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田宏达心境暗淡。虽然他尽量理解娄一红的难过与寂寥，也明白她说的那些害怕，但他还是对小女人的善变与捉摸不定倍感担忧。问题不单单在于娄一红自己，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他们爱情与结合的象征。老家母亲每次来电话关心的，莫过于此：“怀孕了的女人都有些事情，你要多照顾，多满足，千万别惹生气，这样对孩子不好！”还惹？她不惹我就好。田宏达有些怨，也有怒，但只能想开。她毕竟是两个人的身体，她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委曲求全来到戈壁滩的。既然吃不到，生活也满足不了，回去也未尝不是好事情。所以，当娄一红再次提出回家的时候，他还是痛苦地答应了。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觉得娄一红头一次来队，就让她独自带着一腔悲伤回去，自己不能护送她。“忠孝不能两全”，做军人的总是在这种无法选择里忍耐。爱，无法做到舍弃一切地爱，只能把自己的全付精力用在任务中，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过去娄一红是完全理解的，现在他埋怨，将来她还能理解吗？
　　 他带娄一红去了一趟距离点号40来公里远的生活区，让她看着给家里人买了些特色产品。生活区集中了基地的中枢机关，有军人服务社，引入了地方的商业网点，有了饭馆，有洗脚店，也有了接通外地的交通车。过去小城与外地就是娄一红来时那一趟火车。田宏达带着娄一红到饭馆吃了一顿川菜。点了夫妻肺片、水煮肉片，特别叫住服务员姑娘嘱咐：“多下辣椒。”问娄一红还要什么，娄一红瞪一眼：“够了，要那么多往哪儿打包啊。”田宏达想笑，还是忍住了：“那么馋的，也怕花钱呢。”娄一红似乎看出来田宏达的想法，坐椅子上喝了口菊花茶：“不是怕花钱，而是得看看做的到底怎么样。不够味儿，要那么多就麻烦了。”田宏达终于松一口气：“老婆英明。”菜味儿还可以，两个大菜两个人吃得很舒坦，到底是麻辣的，很对胃口，娄一红的情绪也变得和悦起来。胃，味，性情也，不是虚言。他们串了好几个商场，买了些西北特产枸杞、党参、锁阳、苁蓉什么的，分别给两家老人每家一份。下午回单位的班车开动的时候，娄一红已经躺在田宏达的身上了。明天要走了，娄一红又留恋起田宏达和戈壁滩来。她不知道回去后会怎么样？孩子会怎样？路上会不会平安？晚上依偎在一起时，娄一红再次娇滴滴地在田宏达的耳边说：“老公，你送我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路害怕。”田宏达半天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搂着娄一红不松手。额头顶着田宏达脸庞的娄一红感觉到有一些凉凉的液体从田宏达的脸上滑下来，随之，两个人相拥抽泣起来。
　　 火车过来的时候，戈壁上又是满天风尘。田宏达看着娄一红坐在车窗里不停地抹眼泪，就匆匆挥挥手离开了。他不忍心在大庭广众下哭出来，让战友们笑话。虽然他知道战友们不会笑话，可也不能成为话柄。男人的自尊有时候其实卑微得很可爱。娄一红早上早早起来准备了早餐，他一回来就摆在桌子上。这是近来第一次。他知道，无论如何，她对他的爱无庸置疑。
　　 娄一红坐在火车里看着田宏达离开，眼里的泪不住地往外流。她想起刚刚来到的那个下午，那个风沙弥漫的时刻，她钻进田宏达怀里回到小房间里的兴奋和泪水。但那次的泪水与现在的泪水完全不同，那是新奇快乐的泪水，现在是悲伤无奈的泪水。在戈壁滩小点号半年多的经历，恍若隔世，现在想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经历丰富了那么多。这里还是世界的一部分吗？这是还是人间的一部分吗？直到列车长小伙子过来查票，她才醒悟到这真是人间与社会的一部分。在外边世界飞速发展的时代，有这么一个地方一群人，他们做着世界科学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却生活在远离社会的边缘上。他们像是苦行僧，日复一日地只是事业，是国防的强大，是国家的发言权，而没有多少自己。没有自己，就没有亲人，就没有妻子爱人。虽然他们有大爱，也有温情，但是面对选择的时候他们总是义无反顾。
　　 “我为什么要选择他？当初，我准备好了吗？”娄一红一遍遍地问自己。她想起第一次见面，田宏达就隐约说着自己的情况，可是那时候的娄一红哪儿会关注这种话题呢。苦，有了亲爱的人，有了亲爱的爱，能苦到哪儿！她真的想不到有这么苦这么难。直到在戈壁滩上的新鲜好奇用完之后，她才知道世间有这么艰苦的地方有这样的人。
　　 “我怎么会这样？我这样走了，如何面对父母亲人，如果面对他的父母？我这样走，算是逃兵吗？”娄一红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会理解，也会原谅自己的任何决定。田宏达那边呢？临行前田宏达说已经跟父母解释过了，这边生活条件太差，不利于孩子发育。这样说的理由最充分，也是基本真实的理由。但自己心里骗不了自己，其实就是逃跑。背叛了决心到田宏达这儿最初的动机。当时是决心守着到老也不分开的，没想到没过一年就坐上回家的火车了。到兰新线小车站上，成都的车凌晨抵达，田宏达委托的战友把她送上车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走得太仓促了。
　　
　　 【七】
　　 经过3天到达成都，转车两天才回到昆明。在昆明，妹妹早已等在车站。妹妹一鸣接着娄一红，让她站定了好好打量，然后突然说：“姐，你咋变成这样了！”于是车站站台上出现了两个搂在一起哭得不可开交的女人。妹妹不知道过去爱笑爱跳强大无比的姐姐为什么一下子变成这样、脆弱到这种程度。这不是说话地地方，她只好把疑问留在心里，拉着行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外走。走出站外，娄一红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看天空，她不知道这次回来还会不会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在家里日子当然是快乐的。娄一红没有详尽谈论戈壁滩的事情，只是说田宏达工作很紧张，怀孕了有些不适应，为了孩子，才离开的。娄一鸣能感觉到娄一红一定还有什么话不方便说，也不便问。她只是感觉姐姐一定受到了大的委屈与打击，否则不会轻易回来。但这想法也只能保留在自己的心底下，无法跟任何人讨论。娄一红很快恢复了过去的容颜，也很快找回曾经的自信。白天她是欢乐的，陪退休的父母，在县城的每一处转悠，到好久没去过的饭店吃久违了的美味。但一个人躺到床上的时候，田宏达还有戈壁滩就自然地飘进脑海，让她久久留连。
　　 田宏达的电话打来，最多关心的是娄一红肚中胎儿的情况。娄一红告诉他很好，让他放心，别耽误工作，不能因为自己离开影响了工作。娄一红说，她现在也想通了，在那儿的时候有些任性，干扰了他的工作，现在看来，离开的好处更多，也为他做好工作提供了更好条件。田宏达说，你在的时候对我支持更大些。现在有你的理解和鼓励，当然要把工作做好，要对得起咱们没出生的孩子。如果能赶上载人航天飞船发射出生，那就是最好的鼓励了。娄一红在电话里笑：“你也没有瞄准这个‘窗口’发射啊，怎么能生在那个时候呢？”
　　 孩子在这年元月5日出生。电话打过去之后，田宏达高兴的跑到戈壁滩上狂笑。战友们都聚在他的宿舍里喝酒庆祝，让他赶快回家去看娄一红。田宏达负责的工作虽然进展顺利，但离发射时间还有5天，他怎么可能说出离开的话！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说：坚持一下，等任务成功了，把胜利的喜悦与快乐送给母子俩，是最好的礼物。
　　 神舟再一次成功，让田宏达的回家变得更加喜庆。他把带来的二等功勋奖章，别在娄一红的胸前，说：“这个奖章也有你的一半。”娄一红很高兴，她觉得个人的牺牲有了价值。回家的日子里，他承担了所有照顾母子的事情。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亲人们，他不是无情无爱，他不是不会照顾人；只是作为军人，在任务与家庭之间，只能选择前者。
　　 两个半月的假期，在48天的时候，一个电话又一次召唤：新设备下场学习，下周一到达上海。田宏达知道，这是下次任务的开始。面对娄一红，他只能再一次“失信”；娄一红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像平常那样：“本来就没指望你的，任务在前，你还是准备走吧。我这里有爸爸妈妈。”晚上，田宏达没出息地流出了泪水。他请娄一红原谅，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宇舟和她。娄一红并没有更多埋怨。她抚摸着男人的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难处，放心，我早就理解你了。我选择你的头一天就注定了，我们的日子必须是这样的；我们的生活必须是这样的；我们的今天必须是这样的；我们的将来也必须是这样的。”
　　 田宏达走了，娄一红带孩子跟爸爸妈妈一起过着自在的日子。孩子还算健壮乖巧，管起来也算轻松。跟爸妈的日子是快乐的。只是，田宏达，那个影子时隐时现，时近时远，时亲时爱，让她慢慢有一种幻觉。孩子越好管，别人讲孩子他爸，问孩子爸爸在哪儿的时候，她都有些酸涩的东西从心里泛上来。
　　 想念是一种发酵菌，只要有一点条件在心里扎下根来，就不可扼止地泛滥成灾。娄一红的美好生活，就是伴随着对田宏达的点点滴滴的相思，丁丁点点的怀想前进的。孩子很乖，那明亮的眼睛，那凸起的鼻头，那小巧厚厚的唇，每一点刻着田宏达的地方都提示着娄一红，那个人在远处，只能空想想，而无法得到他的温度。
　　 娄一红是个热烈的女子，她所感受到的相思也是四海翻腾云水怒。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她背诵着诗词里的文字，感受着千百年来征夫与他们后边每一个女人遇到的煎熬。越想，越无法安宁；越不得安宁，越想；越后悔当初逃离戈壁滩的决定，不是为当时回来后悔，而是为将来归去难受：再去，面对当初的决绝，怎么好意思？但是，如果田宏达培训结束回去，无论如何是应当团聚的。这种两地分居的日子，说啥也不能苦熬傻过下去了。父母再亲，妹妹再好，也不能替代爱人。爱人是心田里种下的那棵苗，风一吹，就长大，就开花，就结果……
　　 孩子也是随风长的。转眼间，有半岁了。也怪，他伊伊呀呀地叫唤开来，头一个喊是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叭－叭－）”他这样一喊，就把娄一红的眼泪喊下来了。爸爸妈妈看她这样，也跟着愉快不起来。爸爸说：“不行，你还是去田宏达那里吧，孩子注定是让父母一起管照着长的。”妈妈也说：“是喽是喽，我们怎么好也替代不了小田，戈壁滩虽然苦，但有孩子他爸爸，你的生活就能正常起来。家乡虽好，你整天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的，我心里也不痛快呢。”娄一红听着父母关心的话，又滴下泪珠子来。小宇舟看着妈妈的样子，也呜呜地哭起来。他已经具备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了。
　　 娄一红说：“不是我不想去，他现在还在外地学习，我去了也不在。过一段，他学习结束，再说。家里挺好的，空气好、环境好，对孩子好呢。等他再长长，再去也不迟。”她的话是跟父母表明，她不是不想去，而是客观条件不容许她马上去，还有就是为了孩子成长，只能压抑自己。人就是这样，好多想着好的事情，并不是条件都容许做的事情。只有想法与实际结合，现实与理想同步的事情，才是能够实现的。娄一红在电话里跟田宏达说，等他学习结束后过来接上，一起回去。
　　 就这样，在田宏达从上海学习结束后，孩子已经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一起回到了戈壁滩的点号上。不久，单位在生活区建设了新的家属公寓，娄一红搬进了“城”。而田宏达也跟着单位的班车，由开始的每周回家过双休日到每天早出晚归。守着孩子，守着爱人，住在城里，娄一红这次回到戈壁滩觉得跟上次完全不同。她一下说不出不同感觉的原因在哪儿，但她觉得自己不那么空虚了。
　　
　　 【八】
　　 日子像飞过的云片，片片好看，片片不同。从孩子开始学步，到上幼儿园的两年多里，娄一红几乎没有空闲想其他。当然，也因为她就守在田宏达的身边，对他的生活工作一目了然，既不用瞎操心，也不用乱思想。风和日丽的双休日，两个人带宇舟到小城的市场商店里走走，吃一碗有那么点意思的云南米线，到也觉得距离家乡不远。妹妹毕业后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帮着娄一红带孩子。临走的时候红着脸告诉姐姐，她也想找个这儿的军人，很英武，也很受人尊重。姐姐告诉她，姐姐已经吃过苦了，你想找就要有吃苦的准备，有奉献的决心。妹妹深深地点了头。娄一红嘱咐一鸣：“回去跟爹妈说说，然后再说。终身大事，草率不得。”但她这边却已经在为妹妹物色了。
　　 这几年里，田宏达参加的任务次次成功，发发命中。他也因为工作出色，还有科研成果而多次立功受奖。田宏达好学善思，这让他在技术方面提高极快，也在单位建设中发挥了骨干作用。工作之余，他还通过自学考试的方式，选学律师资格。对于田宏达学习工作上的事情，娄一红是全力支持。参加律师资格自考前，田宏达征求娄一红的意见，娄一红满口支持：“只要你学习工作的事情，放心，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她所以如此支持田宏达的工作学习，是通过天天生活在一起，她越来越理解、越来越认识到男人的不凡，工作的不凡，事业的不凡，奉献精神的不凡，努力不懈的不凡得来的。她心想，自己当一个家属就奉献了，一定要让男人成为一个更棒的人。每个成功的男人后边一定有一个宽厚的女人，她就要做这样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