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换，刚才椅子打偏，摔下来，灯管也摔碎了。
　　 哦，你摔下来了？杏花仔细打量恒秀，不相信似地。
　　 恒秀不想多说，告辞要走。杏花拦住——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我还要到镇上买灯管，型号、价位，有问题可能要问你。恒秀留下她的手机号码。杏花上下打量，说看她身体没一点摔的样子——恒秀只好解释，没摔地上。
　　 那摔哪里了？杏花好奇地问。
　　 摔——恒秀一点也不想说了，微笑着以“没事”搪塞，然后抽身离开。
　　 中午时，林生与杏花双双来了，杏花进门就兴奋地讲话，指挥林生搬梯子，确定角度，又不住嘴地与恒秀唠叨——这个林生啊，越活越小了，给人家换个灯管也要我跟着，怕人家吃了他不成——杏花朝恒秀挤弄眼睛，恒秀捕捉到杏花的得意。已经骑在梯子顶上的林生朝杏花伸手，杏花呵呵一笑，抓起地上的工具包递上去，继续嘟囔——嘿，架子蛮大，行，好歹听得懂你的无声指挥。
　　 瞧他见不得山包（土语：不出趟）样，怕人家吃他不成，咱恒秀姐是吃人的老虎吗？哈哈哈，秀姐，是不是？
　　 林生又朝杏花伸手，杏花假装生气地竖起无名指，点着林生，好啊，真摆架子了，你摆吧，看我回家怎么治你。杏花并不耽搁，另一只手抽出一个崭新的灯管，递上去。杏花回头朝恒秀打着哈哈，继续说，秀姐，你看这人好大的架子。
　　 恒秀淡淡地咧了下嘴唇，附和杏花的笑，仰头看林生换钨丝，心中却想，杏花并不比自己年纪小，却喊自己恒秀姐，秀姐。
　　 灯管装好了，骑在梯子上的林生没有下来，左右看，用手指开关，这次，恒秀也懂了，跑去按开关，灯管充盈出雪白的光亮。
　　 好了。杏花叫道，伸手去接林生怀里的工具包，林生没看见，把工具包挎在脖子上，下梯子，杏花一声“咦，成哑巴了，怪事”。
　　 恒秀端了热茶杯递给林生，林生也不侧脸，接茶杯时用力了些，茶水溢了出来，林生仍然低头朝前走。杏花着急地在后面喊，你急慌慌地，赶命啊。
　　 林生走到道场，喝水，朝菊花圃丢纸杯子，毛伯拄着拐杖，去捡杯子，林生不好意思，弯腰去捡自己丢的杯子。
　　 林生——杏花声音尖利了，带着不耐烦和生气——来收梯子。
　　 恒秀架着梯子走出厨房，与迎面而来的林生碰到一起，林生突然脸红了，恒秀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呼吸，虽然隐约，但她的确听见了。恒秀脑海出现昨天晚上竹林里那个黑影，总是站在自己看不见的后面和侧面，呼吸也突然急促了。
　　 林生擦肩而过，接过杏花手里的工具包。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梯子还让女人家扛着，好意思吗？杏花敛着面孔责备。
　　 林生从恒秀后面轻巧地取过梯子，恒秀抓住梯子不放，看着林生说，辛苦了，干脆吃饭了再走。
　　 林生已经夺过梯子，架在肩膀上，不看恒秀，回头朝杏花看。杏花笑哈哈地说，辛苦什么，应该的，我们吃饭了才过来，家里也没现成的灯管，专门去镇上买回来的。
　　 毛伯给杏花结工钱时，杏花发现毛伯屁股上的灰尘，惊叫——毛伯，你摔倒了？毛伯摆手，说，换灯管，恒秀爬椅子，我没稳住，摔在了地上。杏花转眼看恒秀，说，秀姐也说她摔下来了，难道她摔毛伯身上？
　　 林生与毛伯告辞，毛伯，不叨扰你了。
　　 恒秀支棱起来的耳朵仔细捕捉每个发音，她有些确定——就是他，又有些怀疑——似乎不是，于是，耳朵边尽是昨天晚上的结巴声，还有“毛伯，不叨扰你了”。心胸全乱，站在道场上发怔。
　　 4
　　 一个周五傍晚，一辆摩的驶到道场上，儿子霄丰来了，还带来鼓胀的书包。
　　 他怎么来了？
　　 恒秀满是疑问，但也高兴，从正月初四来这里，就没看见过儿子了，算算有三个多月了，他来这里，肯定是想念妈妈了。霄丰在恒秀忙碌晚饭时，跑来帮忙，恒秀赶儿子走，要他去复习功课，霄丰说，要劳逸结合，你不想听听儿子功课情况？
　　 恒秀乐了，他主动汇报功课，定然是好成绩。果然，霄丰说，刚结束的期中考试，成绩在全年级理科二十八名，班级第五名。
　　 顿时心花怒放，恒秀极力忍住兴奋，只说，还可以。儿子不高兴妈妈的淡然态度，恒秀严肃着声音说，还可以，是说你的潜力还很大，完全有可能夺全班第一。霄丰一挥手，脸色耷拉下来，说，跟你真没话说，不讲这些了。
　　 不讲，不讲这些，说说你学校的事情。
　　 儿子没说学校事情，却说了另外一件事——我上个星期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姓毛的女人，她要我周末可以找时间来看你——恒秀惊异地停下了手，脑海中浮现出毛伯女儿紧紧盯自己看的眼神，她竟然找到儿子的手机号码，她要做什么？
　　 她还给你说了什么？
　　 就这些，我看是这个毛爷爷的女儿，倒关心你的。
　　 恒秀晚上失眠了，仔细回味毛伯女儿的眼神，还有离开时的话，心中浮起委屈和愤怒，她一个堂堂的大学教师，做人怎么这样势利？恒秀爬起来，想问问毛伯女儿，可是，根本不知道她电话。躺下时，恒秀又想，毛伯女儿与其这样怀疑，不如解聘自己，本来就是她托人找到自己的，她肯定是担心自己，担心自己什么呢？担心自己看上毛伯留下的家业？想到这，恒秀更气，家缠万贯又有什么，与自己毫无相干，比不上自家的秋毫。
　　 乱七八糟地，恒秀想了一夜，早上起来，脸色疲倦。儿子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病了一定不能硬撑，趁早看。恒秀心头暖和，笑嘻嘻地说，儿子来了就报喜，我是高兴啊。
　　 儿子叹气，那我以后不来了。
　　 来，多来几次，妈妈就习惯了。
　　 霄丰过了两个夜，周日上午离开时，毛伯吩咐恒秀给霄丰多准备几个菜带学校去，霄丰最恨的就是婆婆妈妈，挎着书包就跑，恒秀追上来，儿子转身走回来，喊了声“妈”，耳朵悄悄凑近恒秀耳旁，说，我相信你。
　　 恒秀一时糊涂，儿子再次重复，我相信你，加油。
　　 儿子撒腿而去，恒秀突然泪水朦胧。
　　 她转身回到屋里，拿出手机，径直走到毛伯身旁，打听毛伯女儿电话，毛伯告诉了她，惊奇地问，找她干什么？是不是不想留这里？
　　 不是。
　　 唉，我一个孤老头子，也是害人，你不想做了，直接跟我说得了。
　　 恒秀解释不好，站在毛伯面前，拨通毛伯女儿电话。毛伯女儿问她有什么事情，恒秀想了想，说，谢谢你用心，安排我和儿子相聚，也顺便告诉你，儿子来了，非常高兴。电话那头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那得感谢你真心实意地照顾我父亲。
　　 有什么感谢的，人之常情，应该的。毛伯听到恒秀给女儿的电话，认真地说，以后，你可千万别对他们说感谢，他们要感谢你，感谢你们一家，替他们做了一切。
　　 恒秀笑了。毛伯还在继续说，恒秀，我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你想儿子想家了，尽管回去看看，哪有工作不休息的道理。
　　 当然有休息日的，可是恒秀没有回家一次，目的是想攒到农忙时回家收割稻谷，两个老人年岁大了，抢季够呛，适逢夏天，毛伯女儿也在休息，时间不冲突。
　　 恒秀把自己的想法跟毛伯说了，毛伯拍腿，没问题，我又不是不能动，还能照顾自己几天。恒秀重复，你女儿也放假休息，会来照顾你的。
　　 毛伯没做声。
　　 5
　　 恒秀一直留心林生的声音，几次去杏花家，专门听林生讲话，无奈，恒秀还是不能分辨出，林生究竟是否那个在竹林骚扰自己的人，相反，徒增烦恼。六月底的一个中午，恒秀去杏花家借梯子，刚到门口，听见杏花鄙夷的声音——卖骚的女人，就只认钱，管什么脸面，每天给那个邋遢老头子脱裤子，捏来捏去，说什么扎针灸，恶心不——恒秀愣住，想冲进去理论，可跑人家屋里吵闹，那算什么？人呆着走不动，心胸炸开马蜂窝。一个人出来端碗唤猫喂食，是林生弟弟，他在杏花家吃饭，与他们议论自己，乱嚼舌头，恒秀的愤怒有些无奈，马上掉头离开，一天也没好心情。
　　 晚上的事情更蹊跷。毛伯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恒秀收到一个陌生短信：晚上寂寞吧，我陪你，好吗？
　　 心中激愤，想骂，可他是谁，恒秀强烈地想抓住这个人，扇他巴掌。于是短信问：谁？
　　 放心，比毛老头子年轻多了，身体壮实多了。
　　 王八蛋，真把我看成——恒秀跳起来，握着手机，血脉贲张。
　　 短信又来了：价钱不低，你掀开窗帘看看。
　　 他就在窗子外面。恒秀身体在颤抖，呼吸急促起来，浑身发热，她掀开窗帘，看见窗户缝隙中夹着一张百元钞票。恒秀没有动，眼睛盯着窗户外面看，只有黑压压的竹林和竹林上空的淡淡月光。
　　 谁，站出来我看看，恒秀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缓慢地问道。
　　 价钱，满、满意，就收下，出来到我那里去。是那个声音，竹林中的声音，却与林生声音相似又不似。恒秀恨极，想看清楚那个人——肯定是林生，只有杏花知道自己手机号。
　　 林生——是你，小心我告诉杏花——外面那人笑了，打断恒秀，轻声说，你倒记得林生，他，他是妻管严，我可是，自由人。
　　 不是林生，是谁？
　　 窗户缝隙中又增加一张50元钞票。恒秀想了想，拉下钞票，轻缓着声音说，我总得看清楚你，才能跟你走。
　　 半响，一个人在窗户前闪了下，又不见了，一闪而过的面容，模糊又似曾相识，恒秀拉开半扇窗户，根本看不见什么，可她几乎确定了一个人——与林生相似的声音，得到自己手机号码的可能人选。
　　 出来啊，他在催促。
　　 恒秀想撕碎钞票摔出去，突然懒了，递出钞票，说，快走吧，要不，我喊人了。恒秀关上窗户，拉好窗帘。心胸的马蜂窝炸乱，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打下一个一个字：王八蛋，你和你嫂子下作，把别人也当成下作人，不得好死。发出时，又删除，看着空白的页面，半晌，重新写下：我们素不相识，你删除并忘记这个号码，尽管不是熟人，也不会是仇人。
　　 恒秀关了手机，坐在床头，想起毛伯女儿怀疑的神情，想起杏花的诋毁，想起那个留守村庄不断骚扰自己的男人，还想起那些与自己碰面时探究的目光……泪水涌了出来。又负气想，哭什么，自己光明磊落，要怀疑是他们的事，自己的骨头不能弯。
　　 三天后，恒秀与毛伯女儿联系，说，自己要回家上十天，是抢季，你必须回来照顾毛伯。毛伯女儿不允许恒秀回去，说多付一千元，算做这十天你请人抢季的工资钱。恒秀抢白道：你一个大学教师，应该明白——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毛伯女儿在电话那头发愣，恒秀解释：我不回去，就是给我家里老人一万元，他们会伤心的。
　　 6
　　 从岛上带回藤条根，上次毛伯甩在道场上晒，恒秀捡到墙角下，藤条根居然又冒出枝条、绿叶，恒秀怕毛伯又甩，于是又转移到屋后，靠着竹林的沟坎里。恒秀回家后，把藤条根丢在菜园边，用树枝、竹片围的篱笆经过多年太阳暴晒，已经被家禽拱塌了，藤条根刚好摆满塌陷的篱笆一方。
　　 十天抢季，儿子不在家，即将上高三，人在学校补课，与儿子电话联系几次，儿子叮嘱妈妈，别太辛苦自己，抢完季，休息几天再去岛上。
　　 恒秀接到毛伯女儿电话，说她去上海培训，毛伯也拒绝她在家照看，到底放心不下，还是请恒秀忙完早回去。恒秀哦了声，又投入到抢收中，稻子成熟，趁着好太阳，抢回家爆晒，才是粮食丰收，否则，雨水一来，稻谷烂在田里，心疼死了，不是白忙一场？
　　 抓着沉甸甸的谷粒，恒秀心中满是喜悦。她分袋装好，留下的等人来收，袋子则是她娘家兄弟买好了，再贩运到南方去卖，价格自然比别人来收的要高。
　　 十天眨眼过去，恒秀在菜园摘菜时，发现，藤条居然全部冒出绿叶，有些都开花了，粉红的、洁白的五朵花瓣，贲张着经脉，欢喜而淡定地站在枝头，在素寡的篱笆中甚是惹眼。恒秀心情很好，摘下一朵白花，找到一个空酒瓶插好，放在自己房中全家福一侧。
　　 回岛上前，恒秀专门去学校看儿子，告诉儿子霄丰又回岛上了，想妈妈了，就给妈妈电话，妈妈来看你。霄丰摆手——你别来，婆婆妈妈地，干好各自事情……霄丰转身又跑，恒秀喊：“霄丰，照顾好自己”。霄丰回头，做了个加油的姿势。
　　 到了岛上，见到第一个熟人，是那个没有看清楚而在心中确定的男人，他背着喷雾器，戴一顶草帽，脸上捂着口罩。恒秀并没有认出他是谁，但他的眼睛与恒秀对上时，慌张地掉转开去，恒秀知道是谁了。自己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一丝怨愤，她淡然地看那个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毛伯站在菊花圃前喝茶，恒秀惊呆了，匆忙跑上前——毛伯拐杖不在身边。
　　 毛伯，你别动，我给你搬椅子出来。
　　 哈，恒秀，你真是福星啊——毛伯颠簸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开来，很慢，左右肩膀上下倾斜，恒秀的心紧紧提着，但毛伯瘸着右脚，走在道场上，沿着菊花圃，指点恒秀看谷粒似的菊花蕾。
　　 针灸真的有了微妙功效，恒秀心潮起伏。
　　 恒秀，到秋天，菊花圃可是满眼黄金甲啊，万物丰收。
　　 恒秀知道一个电影名，就叫“满城尽带黄金甲”，心想，这个比喻真贴切。她不知道，这是个诗句，写的就是菊花。可此时，她想到这个比喻，不仅仅局限在菊花——蓬勃，无限生机，心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