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漏尽更残，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来今天的悲伤！……我初次听到《秋水伊人》的这首歌，曾泪流满面，心痛欲绝。我的妈妈在何方？几时回来呀，妈妈呀！
　　 可是如今，我的母亲去世10多年了，除了自传里记载了一些关于母亲的文字，从来没有写过她。值此母亲节到来之际，突然想起要写篇讲述妈妈的文字，以感恩伟大的母爱。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写的一副挽联是：“犹记给我爆栗栗，未忘教我月光光”。爆栗就是当我顽皮淘气的时候，她用弯曲的手指背面在我的头上暴打，那啪啪的声音与爆栗很相似。月光光是我们家乡流行的儿歌。我和母亲有过一小段共同生活的儿时，她常教我唱月光光的儿歌。母亲对于我是既严且慈，打我是为了不让我任性，不让我懒，教我月光光是给我文化启蒙。母亲对我的期望是长大以后能做成一个“人”。我自己做了孩子的父亲以后，也从母亲那里传承了对孩子不可溺爱，要多方关怀的理念。
　　 我和母亲的缘浅。她活到88岁高龄才谢世，可是我一生中和她共处的日子，累计不到1000天，聚少离多，悲繁欢寡。母亲生时，我未能菽水以承欢，母亲殁日，我未能侍疾而送终。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想起母亲的时候，也还是禁不住潸潸然而落泪。
　　 母亲生了我兄弟姐妹8个，我排行老二。断奶后，母亲就将我送奶奶抚养，她怀里抱的是我的弟妹了。她教我唱月光光时，是我5岁那年，她有机会和我共住了一段时光。后来她和我爸去了海峡的那一边，如阴阳两隔的两个世界，一别就是漫长的30多年。
　　 母亲不在的日子，我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也是受着忍辱偷生的煎熬。极左路线时期，特别是文革那阵子，我们这种人，政治上要搞倒，经济上要搞垮，人格上要搞臭。不但受尽旁人的白眼和岐视，还在肉体上受到严酷的摧残。真是想死的念头都有！
　　 我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以后，没有大人带，只能夫妻俩各背一个在背上去生产队出工干农活，不出工就没有工分，没有饭吃。这么艰苦的生活，没有人可怜，也没有人能帮得上我的忙。晴天大人一身汗，孩子也一身汗，湿透了的汗水往地上滴。雨天，孩子怕被淋湿，背在背上外面加用薄膜包裹。孩子闷热得哇哇叫，还有各种吸血的飞虫叮咬，大人都觉得奇痒，背上的孩子之难受，更是不言而喻了，这时我就想，如果妈妈在家多好！
　　 生产队评工分和分粮食，也要与“政治”挂钩，同工不同酬。本来农村就穷得不得了，一个劳动日十分工的分红价值才3毛多钱，我因为“政治不好”，工分要少评，粮要少分。一天干死干活才评8分。天天都被绑缚在农田里，又没有时间搞副业，所以连一角五分钱一斤的盐巴都没钱买。孩子没有裤子穿，把破旧蚊帐的帐顶拆下来，用手工为他们缝制裤子。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我觉得精神都要崩溃了，这时我多想有妈妈的呵护！
　　 母亲也知道我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没有能力拔我们于水火之中，但她无时无刻不在为我牵挂和难过。1979年，中美建交后不久，我妈后来生的弟弟在美国留学，爸爸妈妈做了一个录音带，先寄到美国，再通过美国的弟弟转寄回来，当我收听这个录音带，听到我妈妈说话时，只听她用哽咽的声音叫了我一声乳名，就呜呜呜地一直哭，到终了都没有说成一句话。我也忍不住哭了，我知道妈妈是多么地挂心着我，心疼着我！她的哭声里包含着多少疼，多少爱！彼时彼刻，彼情彼景，我多么想纵身一跃跨过海峡去拥抱我亲爱的妈妈！
　　 到了1985年，两岸关系已经解冻，我父亲想办法约我们大陆的兄妹在香港相见。我们先期而至，当机场与阔别的爸爸妈妈相逢时，抱成一团，大恸不已。那是此生此世意料不到还有机会见面的感动，那是骨肉重逢仿佛隔世离空的梦幻，那是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终结！妈妈含泪对我们说：“我把你们抛下了，觉得无比的愧疚，让你们吃尽苦痛了！”我说，“我们知道你们的无奈，我们不会责怪你们，只有我们自己认命。”
　　 后来，我去过几次台湾看望她们，可惜每次只能小住两个月，爸爸妈妈先后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机会在他们的身边看着他们最后的一面。
　　 母亲没有像孟母那样为我安排一个有利于我成长的环境，也没有像岳母那样在我的背上刺字，教导我要精忠报效社会，也没有为我“临行密密缝”。但是我知道，母亲是用思念、牵挂，泪水、自责、愧疚和期望、祝愿的方式来表达她伟大的母爱的。我能理解母亲的无奈，我能感知妈妈的心痛，我也感激妈妈对我的爱。
　　 有人说过，钱财没有大家一样多，但是对自己的儿女是大家都一样地疼。我的妈妈对我何尝不是这样！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就是一根草，在历尽风霜雨雪后侥幸存活下来了，才有机会重见年高的母亲，才让妈妈对我的牵挂稍稍得到一点宽慰。我的爸妈在物质上不会匮乏，无需我尽反哺之责，在体力方面，因为我的能力和时间都十分有限，也仅能稍尽绵薄。我希望在她们的精神上得到一丝慰藉，我对她们说：我半生坎坷曲折，一事无成，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垂范于后辈，但我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没有给爸爸妈妈的脸上抹黑。我只能以我的人格没有使她们失望而尽孝。
　　 我自己也是当过父亲的人，从自己生儿育女时的艰辛，从自己对于儿女的牵挂和期待，更能体会得到我妈对我付出的爱。虽然囿于种种原因，我没有能够像普通人那样充分享受母子间的天伦之乐，但妈妈对我们的恩义是一样的大、一样的深。我和所有人一样感恩我的妈妈，爱我的妈妈。
　　 妈妈和爸爸去世后，我把她们的骨灰背回家乡安葬，既了却了他们叶落归根的心愿，也为我们能在春秋两祭的时候到他们的坟上烧一瓣馨香，磕三个响头来表达对他们的缅怀。愿爸爸妈妈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