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萍紧紧捏住我的手——马上要过车轮磙子了。
　　 我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掌心，算是回应，我已经提高警惕。
　　 几乎不敢看，但我知道，上坡的路途两边，潭水散发着黑亮的光芒，那些绵密的星辰正被潭水收容、清洗，然后又被冷冰冰地抛出，蹦跳到我们身上，吸附我们的热量。汪汪——汪——凶恶的狗吠声一阵接着一阵，压迫我们的脚步，但一切迟了，一个翘着尾巴的黑狗立于磙上，凶狠的眼睛射出令人恐惧的绿莹莹的光芒。我们彼此的左右手交换了下力量，然后平视前方，尽量避开黑狗直线般的视力，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爬坡。就在我们和黑狗擦身而过时，我的腿哆嗦了，一个棉柴垛子绊倒了我。春萍啊地一声尖叫后，惊恐地松开我的双手，撒腿就跑。黑狗站立在原地，没有动，但它侧过脑袋，发出高频率高分贝的狂叫，我的心狂跳不止，手脚毫无力气。更可怕的是，黑狗的后面突然多出了一个矗立的黑影——杨幺姑走来了。天啊，眼泪纷乱，我忘记站起来，朝前爬着——多年了，我被追赶，追赶，公路、街道、村庄、水塘，我一路逃窜，怎么都加快不了速度，趴下，竟然不能站立了，我只能朝前爬着，心痛力竭，惊恐无边。这就是梦源吗？当我以文字的形式一层层地拨开这些黑洞时，无异于在清扫记忆通道里的腐殖。那么，请让我详尽这些心灵黑洞中的细枝末节。我深深记得，一直狂吠不止的黑狗似乎清醒了，提起前蹄纵身，似要扑起——完了，我哽咽着发出“救命”的呼喊。谁能想到呢？黑暗中，杨幺姑嘿嘿笑了，轻斥黑狗——小小，不要欺负好人，让好人过去……她在喊救命，你没有听见吗？小小，放了喊救命的人，你也是好人。
　　 汪——汪汪——狗吠声开始减弱，然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杨幺姑和小小离开了。我慌忙站起来，像春萍一样一路狂奔。
　　 事后，春萍一口咬定，杨幺姑一定记得我，才让黑狗放了我。我摇头，一个疯子怎么会有记忆？她被记忆牵制了神经，活在混乱的旧时光里，谁都不认得。可是她放了我——多年后，我想对春萍说，要是换了你，她也会放了你的，只要她听见救命的呼喊，“救命”是她的心结。而多年前，我和春萍潦草地带过杨幺姑放我走的细节，斤斤计较并夸饰我们的胆小和天生的恐惧，以此衬托强悍坚硬的恶。春萍诧异：你最怕的还不是黑狗，而是那个疯子。春萍又叹息，我也是的。我们都不问为什么，仿佛是常识，在黑狗的凶恶和疯子的无理智之间，后者更可怕，它们飘散成黑蚂蚁的影子，一路走进松弛的神经，轻轻、间断地咬噬，似乎麻醉似乎预示。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杨幺姑。
　　 在我开始转变情感，可怜比可怕要多些时，她竟然满足了我儿时的愿望，在一个深夜走向潭水，死了。她是寻找她的黑狗小小而去的。小小的凶神恶煞显然成为人们的公敌，它被人，众多的男人沉进潭水里，它的尸体漂浮在水面时，杨幺姑才知道——多么雷同的细节，总在亲近的人或物离去之后。她被其她女人拦住并告知，小小是不小心跌进水潭里的。她拍着手掌，大声嚷叫：“你不知道喊救命吗？你喊救命就好了，他们听不见我能听见啊。”随后，蹲坐在地上，号啕痛哭，她长长哀号后，俯下上身，双手拍打大腿，哀号近乎消失时，上身又仰起，继续长嚎，时断时续的痛哭，构筑记忆的旋涡，她在其中盘旋，释放人生的苦楚与宿命。
　　 杨幺姑没完没了，一旦想起就坐在潭水边，用哭喊构筑记忆的旋涡，声音时断时续，令人哀怜又恐惧。有好心的女人告诉她，抑或安慰——小小肯定去看你儿子去了，你还是想开点为好。杨幺姑信服了这句话，在深夜走进了潭水，寻找她的儿子和小小去了。这似乎是杨幺姑最好的归宿。死亡担负的罪责因为死亡本身而消解，甚至变更意义，杨幺姑在瞬间消融了曾经落在我心灵的黑影。多么无常啊，杨幺姑这个女人，她并没有任何改变，与我看见的任何一个女人丝毫不同，但她的确又改变了，类似我的母亲我看见的任何一个母亲，甚至多年后的我。
　　 6
　　 你想看清楚水面上山洞般的倒影吗？那么，请俯身勾勒这些黑影，扳正它，你会发现黑影的源头。当你仰起头，站起来，你还会发现，它们在你不断直立的身体下，逐渐缩减、矮小，朝着远处后退，直至一个核。请你理解它，怜悯它爱它，你才能正视它，它为你呈现，你的童年，你将伴随它再次生长，你心灵你的世界。
　　 当我一次次地回味逃亡梦境，几乎看见，那个快要结成核的黑影，漂浮在梦境的河流，有不能承受之轻，它有冲击的野心，还有和解的诉求，与记忆比肩而生，仿佛人生有多长，它们就会走多远，随时萎谢再诞生，消解也在推陈出新。梦境一路收藏，供我回溯、捡拾，在黑暗中打开，直至秘密浮现。车轮磙子的潭水被抽干了，因为深幽的潭水，深陷磙下，无法流通，而磙上的废水，甚至农药全部流到潭水里，女人饮用后，要么生育出豁嘴、哑巴，要么难以生育。
　　 潭水消失了神秘，却无法填补人生的漏洞，譬如杨幺姑，杨幺姑的儿子，还有红，打架的两妯娌，甚至不是人的小小，生死的磨难与救赎，被风一遍遍吹拂进梦境……与记忆比肩重生——会来的，万千阡陌里，最初的送程，在脚步踏响时，已经开始受伤，它以疼痛与记忆较量，反复不停地，麻醉或者预示，而后，萎缩成记忆之核，你的世界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