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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过火的山林(中篇小说)


作者:方如 秀才,2710.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32发表时间:2013-04-27 16:18:30


   “为什么你不和他们去呢?”后来我问她。
   她瞪起眼睛看我,目光里晃出一阵猝不及防。可只一会儿,这反应很快就被呵呵呵的笑声取代了。“我才不去,那种饭,也吃不饱。”她漫不经心地就把我打发了。
   于老师教过我们许多歌儿,并不都按照当时的教材。那时我们学校里只有一台脚踏风琴,很旧、很笨重,脚踏板儿都有些活动了。于老师是学校里唯一会演奏那风琴的人,全校的音乐课都是集中到一起上大课,由她来教。上课时,她的演奏常常会因为脚踏板坏掉而终止,瞪着眼睛,她似乎还沉浸在音乐里,有些愣神儿,飞扬在空气里的音乐却突然窜出一个荒诞的滑音儿,随即琴声戛然而止。我们则次第收声,装模作样地朝脚踏琴的方向探过头去。总会有男生在此时应运而生,迅速起身,到处朝大家扮鬼脸儿,让满教室的学生为此哄然笑成一片。
   她应该是很喜欢那些前苏联歌曲吧?我还记得课间时,当不再是为了教学而演奏,她手下流淌出来的总是那些歌曲:《小路》、《灯光》、《山楂树》、《三套车》、《纺织姑娘》……许许多多这类的歌儿,我初次听到都来自她。以至到了今天,一听到这样的曲目,我脑子里总会闪现出那间空旷的教室,那教室里的她和我,还有起伏在那音乐声里的因脚踏板儿运行不良而发出的吭哧、吭哧爬坡儿一般的风箱鸣响。
   学校里有许多同学都非常喜欢她。在我们班的三个学生里,我成绩没程永林好,也没张盈那么漂亮,那么大方得体。和她相处,我总是笨拙的、敏感的、小心翼翼的。然而,为什么却是我和她走的最近?她一个人住,很孤单,周末时常邀请我去她宿舍做客。是因为知道我崇拜她么?那时候,我盼望长大的理由之一,就是能早点儿长成一个像她那样的人。
   再或者,她愿意接近我,是因为喜欢我的妈妈?发现这个理由让我无法不沮丧,但这却是可以说得通的。因为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闲聊时,她最喜欢问一些有关我妈妈的事情。
  
   四、妈妈
   一九六零年代末到一九七零年代初,先后有五万多名知识青年从北京、上海、浙江等地来到正开发建设的大兴安岭。我的妈妈就义无反顾地走在这样的人群当中。
   十七岁。初中毕业。浓密、乌黑的头发被自己一丝不苟地扎成两条粗壮的长辫子,并小心地摆放成一根垂在胸前,一根向身后别去的经典样式。在为了离开上海而特意去拍的那张二寸照片上,她微侧着脸,眼睛里流泻出的笑意和盈润的脸庞一起,泛着明亮、坚定、鼓舞人心的光芒。
   然而,你只需略略用心,就不难发现这光芒的实质。在没有彩照的年代里,请照相馆的师傅人工上色,妩媚的粉红在颧骨处被仔细晕染开来,少女的纤弱和单薄被成功掩盖,渴望长大、渴望独立的心情却得以彰显。而那张照片,就纤毫必现地把这一切的掩盖和彰显都永久地定了格。
   曾有好长一段时间,那张照片上妈妈的表情,都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十五岁那年的暑假,在姑妈家,我因为要读高中即将开始住校生活。妈妈说,这意味着我长大了,该学着自己打点行装了。可我没能被妈妈的激情鼓舞。相反,却发现自己的心像长了草一般的愈加慌乱,一刻都无法安静下来,却也一丝收获也没有,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的屋子里窜来窜去,一会儿觉得什么都想带,一会儿又觉得其实什么也无所谓。
   “妈,当年你离开家时,都带了些什么?”妈妈埋怨我,我就去问她。
   “我,我哪儿有你这样的福气!”妈妈正在给我缝制小垫子,兀自飞针走线,头都不抬,应答的语气云淡风轻:“我当年走的时候,你姥姥是不愿意的,没被拦住就算万幸,还能指望有人帮我收拾行李?什么不得自己想着啊。不过,要说起我那时做的最得意的事儿,”她抬起头,大有深意地看着我,“应该就是我去拍了一张二寸彩照,留作纪念。”
   妈妈说这话时的眼神我一直都记得。当后来我在外面的世界里渐渐长大,脑海依然会浮现起妈妈那大有深意的眼神以及她那张宝贝二寸照片。我常为此困惑:当年,十七岁的妈妈,她刻意要去打理自己的形象,然后,再带上自己打理后的结果――那张二寸照片一起踏上离家的路,她是不是想以此来鼓舞士气,并同时平息自己对未知一切的恐惧或忐忑?
   可是,那经过润色的美好,它的力量就足够么?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大兴安岭首府加格达奇火车站,从闷罐车里探出头来,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另一片天地。几天前,从家乡出发时,还是满眼的灯红酒绿、秋色浓郁的都市风光,而彼时的大兴安岭,却早已是人烟稀少、白山黑水的一片冰雪王国了。
   可那儿还不是目的地,还要再转汽车,再次进发,向着密林深处。
   宿营地安扎在原始森林里,是部队建制,五顶帐篷就是五个排,加上连部和食堂的帐篷,一共七顶,被莽莽林海包围。除此之外,周围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到的时候是晚上,没电,只能点起蜡烛。在烛光里一遍遍地打量自己将要住的地方,是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从此以后,这不足两平方米的铺位就是自己睡觉、吃饭、学习的地方。再想起吃饭时排长介绍的情况:伙食是每月一斤大米,八斤面粉,其余全是粗粮,菜是著名的三汤:白菜汤、土豆汤、海带汤。而每天的的日常生活,除了跑步、训练之外,就是打柈子——把树木修剪掉枝桠,锯断、劈好,做成容易烧的柴火,整整齐齐地一摞摞码好……
   有人开始哭了,先是压抑的、遮遮掩掩的,渐渐地,有了互相的感染和鼓励,渐渐地,从一个帐篷传到了另一个帐篷,从啜泣变成了哀嚎。如决堤的河,在瞬间汹涌,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你也哭了么?妈妈,在那个晚上?”
   妈妈从不给我讲她当年插队时的故事。只是,几年前,有一次我回娘家,和妈妈一起看电视,偶然撞上一个有关知青重返第二故乡的电视专题。她看得有些忘情,竟和我讲起了自己当年初去大兴安岭时的情形。只是面对我的上述疑问,她没了反应,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她就闭紧嘴巴,再也不肯和我继续这个话题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妈妈。她和我们周围的许多人都有些不一样。这一点我很小就知道。小时候,我们家在林场时,家家户户都用木杖子围起自家院子,而相邻的两家之间,则会特意留出一段儿空隙,方便互相走动。但我们家从来不,我们家的院子始终严严实实的。事实上,不仅如此,连我们家门的意义,对妈妈来说都不过是为了往来于家和单位之间。她从来就不串门。从小我就很羡慕那些家里总热热闹闹有同学在一起做作业的同学,却一直无人愿意到我们家来。而原因呢?是妈妈把家收拾得太干净,还是她太不热情?我说不清。但有一点却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原因一定是因为她。
   爸爸一直管点儿事,很在意和周围人的相处。曾有一次,我听见他们在讨论这件事儿,听得出来,爸爸是有些埋怨的。但妈妈还是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这辩解,这语气,我都太熟悉了。因为她也这样面对我的抱怨。她安静地看着我,直面我激愤的情绪,好半天,才不急不徐地说:“别人能这样,就意味着你也可以了么?你只能是你自己。”
   “要我说,你妈妈这一辈子,其实就是让赞扬给害了。她呀,从小就生得美,人又乖巧,总被真真假假的赞扬包围着,难免虚浮、不切实际,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天大的事情也没面子的事儿大。别看她不讲,其实争强好胜的心是在她骨子里的。她这样的人,日子其实是过得最苦的!”这是我的姨妈对我妈妈的评价。说这话是在我度蜜月时。
   本来我没准备去见姨妈的,却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打了好几次的电话,十万火急地催我去。她已离休,老伴儿也不在,一双儿女,也都去了海外。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见了我,拉着我的手,顿时上来了情绪,可不想说来说去说了一个晚上,话题却反反复复总也绕不开我的妈妈。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妈妈家没亲戚,因为从来没人走动。姥姥姥爷在我年幼时就不在了,而妈妈和我的姨妈――她唯一的姐姐,曾有过二十多年不相往来的历史。她们姐妹反目,是因为当年妈妈在大兴安岭时,因自己不肯返城,为表决心,撕碎了家里给寄过去的调令。这一撕,差点儿把在辽宁插队的姨妈也给耽误了。
   她们姐妹间的僵持是近几年才慢慢松动的。也不过是两家人偶尔礼貌性地打打电话,姐妹俩本人却都不肯积极主动地创造机会见面。就是偶尔接到对方电话,双方也都讪讪的,没话儿找话儿说。
   最后一次有机会返城那年是一九八零年,彼时我已五岁。妈妈在内蒙时因推荐读完了工农兵大学,成了一名大夫,却又为了爸爸从内蒙的林业局医院调到黑龙江的林场小卫生所。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有时就寝之后,也会被敲门声惊醒,在爸爸的陪同下去出夜诊。
   “妈妈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们。
   “思想积极呗。当年林场一共就给三个人涨工资,都不能少了你妈妈。”爸爸对待我的疑问,总是哈哈。而妈妈,则嗔怪地看我们,“要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嗨,”爸爸来了兴致,“当时你的同学里假离婚的还少么?”
   “那叫什么办法?”妈妈用鼻子哼着,满脸的不屑。这不屑当然就是她要放弃和我们继续探讨的标识。
  
   五、程长江
   林场中,如于老师一样的年轻女孩儿大都对我妈妈有兴趣。而那时我的兴趣却在周围。那时我幻想自己是程永林,或张盈,因为我更愿意做他们父母的孩子。
   程永林的父亲是我们林场的场长。林场虽小,却五脏俱全,不仅仅包括一线的伐木工队,其它如小学、卫生所、商店、派出所等等,都归林场统一管理。所以,程永林的父亲就是我们这一百多户人家的父母官儿。
   他高大、健壮、走起路来腰杆笔直,只是宽宽的肩膀有些摇晃,但幅度并不大,增加了气势,倒也还不显得张狂。若是走在人群里,很自然地,就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若是和别人边走边谈呢?谈着、谈着,偏过头来,来回四顾一下,就有了一览众山小的架势。
   据大人们讲,他的脾气是不好的。较起真来,和自己上层的领导也敢拍桌子。而据程永林说,有时他和哥哥打架了,由他妈妈处理,往往只需撂出一句话:“别惹我啊,惹火了我,我告诉你爸去!”程的妈妈是先天性哮喘病患者,常年老病号,无法做家务不说,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但就这么一句无力的话,却足以震慑住孔武有力的程家两兄弟,是因为,他们的爸爸打起他们来,那可是动真格的。
   “裤腰带蘸了凉水去抽人,你们见过没?对你们,不用抽,只要听听皮带抡起来风的声音,就能把你们吓得直哭!”程永林有一次和我们说起来,梗着脖子,红着脸,举手做抡鞭子状,小眼睛随着手的比划一顿一顿地瞪大、瞪亮,盛满恐惧。这表情让我们充分相信,他对自己每次的挨打,都是刻骨铭心的。而在听的我和张盈呢,也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仿佛自己就要被抽中了,心下一凛,头早不由自主地向后让了过去。
   可这毕竟只是听人说。毕竟皮鞭抡到我们头上的情形从来没发生过。而通过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却是:程的爸爸,其实是非常非常有亲和力的。先不用说他看见我们时展露出的笑容,以及偶尔来学校讲话时的好口才。就是周围的大人们讲起他来,都非常带劲儿。
   比如,人们提起他,是为了给别人以信心:“你别不好受。要不,我帮你找找程长江吧。”
   一个是劝慰,手被对方攥着,热热地,贴着心说。
   “那行,这事儿就麻烦你了。”被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继而表情松弛,手攥得更紧,心却踏实了。
   表达绝望:“这事儿恐怕没辙儿了,连程长江都说不行了。”说话的人满脸沮丧,话一出口,顷刻间就变成了大家的面面相觑、沮丧满脸。唉声叹气的调子由此开始,绵延不绝。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被用来面对质疑,增强说服力。
   “真的,假的?”一个在怀疑。
   “你不信我,还不信程长江?程长江说的啊!”另一个脸红脖子粗,腔调七扭八转地提高起来。
   “哦。”怀疑的顿时不吭气了。点着头,若有所思。
   所以你看,一个人的名字都可以如此赫赫响亮的福祸相依,该有多威风!
   他是场长,可这职务却是没人叫的。正如真正的将军,在现实生活中从不佩戴勋章,若是有一天,你突然看见他戴上了,那很可能是因为他即将离休或退居二线了。
   背地里,大家都喜欢直呼他的名字。而当着面,则要刻意地去回避称呼他。若是路上遇见,离得还很远,就会开始微笑致意,太远了怕看不清,笑的就有些夸张,却也恰好铺垫了敬畏的色彩。他也会远远地迎上这笑,不怒自威地含笑点头,若是不忙,他会站下来,和你闲话几句。若是忙了呢,一边点着头,一边就继续迈着大步子,转眼就从你身边晃过去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父亲,他是副场长,却总被人有意抹掉这个副字,用姓氏替代,变成了刘场长。人们也如面对程长江一样,离很远就开始和他打招呼:“刘场长,吃饭了么?”“刘场长,上哪儿去啊?”虽是疑问,但没人在意有无答案或答案如何。看似全在废话,却因说话的双方都有耐心,显出了自然、家常、亲切生动,也是自成风景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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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繁杂、磅礴又细腻、绵密的中篇小说,而且该是作者众多作品中少有的“重大题材”。故事背景是1987年那场震惊全国的大兴安岭山火。与那场山火有关的一切,包括山火本身,过火前后的林区境况,过火后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大兴安岭原住民、建设者、盲流在开发建设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以及过火对他们两代甚至更多代生活轨迹和故园情感的改变,作者都以山火为线,靠“我”回忆的枝蔓延伸、穿插、包绕,不急不缓、抽丝剥茧般进行了精细、缤纷的立体铺呈。那场山火,究其根底是天灾还是人祸?灾难的程度能否人为降低?山火烧去的岂止树木、家园?灾难过后的心理抚慰和故园情结的重建又该如何?而罕见的山火,又能否敲响长久的警钟,将违背自然规律盲目开发破坏环境的人们烧醒?看得见的山火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那看不见的“山火”又能否有意识去规避?——诸如上述种种,都在作者淡淡的咀嚼和反刍里,如一朵千瓣菊,传递给读者从容、澄净、安宁又理性的气息,让人温和地认知、感悟,又深沉地被感染、被震憾,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流年倾情推荐赏读!【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28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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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4-27 16:20:26
  感谢老师带来如此大题材的作品!解读不到位之处,敬请谅解。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4-28 06:57:0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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