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小说】一百元的秘语
士为知己者死,她做回礼农饭店的小服务员。还是习惯闷头干活,埋头吃饭。大爷怜惜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她,习惯给她夹菜。他总觉得她不好意思吃饱。
他一直很心疼她,即使很多年后,她已经不是那个瘦弱的女孩,他也更加衰老,见到她时,仍习惯叫她小良,仍是用怜惜的目光注视着她。
仿佛她仍旧是那个在人世无依无靠、独自挣扎的孩子。
只是大爷也觉出,此番再回来的温飞迪,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过了饭时,中间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没有客人。她有时会外出,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大爷多会批准,说好。
还有朋友找她。偶尔在她忙碌时,会接到文因朝的一个电话。有时刘哥也会问:“在那怎么样?那老头没给你气受吧?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她笑。
再在他那里停留下去才是歧途。
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有告诉文因朝,她走了。
她去向何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温飞迪一向冷淡,这一点,一直不曾改变。
当然他是会知道的。他离她,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的歧路,说不清是近了,还是远了?
有时间,她喜欢抬头望天空,内心充满放逐,总欲远走。
那时认识了一生最爱的女人阿火。她们约好攒够一笔钱,一起出发。
有一天晚上,梦见文因朝。她似知他有什么危险,急着去阻止他。却来迟一步,但见他从高台上摔下来……这个镜头重复了三遍,直至她惊醒。
太过逼真,一身冷汗。白天仍是心神不宁,到底打了个电话给他。
“我……”他的声音憔悴低弱,带着某种不祥。
他说一会儿去看她。
下午三点多。正是温飞迪的空闲。她不愿被店里的人看到有异性来找,就等在外面。
看到高大削瘦的他走过来。原来俊逸的身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她奔过去,正看见他的伤痕。
眼泪就突然掉落下来,失去了伪装。
“我没有什么。”文因朝惨淡一笑。
不用问,也知是和人打了架。
他们站在店东侧,不惹人注意的屋檐下。她抱着膝盖,双臂微微颤抖,在专心致志的哭。那一刻满是悲伤,不知是为了眼前的他,还是自己那茫然不可预料的未来?
有过多少孤独、绝望,受过多少冤屈、伤害、失落,都在此时涌上心头。
文因朝无措而慌乱了,“小良……你这样让我心里很难受。”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
“我改,以后我一定好好的……”他在保证。
很多女孩都曾想让一个坏男人变成良民,从此将他拯救。
还是被别人看到了。被多嘴的厨师笑:“小良,谁啊,那么帅?”
“我同学。”她去洗脸,除了眼睛更为清亮,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是真的关心文因朝,真的为他难过么?年少时的眼泪总是来得轻易。
实际上,温飞迪象风中的稻草人,没有方向,她在命运的手中无能为力,也并未对哪一个人,有真正的触动和关心。
象飘散的薄公英,看到了另一束随风而逝的薄公英,一转眼,它们都不知去向何方。
有的,只是萍水相逢的邂逅。
文因朝并不知道,温飞迪和所有的女孩一样,也有一点演戏的天赋,只不过,她掉泪也比别人掉得认真些罢了。
那之后,他们很久未曾联系。
他不知是否真的打算重新做人,去了海信专卖店。一改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作风,一直坚持到他离开这个城市。
几个月后,温飞迪心里的不安分因子又蠢蠢欲动。她厌倦了在一个地方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象简爱想离开那个困住她几年的学校一样。
尽管“礼农”让她备受礼遇呵护,每一个人都待她极好。
可是,她总觉视野局限,想看到更多的社会现实。换了一家店,就换了一群人,就看到另一种不同的思想。
她找了很多理由来敷染大爷。精明的他未必相信,只是他无奈的看到了她已心不在此。
不久之后,温飞迪有充分的理由对这个选择后悔。离开沉闷安逸的“礼农”,她又开始颠沛流离。在试了一份工作不成时,她又一次在街头掉了眼泪。
总是难以控制冲动的情绪。
四
走进“无忧”店是一个下午。是小型的饭店,隔出几个小包间之后,只余一个狭长的过道。不隔音,到处是混杂的声浪。楼上是另装出来的,有不规范的楼梯,尤其陡。一个人上去还要小心翼翼,何况要托着大盘子。
到处都在喊服务员,催命一样。生意格外的好,一天到晚不停在翻台。同伴是林林,一个嚣张跋扈的女孩,说话用吼的,凶巴巴。温飞迪对这里,要多不适应就有多不适应。
压力特别大。后来她们熟悉之后,良良和林林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是心照不宣的让对方先盯一小会儿,另一个去卫生间。锁在里面痛哭。
林林也很情绪化。她吵,闹,直。良良慢慢喜欢上她。她们交换彼此的爱情故事,林林对她讲起明亮,明亮是那种富家子弟,有大大的,愣愣的眼睛。有很多女孩主动靠近他,但他偏偏注意上了不理他的林林。他习惯唱这样的一句: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比我更爱你。
是任贤齐的《这样也好》。
这是他们的暗语。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比我更爱你。
只是有几个少年懂得真正的爱情。他们往往先被那种气氛所感动了。
良良一直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后来林林在她身边发生了新的恋情,她都没有发觉。因为理所当然的,她会认为,轰轰烈烈的感情是有生命力的,主人公即使远离,也要花很多时间去怀念。怎么会这么快又开始?
良良讲给林林听的,是这样一个理想化的版本:两情相悦,无奈分离。其实都是有些相似的。很久之后,她甚至淡忘了是怎样的情节,林林后来也一样忘了吧。
想起田问苍,不能确定,那怎样的一种感情?有一点是确定的,如今已杳无音迅。
她俩没多少时间用来抒发这些小小情怀。整日处于一种紧张的节奏里。顾客太多了,前赴后继。也是在这里,良良养成了一个习惯,忘记。一桌客人走了,无论他们曾带给她怎样恶劣的心情,怎样糟糕的影响,她都要立刻忘记,把大脑清空。这样,她才有精力去面对下一批客人。
通常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或是凌晨。但早上是八点钟才起的。她也养成了第二个习惯,面对脏乱习以为常。从前,若是满室狼籍,她看了会头痛的。但是现在忙碌到半夜三更,店主让她们先去休息,早起再收拾。于是前厅常常是昨夜的残席,第二天早起,先从混乱开始。
顾客的素质常令林林和良良头痛。从前的礼农饭店,鱼做得有名,贵得有名,前去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温文得多。而无忧,一桌下来可能只有几十元钱,名副其实的物美价廉,各色人等,不一而足。
一次林林惹恼了一个酒醉的青年。她正低头去点酒精锅时,那人一脚踹过来。心高气傲的林林哪容得了这个,正要理论,店主吴阮过来了。吴阮一向没有男子气,此时更是一句公道话没有,一通和稀泥,轻轻松松把人放走了。
老板娘李凤从外面回来,知道这事,先是把吴阮一通臭骂,又笑着安抚要走的林林。李凤到底是知道林林的重要性的,到哪里去找这么伶俐厉害的丫头。不错,林林性子是烈一些,但李凤的口头禅是:一分脾气一分活。比如她李凤,就泼辣得很。
林林到底还是留下来了。不过这件事,也让温飞迪看到了,她们毕竟还是弱势群体。看了一次丑陋真实,有了共患难的意味,她和林林更为亲密了。
最轻松的时光只有在梦里。因而睡眠显得格外短暂。可是即使在梦里,温飞迪也在被老虎追,或是坠入万丈悬崖。
某天清晨,她还尚未醒来,就被电话惊醒。父亲说,她的工作落实了,明天就可以去单位报到了。在阁楼上的老板娘也同样被吵到,披衣起来,闻听此事,忘了寒冷,一直神经质地在前屋踱来踱去。
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事情。反复念道:“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卷帘门未开,室内昏暗,前面仍是昨夜未收拾的残席,一片狼籍。温飞迪也一片茫然,说不清是喜是悲。心中纷乱。
遇到大事时要与人分担,悬空的心才会落地。
可是阿火,对不能一起出发只有失落,也不免祝贺,仍淡淡的不够痛快。
林林,听了之后有即将离别的不舍,那天有暇时,和后厨的学徒小小一直在唱:“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答应了老板娘第二天再离开。有莫名的焦虑,心慌,心里长满了草。
文因朝打过电话来:“昨天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不知为什么占线……中途有人接也断了……”
是圣诞夜。其实那个电话是温飞迪本人接的,她很奇怪为什么对面没有声音就挂线了。她接了两次。太忙碌,不及多想,不知是谁这样耽误她的时间。又有所察觉,似乎冥冥之中与自己有所关联。
“今天我辞职了,特别想见到你……出来好吗?”他问。
他居然也辞职了。
温飞迪一改平时的谨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去找老板请假……本来忙成这样,请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行为,无可置信的荒唐。没想到吴阮居然轻松就同意了。不知事后李凤会不会骂他。
在寒冷的冬日街头见到文因朝。他仍旧那么卓尔不群,衣着单薄。总是少穿一个季节的衣服,可以直接走在秋天里。而她穿厚厚的羽绒服。天蓝色,有卡通图案,圆圆的帽子后面缀着个毛线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他带她去歌厅。继续他们的一个默契:她点歌,他一首一首的唱给她听。
温飞迪不问他的详细变化。简单通知他,她今后的去向。也许是冻透了,进了室内,她一时也未缓过来,一直握着一杯热茶暖手。
而她的手……因为经常劳动已经粗糙干裂,不想让他看到。文因朝从来不是注重细节的人,她知道他本身寒冷,尚等他人温暖,如何能够关心。
在歌声里感受着彼此的隔膜。可是他会凝视着她,象海市蜃楼。
文因朝喜欢飞快的歌,活力四射那种,如《开心马骝》,和他的阴影镇定完全不符。“狂欢夜那天我跳了舞。从没有人看过我跳舞。”
能够想象得到有多漂亮。虽然他一向低调。
温飞迪喜欢听《迟来的爱》,负责朗诵女声的那部分,“这是一封迟来的告白。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你多情的关怀。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你表白我的爱。”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明天,你将带着她走向结婚礼堂。我羡慕她,同时也给你,我最深的祝福。”
她曾无数次点这首歌,让不同的人唱给她听。只是,从未有过歌里这样类似的故事。也许有人给她“多情的关怀”,但她又爱上过谁呢。
文因朝就更不搭界了。他即使在她身边,也是她无从了解和无法掌控的陌生人。
回来时,饭店仍旧如常,兵荒马乱。她先一眼看到老板,他正忙着,抬头看了她一下,没什么反应。她很快换上了工作服,接着去做事。
有点陌生的感觉。不想此时就有疏离。本以为这里离不开两个服务员,现在看来是未必了。自己不在,处处都在正常运转。地球上少了谁,明天的太阳都一样在升起。
林林和小小都很关注她,一有时间就过来表示真诚的感伤。他们见温飞迪已有出路,想到自己的将来,更是长吁短叹。
五
第二天,温飞迪去单位办理人事关系。被通知元旦放假后上班。在一个社区当计生助理。
突然象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空中漫无目的飘荡。那几天,她先是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又去买生活用品。新衣服、好看的包、食物……
原来她需要这么多东西。很多时候以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了。简单到一个夏天,两条短裙就可以度过。
一直一个人在街上走。象被抽空了灵魂的稻草人。正值节日,人来车往。在商场里,在路上,都置身于人山人海中,被挤着、冲撞着,又与任何人都没有关联。
某一天,她正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住处,突然一辆车在对面停下,有人喊:“良良!”
多久没有被叫过这个名字了。她愣一下,抬眼望去,街对面一个人,不顾车流,飞奔过来——林林!
林林见了她很激动,一通叫嚣,表达着意外和喜悦。她还没有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怔怔的,仿佛不认识。
林林穿了件收腰的黑风衣,冷艳精致的妆,一如既往的嘻笑怒骂。才不过几天不见,就似乎已经多了些陌生。交谈半天,才找回曾经的感觉。只是离开了那家饭店,离开她们曾共同面对、为之流汗流泪的环境,像空中的两片飞絮,再也没有了血脉相连,都开始飘忽起来。
上班的前一夜,温飞迪中途醒过来很多次。也许是对新住处的不适应,半睡半醒,听到是卫生间的湿衣服发出来的滴水的声音,还有秒针走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听来格外寂静。
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些什么。
那一年都很渺茫。她是在学习、深入着新的工作,可是心思一直在遥远的地方。和同事一起下基层入户走访,表面上和众人毫无二致,实际也没有置身其中,浮光掠影。
文因朝去了外地,她基本上已将他忘了,周围有这么多新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