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说道，我要早知道她活得那样，我早就去找她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林薇是因为我而离开学校的，我倒可以在学校里继续教我的书，但她却因此毕不了业！你不知，最初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胸口这里面的那颗心一直在疼，一直在疼。
　　 胡小兵所言不差，林薇离开两年之后，他就因为愧疚而离开了教学岗位。据他自己说，我已经无法面对那些学生了，特别是女生。他看着每一个女生都那么像林薇，而见到林薇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心疼。他捂着胸口的疼痛，想再坚持几年，可无奈的是，他一点儿都不能支撑了，后来，不得不去了学校后勤处，再到后来，就不得不离开学校了。
　　 离开学校时，胡小兵像我一样，曾大哭了一场。他哭，是因为他无法面对他的林薇们，而我哭，却是为了我的表妹林薇。我没有因为林薇出事，而耽搁毕业，由此我对生命感激涕零。正值七月，我拿着林薇曾留下的一块乳白色的手绢，用那块手绢捂着我的眼睛，顺着绿荫小道，向学校唯一一处植着蔷薇花的地方走去，走到那处蔷薇花丛里，我就蹲下身子，隐在那处花丛里，痛哭流涕。一阵阵夏风，从我的身后吹来，我的头隐在花丛里，哭声乍起，惊落了枝头开放的蔷薇花，霎时，身下落满了花瓣雨，而蔷薇花的香气，却四散飘零……同学们高声喊着我的名字，嘲笑我，说我早就应该有这么一场哭泣，说我哭了，林薇也不一定领情……
　　 那次痛快淋漓地哭泣，彻底伤了我。让我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冷眼和嘲讽，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人们在盛赞我的坚强之时，从没有想到过是林薇改变了我。就连我的母亲，都认为我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我不想对她说什么，我知道，自从三姨走后，她变得越来越糊涂了，她时常在走向厨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喊三姨的名字，时常会在与我寂寞相对的时候，喊林薇的名字，而在夜里，她又添了一个新毛病：她有了夜游症。她夜游的时候，会跑到我的房间，面对熟睡的我，喊林薇，直到将我喊醒，而我必须承认自己是林薇，她才会重新去睡。到了老年，她的夜游症就更加厉害，她对着我不仅喊林薇，还喊三姨，让我一个人不但承认是林薇，也得承认是三姨。这种痛苦影响到了我的婚姻，影响到了我职业的选择。到后来，我丈夫对我母亲越来越反感，终于不可忍受，提出了离婚。而我在经历了林薇、三姨、母亲的痛苦之后，也终于放弃了对名利的追求，而选择了拿起一支笔，记录甚至拯救自己的心灵。
　　 与我巧合的是，胡小兵也跑到了那丛蔷薇花处哭了一场，此时，他的哭，不是因为爱情，而或许是因为心疼，心疼林薇，心疼我，以及心疼自己。当然此刻没有夏风吹来，蔷薇花巍然不动，花开如白云，他就蹲在那团白云下，将他最后一滴眼泪流完。然后他别过那丛蔷薇，永远地离开了校园。
　　 命运终于将我们变成了不同的人。胡小兵成了一个单纯的打工者，他在打工的生涯里，简单地认识了两个女人，结婚离婚，离婚结婚，结婚又离婚，转了一圈又转回了邑城。
　　 他忘记了林薇，就像我忘记林薇一样，但他却想起了我，他将他的行李包扔给我的时候，说他不打算再离开了。
　　
　　 五
　　 那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推开窗子，将头探出窗外向楼下看。楼下花园的小径上，走过两个梳学生头的少女，一个少女趴在另一个少女的耳朵上说话，一个少女笑了，而另一个少女捕捉到了她的笑，也扬了扬眉眼，冲着面前的一朵月季花笑了，那朵月季花仿佛感染了她们的快乐，随风跳起了舞……两个少女在花的面前禁不住呆立起来……
　　 当年，我与林薇也都梳着这样的学生头，也爱在彼此的耳边说一些心事……想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简直像梦一样。
　　 母亲还没有起床，她昨夜梦游了好长时间，她来到我的床前，将我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说地喊林薇，并说林薇啊，你要带着姨妈去逛街，找那个害你的人，姨妈要带着菜刀砍死他！我说，姨妈，林薇不需要去报仇，林薇只要陪着姨妈，来，咱们去逛街！我就这样带着母亲，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直到母亲累了再也走不动了，我才将她带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让她睡觉。母亲睡着了，而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安静。我萌生了记录并拯救心灵的想法，我在深夜里写啊，写啊，直到在纸上看见了自己的血泪，我才能去床上躺一小会儿。我的生活早就日夜颠倒了。岁月给了我一双“熊猫眼”，我带着我的熊猫眼，行走在人群中，人们已经忘了我原来的名字，而是直呼我“熊猫女人”。我听出人们的口气中，既有怜爱，又有鄙视，我的容貌已难同正常联系在一起了，而离婚，更是加重了这种不正常。
　　 朝阳透过我的窗玻璃，照在我的床上，让我再也躺不住了，我起来，来到窗前，于是，就看到了这两个少女。
　　 我探出窗外的头，还没有收回，眼里也正在出神，此时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起初我不以为这声音是我门口的，我以为是楼上弄出来的声响，但那咚咚的敲门声，特别执着，特别顽固，在我的耳边连续响了三次，我才踢踢踏踏地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映进来的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非常陌生，我问：你是谁？你找谁？
　　 那人说：我找张静香。
　　 我说：我就是张静香，你是？
　　 男人惊讶地瞳孔睁大，嘴巴裂向一边，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张了张嘴，说：我是胡小兵。
　　 我的瞳孔也惊讶地睁大了，重复道：你是胡小兵？
　　 他点头说是。
　　 但直到此时，我仍然没有将他认出来，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一闪身，他进到了我的房间。在沙发上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却没有想象的那般热络。
　　 他是听说了我在那丛蔷薇花中哭过，才来找我的，他确信我的身上永远带着林薇的气息，而林薇在他心头所造成的愧疚让他难以安宁，他说他只有靠近我，靠近林薇留在我身上那种气息，才会安宁。又说，生活有了安宁，才会有幸福，这次来，我不准备离开了，我打算靠近安宁，靠近幸福！
　　 而我却没有为这句话感动。我默然地走进厨房，给他准备早餐，而他却跟到我的厨房，对我说，听说林薇过得很好，是这样吗？我说是的，至少表面上比我强。他说，比咱们强就行了，我也放心了。我没有再去接他的话，他讪讪地走回客厅，我在厨房里为他煎一枚鸡蛋。我将鸡蛋在锅沿儿一磕，蛋壳裂开一道缝隙，两只手掰住壳缝儿，向两边一分，一枚黄白的鸡蛋就摊在油锅里了。油雾在我的头顶盘旋，听着呲呲的响声，我看到蛋心处出现了一轮黄太阳，对着那轮太阳，不知怎么，我竟然流下了眼泪。
　　 胡小兵说：你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我说：这么多年，哪有不变的！你也变了啊，你看你两鬓都有白发了，再不是我眼里的胡老师了！
　　 听到“胡老师”这三个字，他有些恼怒，说：不许你喊我胡老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身边的胡小兵！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胡小兵比我大6岁，我今年34岁，那他正好40岁。40岁的男人一无所有，也够可怜的，如果他注定需要我给他一点生命的温暖，那我怎么又可以拒绝呢？
　　 我对他说了我母亲的夜游症，以及在夜游症中的表现，他听了不但不嫌弃，而且笑着说，我倒是有些喜欢她了，反正咱们三个人也睡不着，起来玩一个游戏，说说话，解解闷，不更好吗？
　　 他这么通情达理，我还好说什么呢，那就搭伙过日子吧。虽然母亲在糊涂的时候，时常将胡小兵当成闯入我们生活的仇人，但那又怎么样呢，经历过两次婚姻的他，其实，更懂得如何去宽容人。
　　 在林薇没有到来之前，我与胡小兵度过了生命中最为惬意的时光。
　　
　　 六
　　 那段日子，胡小兵特别喜欢喝我自酿的葡萄酒。
　　 每天傍晚，我都在厨房里忙活一大阵子，隆重地炒几个大菜，盼望着胡小兵进门的那一刻。回到邑城之后，他在县城开发区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做了一家企业的电工。这工作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好做得很，而且薪水也不低。
　　 当他将薪水分文不留地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甚至都有短暂的眩晕，那些红色的钞票握在我的手上，让我无端又生出了一个梦想，——我开始盘算着买房，买我和他的婚房！每每想到这些，我的脸就会像少女一样绯红。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近来，她吃了我炒的菜，喝了我的葡萄酒，也会很快进入睡眠，而且梦游的次数越来越少，脸上也显出少有的红晕来。我与母亲说，等胡小兵挣够了钱，我们就去外面买房，而我现在所住的两间宿舍就留给你来住！母亲听了先是一惊，然后又不无欣喜地祝福我。
　　 胡小兵进门就脱下工装，我接过他的衣服，顺势将一双男式拖鞋递上。他一只手接住拖鞋，另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摸着我的脸，将头轻轻地凑过来，啪地一声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说，可想死我了！
　　 我莞尔一笑，当然明白他说得这个“想”是什么意思。我走进厨房，去里面端菜，他换上拖鞋也跟着我进来了，他又重复道：可想死我了！我娇嗔地说，你看天还早呢，妈还没有去睡呢，等妈睡着了，我就让你想个够！他从背后揽住我的腰身，又吻了一下我的脖颈，说，嗯，听你的。
　　 几杯葡萄酒下肚之后，母亲就吵嚷着说困了，要去床上睡觉，而我和胡小兵却端着酒杯越喝越清醒。胡小兵从杯子上抬起头来，冲着我，又一次说道：可想死了我！
　　 我放下酒杯，走到他的身边，他一把抱起我，向我的床上走去。我记得我是在第三次与他云雨之后，央求他解释一下，他当年与林薇的那件事。
　　 喝了酒，吃了肉，这次他没有扭捏，也没有遮掩，他在他的背包里拿出一封林薇写给他的情书。
　　 他微眯着双眼说，你自己看看吧，这可是林薇1995年的手迹。
　　 我平生从没有为哪个男人制造过这种东西，虽然我爱过胡小兵，但我感觉他也不配拥有我手迹的资格。我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封情书，林薇仿佛从时光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开篇居然与我在《回忆录》中描写的一样：
　　 “实际上，胡小兵就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大男孩，这个大男孩有着阳光般的笑容，有着穿透女孩子心灵的眼神……
　　 胡老师，请原谅我这样形容你，但我是爱你的。从你走进我的那一刻，从你说我是怒放的蔷薇花时，从我的身体贴着你的胸膛时，我就开始爱你了。在你的身边，我愿意做一棵青藤，一辈子缠绕着你，让你在我的花香里沉醉……”
　　 我问他，这封情书，出现在你们出事之前，还是出事之后？他喉咙里呼噜了一句，出事之后，哪敢再联系啊，你姨妈那么厉害，还有你那么厉害，我还不得死了？这是出事之前的事情！我又问，那她怎么爱上你的呢？他嘴角一撇，露出醉态，说，这还不简单，对付林薇这样单纯柔弱的女孩儿，说点儿好话，设个相思局，不就得了！
　　 相思局？我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说怎么设的？
　　 他的头一抻，靠在了枕头上，两眼一闭，陷入了黑暗中。黑暗中，他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我给林薇写了一首叫做《蔷薇花开》的诗啊，当然，我这么聪明的人，绝不会自己冒险送给她，我选了一个顶可靠的人，你猜那人是谁？
　　 是谁？
　　 那人是马传峰！
　　 我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他之前靠近过她，他对她不再感兴趣。诗送达之后，我就让他呆立一边了，但我没有料到的是，正是他的告发，让我和林薇出了事！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时至今日，我才弄清林薇与他的事情。如果让我表述，那就应该是这样的：林薇与马传峰失踪之后又回来，我将林薇交给了胡小兵，胡小兵本来应该尽一个教师的职责，像爱护子女一样爱护她，但林薇长得太美了，也太柔弱了，柔弱的美，最易被男人喜爱并利用，当时胡小兵23岁，对女人正处于翻天覆地的幻想之中，他的幻想可能比马传峰更加疯狂，当然行动上也更加隐秘，他在学校的花园里吻了林薇，给林薇买录音机，买零食，买日用品，甚至将她带离学校，在邑城街心公园的空地上，两人疯狂地翻滚……后来，林薇就对他有了依赖，她肆无忌惮地抱着录音机在宿舍里听情歌，而不去上课，这让我更加反感林薇甚至加强了对她的看管。后来的后来，他们将热恋的场所，选在了学校的蔷薇丛中，那天晚上，我亲自随同学校里的保安人员，拿着手电筒在学校的各个死角巡查，当我的手电筒循着一股呻吟照向蔷薇花丛的时候，当那光束打在胡小兵的脸上，又打在林薇的裸体上时，我高叫了一声天啊，手电筒随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保安人员上前摁住了胡小兵，而我面对裸体的林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林薇被学校开除，而胡小兵却因为他父亲是学校里的党委书记，有幸继续留下来教书。林薇被开除那阵子，三姨曾去学校找过我，并质问我，你就是这样保护林薇的吗？我看你是故意这么做的，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安好心，你就想着自己上大学，怕俺家林薇赶上你！你以及你妈，都不是好人！一开始，你们就合起伙来算计我们！我睁着眼，流着泪，无话可说。我让我的心，在她的骂声中，疼痛着。我喜欢听三姨那些带着刀子的骂声，甚至那段时间我故意蹭到她的身边，让她骂我，让她的唾沫吐到我的脸上，这样我的心就会稍稍安定一些。但林薇回到家之后，还是想带着三姨离开，母亲执意挽留她们母女，只有我什么也没有说，等到她们的离开成为事实，我才扑进母亲的怀中，说，妈，我做了一件最失败的事情！母亲哭着安慰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但她却从此背上了心灵的枷锁，林薇以及三姨，成了她终生挥之不去的梦境，缠绕着她的夜游症，缠绕着我们挥之不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