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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鬼魅飘荡的村庄(小说)


作者:吴佳骏 布衣,372.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17发表时间:2013-05-03 14:16:52


   大赖每次见到矮女人,都要评头论足一翻,内容无非是重新描述一次他在油菜地里见到的情形。他说:这女人矮得像根筷子,而张聋子高得像根旗杆,你们说他俩在干那事时,会不会弄错部位,而将那东西插进肚脐眼儿里去。大赖的话逗得二毛、牦牛哈哈大笑。我阴沉着脸,感觉大赖的话非常羞耻。大赖见我板着脸,伸手掐我一下:装啥子假正经,那矮子又不是你婆娘。我挥拳向大赖砸去,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像红油漆,涂满他的脸。牦牛、二毛见我学会了反抗,扶着大赖灰溜溜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那矮子怀的肯定是他妈个怪胎。
   矮女人见了我,仍会朝我笑一笑。只是怀孕后动作呆苯的她,笑起来更滑稽,像后山岩洞里遛出来晒太阳的野山猪。
   那天的氛围出奇地清冷,空气凝固了,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上坡干活的人都扔了锄头放了筐,二毛、大赖他们把书包挂在颈子上,集体逃学。他们都聚集在张聋子家的院坝里,屏气凝神,像在等待一场好戏开演。张聋子忙里忙外,又是烧水,又是搂柴,汗珠雨滴般从他额头滚下。接生婆在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喊:使点力,使点力。矮女人妈一声娘一声的吼叫,像一根绷紧的绳子,将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半空。大赖耐不住寂寞,站在一张木凳上,垫起脚尖朝窗户里瞅,那一瞅,吓得他从木凳上摔了下来。没等大赖从地上爬起来,紧闭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生婆双手托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立在门口,呆若木鸡。围观的人全都傻愣着,眼睛放射出绿光。良久,大家才摇摇头,失望地散去。大赖和牦牛走过来,故意在我面前做个鬼脸,掸掸屁股,走了。眼里流露出轻蔑。
   张聋子蹲在墙角,沮丧着脸,抽闷烟。远远看去,像是一尊被雨水浸泡后的菩萨。我站在他家的院坝中,感觉从未有过的冰凉。时间井水一样平静。风裹挟着泥土潮湿的气息,从田野深处漫过来,盖住了整个村庄。
   傍晚,暮霭深浓。夜色还未降临,星星早已探出头,在苍穹上眨着鬼眼。张聋子一个人歪歪扭扭地走在田坎上,肩上扛把锄头,手里提个箩筐,箩筐里装着他死去的婴孩。他悄悄地将这个夭折的孩子埋在了大路边的一棵黄桷树下。
   从此,那棵黄桷树下的土堆前,冥纸翻飞,青烟袅绕,村庄重又变得鬼魅飘荡。
   轻柔的风吹皱池面的水,池中游动的鱼儿,疲倦了,躲在水草底下,睡觉。天幕低垂,浓云像被风撕烂的灰色棉布,变换着形状在天空中移动。河湾里一群鸭子,摇曳着身子朝村旁的草棚子赶,雨点豌豆般从空中砸下来,沙土路上出现一个个滚圆的小洞,像“地牯牛”的窝。二毛、大赖、牦牛手牵手,低头赶路,神色恐慌。我背着书包,紧跟他们身后,像一个因饥饿而掉队的士兵。我们都不敢再从那棵黄桷树旁经过,我们改了道,顺着河湾从后山绕道回家。牦牛说:我妈昨天下午牵牛到河边喂水,听见那黄桷树下有人在哭,阴森森的,她扭头去看,并不见人,吓得她转身就跑,牛都弄丢了。牦牛的话让我们惴惴不安,雨珠滚进我们的脖颈里,透凉得渗人。黑云暗下来,天空像一口锅,倒扣在村庄上。我们试图加快脚步,早些回家。自从张聋子把他的婴孩埋在路边的黄桷树下,我们上学、放学的路开始变得无比漫长。
   风吹动着树木。我背着背篼去河湾割草,这是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我不敢一个人去,我心里很清楚——村庄“不干净”。割草时,我总要叫上二毛、大赖,或者牦牛,他们也得出去割草,这是农村孩子生活中的功课。恐惧使我们变得团结。人大概也只有在恐惧面前,才能从心里上与别人保持平等,借助他人的力量来抚慰自身的脆弱。我们手里挥舞着弯刀,边走边唱歌,以此来克服内心的颤栗。二毛刚唱了句“小船儿荡起双浆……”就听见一阵尖利的哭声从河湾飘过来,吞噬了二毛的歌唱。二毛像一只受惊吓的蝉,瞬间禁声。大赖吓得将手上的弯刀落下来,砸了脚背,痛得面部表情痉挛,却不敢出声。我们三人紧握弯刀,并肩一排,蹑手蹑脚朝哭声方向移动——一个女人坐在沙地上,披头散发。夕阳从她身旁那棵苦楝树的枝桠间漏下,投在她身上,半明半暗。让人分辨不清她到底是坐在树的阴影里,还是坐在自己的阴影中。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矮女人。二毛和大赖放下手里高举的弯刀,长长地舒了口气。矮女人侧头看下我们,又回头继续悲泣。她的哭使其形貌更加丑陋,脸上布满细密的血痕。那天下午,我们都忘了割草,蹲在地上,远远地看着矮女人,直到夕阳在她的哭声中收了尾巴。
   矮女人抹着眼泪回去后,我们才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回家,却发现每个人的背篼都是空的。那棵苦楝树的枝杈上,挂着一根长长的布绳子,随风晃来荡去。
   我们重又回到了原来走惯的路上。没有人再怕那棵黄桷树,怕黄桷树下的坟堆。当一种恐惧最终没有对人造成伤害,它的威慑力也就自动失效了。牦牛、大赖、二毛又开始疏远我,我们彼此是对方的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就是人心的距离。他们三个人是一个世界,我一个人是一个世界。人都是在圈子里活着,只有在圈子里,人才能找到自己活着的尊严和意义。离开了圈子,谁都是谁的“王”,谁也瞧不起谁。放学后,二毛他们三个龟孙子,照旧在路上挖深坑,坑里灌入粪水,等着我往里面跳。可我偏不上当,我早已看穿了他们的丑恶伎俩。当一个人做某一件事情的次数多了,最后难免变成习惯,甚至转化成本性保留下来。比如张聋子,经常把他老婆打得喊爹叫娘。开始他只是偶尔打打,次数多了,就变成天天打。一天不打矮女人,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每天我从他家屋前路过,都看见矮女人坐在院坝边,神情呆滞,脸上伤痕累累。她看见我,也不再笑了,眼神里充满屈辱和仇恨。
   大赖他们也有理我的时候。那天,我在河湾割草,他们像三个小土匪一般从后山坳钻出来,吊儿郎当给我说:张聋子又逼着矮子在竹林里干那事,先矮子不从,张聋子就打,把矮子打得像个落地的冬瓜。等矮子筋疲力尽,张聋子一爪将矮子裤子脱去,像提一只狗一样把矮子提起,挂在胸前,他那东西吹火筒一样粗……说完,哈哈大笑。二毛说,他有一次在井边也亲眼看见张聋子逼迫矮子干那事。张聋子比他圈里的猪还厉害。大赖说。
   弯刀割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出来,暗红暗红的。我的血水染红了草地,染红了天空,染红了村庄,染红了记忆。寂静无边无际,空虚无边无际。
   村庄再次沸腾了,田间地头都在传播矮女人怀孕的事。张聋子的口哨声像一群苍蝇,在村庄乱窜。就在大家擦亮眼睛,期待一场好戏重新开演时,矮女人却像一阵风,从村庄上空悄悄地遛走了,留给村庄的只有叹息和隐秘。没人知道矮女人去了哪里。张聋子重新成了一个孤单的人。比张聋子更孤单的,是他圈里的几头猪。
   大赖说:那几头猪肯定晓得矮子去了哪里,只是它不说。整天在圈里精叫,鬼哭狼嚎。
   时间是一片背阴的洼地,过往的人与事,生活和记忆都被它埋葬了,惟一剩下的只有时间本身。我终于在与二毛他们的对抗中熬到初中毕业,离开学校那天,我们几个人跑到操场后面的山坡上看夕阳,草木浓重的气息包裹着我们,野花烂漫,蜜蜂群舞,蝴蝶翩迁。牦牛从衣袋里掏出糖果,分给每一个人。大家都沉默着,舍不得吃。我们以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被晚霞融化了,伤感晚风一样撩拨着我们。大赖说,咱们唱支歌吧。我们齐唱“小船儿荡起双浆……”歌声很响亮,飘得很远,仿佛满世界都是我们的歌声。唱着唱着,我们突然紧紧抱在一起,热泪滂沱。
   那天之后,我们蒲公英般被风吹向了四面八方。我留在本县读高中,牦牛去了另一个县城读书,二毛跟他叔叔去了贵阳学泥水匠,大赖跟他父亲去云南捣鼓烟生意,结果在一次爬火车时,报销了。只运回来一具残尸,埋在河湾那棵黄桷树下,与张聋子夭折的婴孩坟堆比邻。
   我和牦牛、二毛再次相聚时,已是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村庄终于迎来了它的节日,张聋子是这个节日的兴奋点,他新建的预制板平房是这个节日的象征。这是村庄里矗立起的第一座平房,男女老少都跑来吃张聋子的上梁酒。全村人的眼睛都绿了,阳光照着张聋子的平房,金碧辉煌。噼噼啪啪的鞭炮炸翻了天,炸得每个人心里五味翻滚,嫉妒火焰般喷发。张聋子失踪的老婆也回来了,这平房就是她拿钱修建的。矮女人比以前更瘦更矮了,一双手粗得变了形。她似乎还认得我,朝我笑了笑,笑容里多了一缕沧桑。这么些年,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二毛说,她曾看见矮女人在贵阳的火车站乞讨,脖子上挂个布口袋,穿件破衣裳,在垃圾堆里捡烂苹果吃。好几次他都想跑去打声招呼,可当他跑到时,矮女人却不见了。不晓得二毛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那天矮女人穿得很漂亮,头发梳得溜光,辫子上还扎了条红头绳,一件淡黄色衬衫,比油菜花还要金黄。“矮子真是能干,有钱了。”村人们说。张聋子立在一旁,嘿嘿地笑。
   牦牛、二毛成熟了许多。傍晚,他们提议去看看大赖。我们拿着香蜡纸烛去黄桷树下为大赖上香,恰巧矮女人也在替她夭折的孩子上坟。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青烟盘绕出一圈圈纤细的阴影,雾气越来越重。幽蓝的火光穿过了村庄,穿过了土壤中的亡魂。
   从疼痛中走出来,阳光依然明亮,稻田里、河湾里、山坡上,到处都是万物生长的姿态。我和牦牛又去了不同的地方上学,二毛坐着火车去了贵阳,他必须要在流徙和动荡中才能成就其生活的深度。矮女人呢?早在那个傍晚,就化着一缕烟,飘散了,像一颗划过村庄上空的流星,消失了,永远没再回来。
   张聋子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像守着一个空空的村庄。
   日子平静了许多,空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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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村庄里有鬼吗?我想,答案大家一定都知道的。如此静谧淳朴的村庄,何来的鬼呢?但为什么会鬼魅飘荡呢?我想,在这篇小说中,我们也能找到答案的。作者以孩子的眼光,描述着村庄的人和事。那友情,在一次次的背叛与淘气中,看似玩闹,却表现出来的,是人性根本的一种丑恶,或者是少小不谙世事的顽劣。随着年岁的增长,在离别的那一刻,友情已经是澎湃而来。而那个矮女人,张聋子的老婆呢,她来无踪去无影,鬼魅一般的飘荡。而她在和张聋子的生活中,却是如此的不幸,她只是张聋子的一个工具吧。发泄的工具,性欲的工具,最后是挣钱的工具。小说所影射出来的,是封闭,是愚昧,是落后,而黄桷树下矮女人早夭的孩童,还有大赖,他们就是鬼魅么。我想,那不仅仅是鬼魅,还有作者心里的伤痛吧。欣赏,倾情推荐。——哪里天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04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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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3-05-03 14:17:45
  问好作者,感谢投稿江南社团,祝创作愉快!
哪里天涯
2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3-05-03 14:18:34
  期待更多佳作,让江南因你而更加精彩!
哪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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