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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过火的山林(中篇小说)


作者:方如 秀才,2710.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23发表时间:2013-04-27 16:18:30


   我的爸爸,他从不打人,不拍桌子。他语气温和、客气。最急躁的时候,不过也只是涨红了脸,不停地去扶自己的眼镜框儿。可扶过了,红过了,话一出口,依然还是慢条斯理,一副急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林场的人对待他们的态度有谄媚的成分么?这内容当年的我是感觉不出的。而现在的我呢?现在我已成年,经历了坦诚和虚伪、管理和被管理,再回头去审视琢磨,似乎也没能感觉出其中的令人不快的深意。是程长江和爸爸他们都真心地爱岗敬业,受人敬重?还是那时的人,都单纯、透明呢?
   曾有人说,他们两个一文一武,是最合适搭班子的。那些年,我们的小林场声名远播,先进是年年落不下的。当然,当时的我对这种“性格互补成就最佳拍档”之类的说法也全无兴趣。我对他们的兴趣还是来自于他们对我们说什么,以及说得怎么样。
   我爸爸显然是不行的。他倒是也喜欢和我说说他过去的事儿,但对我来说吸引力不大。他是六六届高中生,工作前是学生,他的故事中只偶尔能闪出些什么排演个活报剧、参加个俄语比赛之类的小花絮,都是好学生的锦上添花,没多大意思。而程长江则不同,他就是黑龙江人,出生在小兴安岭,是转业的铁道兵。在林场工作前,他在大兴安岭曾修过五年多的铁路。
   一九五二年国家开始正式开发大兴安岭后,曾在一九五五年、一九五八年两次被恶劣的高寒逼出禁区,开发项目被迫下马。直到一九六四年,解放军铁道兵第三、六、九师,八万多官兵进军大兴安岭,会同林业职工一起搞会战,才最终取得进军大兴安岭的全面胜利。铁道兵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在大兴安岭修建了将近八百公里铁路,三百多指战员为此牺牲。也就是说,在今天大兴安岭的铁轨下,平均每两公里,就有一个铁道兵指战员长眠于此。
   这些信息,我是长大后才渐渐知道的。而其实更小的时候,我最早听到的有关铁道兵在大兴安岭的故事则来自于程长江的讲述,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比这些呆板的信息要生动、鲜活、激动人心得多。
   “那时候,我们有个口号说,‘死任务,活时间,累弯了腰也要多修路’。那时候我们一门儿心思只想尽早把铁路修进大兴安领,把这儿的木材运到祖国各地,支援国家建设。那时候,所有的施工基本都靠人力……”
   “住宿,是真正的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听老兵讲,有个战士探家,一下子就吃了三盘子青菜。我们那时只有过年才吃一次青菜,许多战友的手、腿都肿胖胖的……”
   他还给我们唱过一首当年他们铁三师的歌儿:林海雪原摆战场,高寒禁区练兵忙,我为革命修铁路,红心似火志如钢……
   我现在都记得当年他唱歌儿时的情形。仰着脸,音量偏低,胸音厚重。他是要在歌声中,重温自己当年和众多战友一起战天斗地、引吭高歌时的豪情么?
   被人群淹没,也被人群成全?
   我是在他的讲述中才开始意识到的,原来,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周围的人,竟然都那么雄伟、那么神奇。
  
   六、张婶
   如果说,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程永林,是因为我想有个见多识广、令人高山仰止的父亲。那么,想成为张盈呢?是因为她的美丽、出众,还是因为她能有个心灵手巧的妈妈,帮她成全了自己的美丽和出众?
   夏天,傍晚,我和张盈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张盈又穿了一件她妈妈新给她做的罩衫。天蓝色,束腰,颈前是两片白色的铜盆领,身后是一行白色的球形扣儿,泡泡肩,七分袖,袖口被松紧带微微一收,不仅利落、飒爽,有风拂过,还能蓬蓬松松地鼓涨起来,就像欣欣然,徐徐张开的翅膀。但凡是个女孩儿,若能穿上了这样的衣裳,都会不由自主地飘飘欲仙起来吧?
   二十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要过六一了,我去给她买礼物。结果,在商场,我竟看到了一件和张盈当年那件颜色、款式几乎一模一样的罩衫,它,被穿在一个娇俏可爱的芭比娃娃的身上。
   如同被钉在了那儿一样,我承受着芭比娃娃高傲微笑的打量,一步都挪不动了。陷落在往事中的我,并不全是对年少时光温情的追忆,更多的还是感叹,感叹张盈的妈妈,她竟对服装有那么卓然不群的眼光和手艺。
   当年,当我披挂着妈妈给我买的行头和张盈同行,不要说和漂亮沾不上边儿,就连合体都谈不上。人是衣服马是鞍,张盈,她能永远自信满满,永远仰着脸、抿起含笑的嘴角。我却不能够,我只能耷拉着脑袋,皱着眉头,满腹心事。我觉得优雅的张盈就如同一朵怒放在艳阳里的大丽菊,而我呢,我是低垂在这花朵旁的那棵被阳光晒蔫了的狗尾巴草儿。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路过商店。一辆大卡车停在那儿,车拖斗上绑了好几个大喇叭,又在那儿反复地广播:“彻底清除自流人员,整顿林区人口秩序……”
   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我偷偷去打量张盈。她丝毫不为之所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阳光正好,她正心情明媚。是啊,有谁会想到她们家是“盲流”呢?若是那会儿,有人路过,看到我们两个,会觉得张盈的妈妈是上海知青,而我,是出身“盲流”之家吧?
   “盲流”,是一个在今天已渐渐销声匿迹的词语。它的本意是指盲目流入人员。小时候,在我的家乡大兴安岭,他们成千上万,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他们是那里社会地位最低下,生活质量最低的一类人。
   听我爸爸说,早些年进入大兴安岭是要办边境居民证的。后来渐渐放开了。而这儿的珍禽异兽、中草药材、金矿,以及林木资源等等,是许多“盲流”们瞄准的目标。他们都曾是在册的中国人,户口在原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背井离乡从四面八方自愿变成没户口、没粮食关系、没固定工作的人,来大兴安岭讨生活。这些人中,单身汉有一些,大多都拖家带口,因没房子住,有不少人就住在了山上,钻进林子里,搭个窝棚。起灶的炊烟一冒出来,就表示又有一户人家到大兴安岭暂且安顿了。
   张盈家的条件好一些。他们家来得早,已渐渐站稳脚跟。他爸爸在山上伐木工队打零工。她的妈妈,我们叫她张婶,开始就是持家,因为家里有各差两岁的四个女孩儿,家务事实在繁重。但及至二女儿张盈上学,孩子们已能大的领着小的,一个拉扯着一个,勉强可以空出人手来了,于是,她妈妈就开始收衣料,在家里帮人做起衣服来。
   张婶家做衣服并不挂招牌。林场人少,且她们家的房子也非常好找,是自己盖的,板加泥的构造,独立于我们五户平均的一趟趟房子之外,分外抢眼。没做多久,她们家就和林场的商店、卫生所一样的,成了带有标志性意义的公共场所了,这都是因为她妈妈的手艺实在太好,连周边林场都有不少人乘车专程来找她做衣服。
   她们家祖籍广西。家里人的长相都有马来人种的典型特征:蹋鼻子、大嘴巴、眼窝深陷、皮肤黝黑。但相比起我们那儿一马平川、扁平脸的北方人,倒也格外显得生动活泼。尤其是她的妈妈,彼时刚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骨节宽大,身材略丰腴,波澜有致。她总喜欢盘一个圆圆的发髻,高高的在脑袋后面顶着,印象中的她总是在忙,总低着头,露出圆滚滚的肉脖子和耳朵,有节奏地跟随踏缝纫机的运转,一顿一顿地向前点着脚。
   她听来找她做衣服的人讲话时,手和脚是从来不停的。你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缝纫机滚动的声音搅和在一块,咕噜咕噜地滚来滚去,她只是听着,并不看你,面无表情地趴在那儿按着布料、踩着机器,突然把脚一收,缝纫机便停了。她略略直直腰,刚顺势把平铺在桌子上的衣料一掀,嘴巴早凑过去,疙瘩一声,咬断了线头,然后,仰起头,偏过脸,瞪着眼睛朝你看过来。
   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忘记张婶当年向人看过去的眼光。头歪着,黑发整齐地向后抿去,额头光光的,饱满、宽展,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就好像永远汪着一潭春水,若是灿然一笑呢,眼光立马就变成了被搅活了的水,波光潋滟、碎金点点。她就那么笑着向你看过去,看过去,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仿佛已看到了你正穿着那件你刚才向她描述的衣裳,可她在朝你摇头,显然她是不满意的,她不容质疑地问你:“真的?你真的是喜欢?我倒觉得,那种款式可不合适你。你是溜肩膀,V字领可有点儿犯忌……”
   总之,她不仅美,美得和周围的人不一样。而且,一谈起衣服来,还无比自信。甚至可以说,无比骄傲。
   我和妈妈也去她们家做过一次衣服。那时正值《血疑》热播,她给张盈做了一件幸子穿的学生装。那衣裳,让我连着半个月晚上做梦都念叨。拗不过我,妈妈到底带我去了。
   张婶一边低头熨衣服,一边抿起嘴笑。“嘻,你这孩子,怎么不直接和我说,没事儿,下周一我就让你穿上!”是在和我讲话,她却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我的妈妈。
   “不要量么?张婶?”我已直直地平伸双臂,想找找做新衣服的感觉。“不用,不用。”她在蒸腾的雾气里连连朝我摆手。“你总来玩儿,尺寸早装在我心里了。”
   “这是你买的书啊?”我妈妈并不关注她怎么干活,倒是发现了整齐地码在窗台上的一摞摞服装裁剪的书。
   “是我的,吴大夫,我哪有条件学什么裁剪呢。都是自己照着书,胡乱摸索着做起来的。”张婶陪着笑脸,没了骄傲,她面对我妈妈时的表情,真是很恭敬。
   我妈妈就带着这份受人恭敬的快感回了家。吃晚饭时,她下定论般地对我爸爸说:“张富贵的老婆真是聪明。不怪别人讲,我今天算是真见识到了。”
   “是啊,她们家全靠她。张富贵这个人好吃懒做,换了几个工队,都评价不好,也赚不上几个钱。”爸爸叹了口气。
   “张盈说,她妈从来就没上过学,字都不认得几个。”我赶紧贡献出我的信息,希望也能让我参与讨论。
   “真的?”妈妈朝我瞥了瞥嘴,一脸的不屑。“你小孩子,哪懂什么做衣服!那是有计算公式的,加减乘除、三分之一、四分之二的,她没上过学能算出来?”
   我没敢接话,可心里却满是不服气。是啊,我妈妈倒是上过学的,有知识,有文化,连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懂得,可有什么用呢?她连想我扦个裤角儿什么的,都一筹莫展。
   是啊,许多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就好像几年前,我们家已离开大兴安岭了。有一次,爸爸和我说起了那儿,那儿的“盲流”。
   “其实,这些年,尤其是八十年代后,林业职工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山上林业生产一线最苦、最累、挑大梁干的活儿,很多都是雇盲流干的。你无法忽视他们对那里开发建设所做出的贡献。可是,”爸爸叹着气说,“他们又是最难管理的一类人,人心涣散、没有安全意识,不少人还不服管……”
   我对爸爸的一席话很感慨。我告诉他,自己曾看过一份资料,说,截至一九八七年五月,大兴安岭共有人口四十七万,而盲流就有一万九千多。
   “不止。”他朝我摆手,“对盲流的统计,不大可能太准确。我觉得一定要多于这个数。咳,那么多人,什么样的没有呢。”他朝我摇摇头,一脸的沮丧。
   我也没再吭声。是啊,尽管离开那儿已经很久了,可我们都还是不喜欢提到一九八七,提到五月,提到那场山火。
   当然,也许你是知道的,一九八七那场山火,最终认定了五个起火点,全是人为因素造成,其中有四个的直接肇事者,都是“盲流。”
  
   七、一九八七
   应该是在一九九零年前后吧?我记得自己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它描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的大兴安岭。
   文章中说,一九八七年春天,大兴安岭地区的生态气候已非常严峻。因为从八五年底以来,漠河地区仅下过一场透雨。整个地层含水量已低至极限。黑龙江沿岸的地下井几乎全部干涸。北极村还遮天蔽日地下过一场罕见的的“沙雨”。北部的露石顶山,石头裂缝中的空气被高温晒出暖气,在夜间急速冲出,震荡起石头中的云母膜发出声响,以致被当地人听见,流传说是大山在哭。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自己当年拿着那本杂志瞠目结舌的样子。坐在那儿,举着书,我不断发出难听的噪音来打清自己的喉咙,仿佛那个春天里躁动的热流再一次腾空而起,又开始在我的喉咙里蠢蠢欲动。
   是的,我真的是不知道。尽管漠河离我们的林场都不到四百公里,但对它提及到的火灾前发生过的自然现象,我竟全然不知。全然不知的,应该不仅是我,或者说,不仅是如我一样的孩子们吧?
   我们这类被称作人的动物,在自然中生活,向自然讨生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满足我们的衣食之需。可大多的时候,我们并不在心里给它存留位置。这就如同我们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若不是你身体的某个器官发生了病变,你能意识到自己身上都生长着什么器官么?它具体在什么方位?有何功用?你说得清么?
   现在想来,当一九八七年来临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正躁动着一团闷热的火。它当然和自然无关。
   那年正月初三的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看当年春节晚会的录像。那时候,我们那儿还不能直接接收电视转播的信号呢。全国人民欢聚一堂共度除夕的场景,我们要稍晚一些才能分享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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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繁杂、磅礴又细腻、绵密的中篇小说,而且该是作者众多作品中少有的“重大题材”。故事背景是1987年那场震惊全国的大兴安岭山火。与那场山火有关的一切,包括山火本身,过火前后的林区境况,过火后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大兴安岭原住民、建设者、盲流在开发建设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以及过火对他们两代甚至更多代生活轨迹和故园情感的改变,作者都以山火为线,靠“我”回忆的枝蔓延伸、穿插、包绕,不急不缓、抽丝剥茧般进行了精细、缤纷的立体铺呈。那场山火,究其根底是天灾还是人祸?灾难的程度能否人为降低?山火烧去的岂止树木、家园?灾难过后的心理抚慰和故园情结的重建又该如何?而罕见的山火,又能否敲响长久的警钟,将违背自然规律盲目开发破坏环境的人们烧醒?看得见的山火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那看不见的“山火”又能否有意识去规避?——诸如上述种种,都在作者淡淡的咀嚼和反刍里,如一朵千瓣菊,传递给读者从容、澄净、安宁又理性的气息,让人温和地认知、感悟,又深沉地被感染、被震憾,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流年倾情推荐赏读!【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28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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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4-27 16:20:26
  感谢老师带来如此大题材的作品!解读不到位之处,敬请谅解。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4-28 06:57:0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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