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美好年华(散文)
上路了,这是真正的攀登。扁担压在肩上,一会大米在前,一会白面在前,它们交替着让我向高处登攀。一开始,体内的能量在有效的发挥,我紧紧跟着大爷,沿着一弯一曲的盘山小道艰难的行进。大爷在前面还不时的对我鼓励夸奖。走着走着,我的腿就不听话了,每前行一步都十分的艰难。大爷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状态,大爷几乎也是在步步挪动,可我不知不觉就拉下了很长的距离。多么不想成了大爷的拖累,可拖累真的成了我甩不掉的愤恨。我恨自己不争气,暗暗的流下苦涩的泪水。不能让大爷看见我在哭,我在流泪。大爷向山道下回头时看见我拉下很远,于是大爷走一段就放下挑子返回接我一程。这样五次三番,大爷可能心烦了,大爷就脱口埋怨了一句:不带不带吧,还非得带你,知道你不行。我理解大爷,可我又管不了我自己。
那个二十五里高的盘山小道,那个叫做王莽岭的大山,我是流了多少眼泪,是以怎样的挪步,并给那位好心的大爷增添了多少麻烦才上到山顶的,我是无法用数学的方式计算的。深知,如不是我的拖累,晚霞的阳光会把我们送进家门,可惜有了我的缓慢,登上王莽岭的山峰,已是黑沉的夜色将我和大爷死死的围困。登上山峰的大爷说的第一句话是:好了,我们终于到家了。
站在山峰,一身疲惫,大爷说着到家的话,意味剩下的十公里路程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天大爷坐在父亲的炕头说了一些让我很骄傲的话,惟独没有说出我的拖累。话语中我听到一个很小的数字:57。大爷说:有了这57斤细粮,就能好好过个年了。父亲一脸的笑。从此我记住了虚龄15与细粮57斤连在一起的两个数字。
农民,一个低级粗糙的词,可真要当好一个合格的农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土地上学习刨地播种、犁地耧耙,学习对各种农作物的辨别,学习以诚心换取成果,以勤劳的汗水浇灌成熟。
奶奶一生把自己交给了土地,母亲把短暂的生命也交给了土地,最后伴我走到1991年的父亲也把完整的生命交给了土地。我因过早的残疾,这生是真正的亏对了土地。
我跟着母亲走进土地时,她教会了我往一个春天的坑里放几粒种子,教会我如何锄净一棵青苗周围的杂草。我最初学习锄地时,总是难以改变围着一棵禾苗转圈圈,转来转去,禾苗周围的土地被我踩得密实而坚硬,禾苗跟前的杂草却被我锄起的湿土覆盖。很快,那些覆盖的杂草就又旺盛地生长起来。学习锄地,没少挨父亲训斥:你真笨,一件简单的活儿都学不会!
母亲离世早,土地上的一些复杂活儿,我得通过父亲的点滴传授。比如怎样把两头耕牛套进犁套里,如何手扶耕犁在土地上有条不紊的耕地。比如如何维护一把锄头或一把?头,因为我看见父亲的锄头或?头总是明亮得能照进人的脸儿。
在夏天或秋天一些日子,我常手提一把镰刀一条绳索跟着父亲走向山坡,走向地头棱边,走向蒿草茂盛的地方。我学着父亲将身子弯下,一下一下,将站立的青草割得横身躺下。一条绳索如蛇展开,将青草聚拢成捆。父亲帮我将青草扛到肩上。和伙伴们结伴割草,我们相互帮助着将一捆一捆青草扛到各自的肩上。一个人割草时,只有借组一道地塄或山坡上一块大石的高度,将一捆草扛起,有时吃力地将一捆草扛在肩上,一迈步,又从肩头滚下,这时再想扛起,就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了。
割草是为了沤制肥料,蒿草是沤制肥料的最佳材料。一层蒿草一层土交替着覆盖叫做翻圈。取名翻圈,是因为在圈牛的牛圈和羊圈。翻圈是一种苦累活,苦累活是男人的事情。常听村人说:女人怕擀面,男人怕翻圈。这两种活都是需要出力的活儿。男人到了翻圈的层次,已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是一个一天可挣十分工的男人。我没翻过圈,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
很想当一个合格的农民,很想学会一个农民含有的技巧活儿。可遗憾的是,我没有学到一个农民具备的技艺,就提前残疾了身体。今天我记得父亲教的我最后一件农活是“垒塄”。
土地为条状,一块块由低而高排列在山坡上。年年垒塄,年年塌塄,无论你怎样操心将塄垒结实,总难抵抗夏季洪水的冲击,总有一些地塄塌陷在夏季的怀中。
队长每年都将塌了的地塄划分给男人,可父亲一遇严寒气就复发胃病,父亲性情耿直,不愿因为自己的病耽误了垒塄,因而,只要父亲能坚持,他总是带病垒塄。那年初冬,父亲带着折磨身体的胃病教我垒塄。山风习习,寒气袭人,父亲咬着牙,嘴里还不时的发出“哼哼”的声音,父亲以“哼哼”缓解着病痛。父亲哼哼着将一块块大青石从塄下的石堆里搬出,又一块块搬进塌塄的根基上。父亲扭曲着一张变形的脸,坚持着将一块块大青石一溜儿排开,将它们安插得笔直齐整。我站在一旁瞪眼看着,帮不上一点忙,情不自禁的向前伸着手,可我知道那是伸进了无边的空洞。父亲说:垒塄,重要的是根基,根基安不好,等于白费工夫。
今天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很多别人说过的话大都忘记,父亲这句话我还牢牢记在心中。每每想起,眼前就晃动着父亲的身影,每每思考时,这句话就深入一层。
父亲蹲在地塄的上边,我弯腰于塄的根基。每取起一块石头,都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将石头安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石头们不仅不规格,而且棱角也不分明。往地塄上垒这样的石头,并使地塄成型后缝隙严密,笔直齐整,全靠你的分辨能力。我佩服父亲的眼力,每一块石头,是大头向里还是向外,是横向还是纵向,他都指挥得恰到好处。
一个能独立垒好一道塌塄的农民,是一个我钦佩的农民。
父亲去啦,但父亲忍着病痛垒塄和蹲在地塄边沿的形象已深深的刻在我的心壁上。一块石头,一个合适的地方。多么简单,而又多么不简单。就是这不简单,成了我复杂的思考。
那时,我最怕跟着生产队的队长走进土地、跟着队长一垄垄锄地。那时,队长对一个村庄是绝对的权威。
那时我是16岁还是17岁的年纪,已经模糊了确切的记忆。那时我常肩扛一把锄头,不断跟着我称为叔叔的队长走进土地。一开始队长叔叔在长着青青庄禾的地头教我怎样锄地,接着,我就跟在大人们的身后一人一垄的锄地。那种锄地的队列是约定俗成的排列,队长在最前面,锄地好手紧跟其后,我们年纪小的孩子排在最后。
跟着队长锄地,最怕日见晌午或是日暮西山,这时肚子会不时淘气,向你不依不饶的发着讨要充饥的食物。这时我的目光就不断的观察着队长叔叔的动态。叔叔每将一垄禾苗从这头锄到那头,我就盼着他止步停留,盼他喊一声“下工了!”这三个字成为我那个年月的救星。可是我的期盼往往一次次落空,前晌锄到太阳过午,后晌锄到日落西山看不见人影,肚皮松弛得咕咕直叫,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得经不起一阵轻风。
饥饿,一个时代最丰满的词。当把饥饿硬性的交给忍耐,忍耐就成为坚不可摧的精神。每次饥饿难耐的回到家,急不可待的一件事,就是填充空洞的肠胃。当我每次回到家,掀开锅盖,看见又是一锅水多粮少的稀汤时,那心中的不满和委屈就会发泄在锅盖与锅沿的碰击上,那种铁与铁碰击出的清脆的声音,会由点及面、由低而高的扩散很远,会从这个院扩散到另一个院,从这个房顶跳到那个房顶,会让村里人知道,哪家的孩子又嫌家里的饭食不好了,因为嫌不好,就给大人为难了。对一个村庄,这是一件很活跃的事情。
现在的人不会想到喂鸡喂猪的谷糠和小麦的麦麸会是人充饥的食物,可它们却真实的填充过我肠胃的空洞。为了节省粮食,为了少伸一次手向别人借粮,我们家,村里很多人家,都吃过这种缓解饥饿的“食粮。”它们养育过我,养育过我的家人,养育过一村的父老乡亲。因为它们的奉献,让我懂得了低级的可贵。
今天,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我的父亲都早已离我而去,遗憾的是,在他们相伴我的日子里,我没有真正理解他们肩上的负重,没有真正读懂他们脸上的愁容。我一不如意,就任性的尽情发泄,每一次,都给他们的脸上增加一份沉重,每一次都给他们增添一份愁容。在我记忆深处,今天仍可听到他们无休无止的叹息。
我太不懂事了,不懂我的亲人们肩上的负重。今天,在我的亲人们都离去很多年之后,我孤身只影的坐在异乡别地的一张隶属于别人的床上,我才静下心来,才真正理解了我贫穷贫困线的亲人,理解了一个村庄。今天,回望我五十多年的坎坷人生。这时,一个个亲人来到身边,他们活灵活现,形态依旧。亲人们复活了,一个家复活了,一个村庄复活了。想想我三十余年多灾多难的人生,我清楚了,那一段蹦蹦跳跳的岁月,就是我最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