看看他身上的蓝色是不是变浅了,看看他的呼吸是不是加快了。但这样来回看上几回,也就没了兴致。大家还是觉得“黑白猴子”好玩。
凌五斗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似乎置身于这个小小的尘世之外。这让大家有些嫉妒。军医陈德全最为恼火,因为他在凌五斗身边内心一直难以平静。他突然跳起来,把自己的小马扎踢开,来到凌五斗跟前,大声吼叫道:“凌五斗,你他妈的不要装了!”
陈德全长得一张马脸,吼叫的时候也像马在嘶鸣。但凌五斗还是微笑着,微笑像伽玛射线,似乎可以照透军医的五脏六腑。
大家需要凌五斗尽快醒来。在这样的孤独的世界上,众人皆醒他独睡,每个人都觉得不公平。大家指望文书和通讯员能想出办法来。文书的文采,按他自己的说法,在世界屋脊也是数一数二的,而通讯员一直是“连首长”身边的人,耳闻目染,潜移默化,早已有了“连首长”的气派。因为他俩都是“连首长”身边的人,两人平时自以为是,互不搭理,说话都是彼此攻击,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通讯员说文书不过是个“刀笔吏”,只会替指导员捉弄两个酸腐文字;文书说通讯员不过是个跑腿的,也可以叫做狗腿子,所以只能是个副班级。但现在,他俩众望所归,又觉得该团结一致,共同维护连机关的形象和权威了。
两人怕人打扰,来到马厩,苦想办法。他们在马厩里转了几十个圈。突然,文书拍了拍手:“我有办法了!”
“有办法就说。”
“凌五斗这个样子,是因为连长把‘黑白猴子’活活摔死了,如果他突然听到了‘黑白猴子’的哼哼声,一个激灵,说不定就醒过来了。”
“可‘黑白猴子’已经死了。”
“但你还活着啊!”
“你骂谁啊?”
“你不要急,我是说你有高超的口技表演才能,口技,那可是传统艺术啊,你也算得上是我天堂湾边防连的口技表演艺术家了。你学‘黑白猴子’的哼哼声,肯定能学像。
“母牛”仔细咀嚼着文书的话,他怕文书话里有话,把他骂了,他还乐呵。他已经上过很多次文书的当了。所以他觉得文化人话里藏刀,格外阴险,文书说的每句话他都格外小心,要动用全部的智慧、体力、心力和学识逐字逐句进行审查。他琢磨了一阵,没有琢磨透,但感觉是以肯定他的口技才能为主,就说:“我的口技表演才能,就是在防区也是没人能比的。”
“那是那是。”
“那我就试叫几声吧。”“母牛”说完,先学着试叫了两声,他自己觉得很像,颇为自豪,转过头来得意地看看文书,看似是要征询意见,实则是在炫耀才能。
“很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如果只听声音,简直像是‘黑白猴子’再世,但‘黑白猴子’很多时候是齐声哼叫的,你再学学。”
“母牛”把文书的话又揣摩了一番,很受鼓舞,便把“黑白猴子”在奔跑、散步、爬高、被迫、被抓等各种情形下哼叫的声音系统地模仿了一遍。文书再次给予了肯定,叫他练习了几遍,便决定一试。
于是,奇迹般的,“黑白猴子”复活了,它们的哼叫声再次响起。
那声音先是在门外,是拱雪而行的声音,然后到了连部门口,可以感觉它们和平时一样,一边哼叫,一边东张西望,最后来到了走廊……
听到“黑白猴子”的声音,全连的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都觉得时光倒转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母牛”的哼叫声向凌五斗所在的房间靠近。可以感觉“黑白猴子”的声音先是触着地的,不时抬一下头——声音也随之抬起。有人从门内伸出了头,文书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母牛”快靠近房间门口时,像“黑白猴子”在世时一样,叫声充满了喜悦,声音也随之抬高了……
18
当“黑白猴子”被连长摔在地上的响声一发出来,凌五斗内心里喷涌而出的悲痛在一瞬之间就化成了眼前的黑暗。那段黑暗是如此黑,即使阳光普照,要把那段黑洗掉,也要好长时间。
但黑暗在慢慢化去,就像墨汁里流进了越来越多的清水。凌五斗觉得窒息,有很长时间他很难呼吸。空气似乎异常稀薄。他必须调节自己呼吸的频率。每呼进一口空气他都会吸人丹田,细细消化,然后再缓慢地呼出。身体似乎慢慢地变得薄而透明。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他不得不放下人世间负载到身上的一切。放下后,他被一团温暖的光明笼罩着。他的灵魂在美妙的音乐中飞翔,而他的身体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高原冰冻的泥土和岩石里,一直往下扎,一直扎到了海平面以下。
凌五斗觉得自己在生长,挣脱了连队这间四方形的房子,挣脱了天堂湾边防连,挣脱了雪山,挣脱了坚不可摧的防区,挣脱了世界屋脊,挣脱了中国,挣脱了亚洲,挣脱了这个小小寰球……他还在生长,无限地生长,大如须弥山一般,最后挣脱了宇宙。
他看到了“黑白猴子”,看到它们的时候,“黑猴子”身后已长出了一对白色的翅膀,“白猴子”背后已长出了一对黑色的翅膀,它们还像在天堂湾时那么快乐。他这才知道,它们已变成了一对猪天使,想带他看看美好无比的猪天堂。刚到天堂门口,“母牛”的叫声把他唤醒了,凌五斗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黑白猴子”在外面野够了,终于回到了连队。这个想法一产生,觉得自己脚下的根系一下消失了,大如须弥山一般的自己也猛地缩小了,他从九重天外一直坠落,“吧唧”一声掉到了连队简陋的房间里。看到他的战友都围着他,凌五斗惊讶地张着嘴巴,好像看到一尊兵马俑变成一个活了的秦朝武士。他甩了甩自己的脑袋,觉得屋子里的光线太晃眼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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