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江南烟雨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江南】杀生三种(小说)

精品 【江南】杀生三种(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94发表时间:2013-05-13 13:44:53


   二
   伍自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午饭经常就在地里吃,能在一天劳作下来喝点小酒,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高享受了。他腾云驾雾地睡下了,伍娟在昏暗的厨房里刷锅,嫂子李莲花和小侄子还在屋檐下看蛇。
   母子俩往蛇笼子前慢慢地蹭,凑到跟前能看清楚了又尖叫着后退上几步,然后再往前凑,再不厌其烦地尖叫。母子俩一边尖叫一边笑,腔子里的一口气都不够他们喘的。都是靠一点自娱自乐活惯了的人,笑点低得吓人。李莲花好像一晚上凭空年轻了二十岁,简直和她儿子一般大小了,她儿子叫,她就比她儿子叫得还凶还活泼。好像平日里攒下的力气太多了,今天晚上一条蛇就把她这些力气全点着了。
   伍娟皱着眉头从窗户里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婴儿的活蹦乱跳更趁出了那条蛇的安静。在如水的夜色中,它像一枚沉在水底的古老的贝类,独自闪烁着一种釉质的光泽,冰凉,华丽,还有些邪恶。伍娟间或向它瞟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它身上和蛇信子里嶙峋闪过的一点寒凉的光,此外它几乎一动不动,像一潭很深的湖水。它被人们围着看了都一个晚上了,伍娟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有些难过,她从厨房出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说,你们还不去睡觉啊,别没事就在那吓那条蛇,它也要睡觉。
   李莲花在暗处转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来,因为人形涣散,声音就愈显得边缘清晰,嘴里的字都是一个个被裁好的。她说,那半夜还得着凉呢,快端进你被窝里去,免得它感冒了。伍娟不看都知道她在黑暗中正撇着两只嘴角,两只深深的法令纹拽着她的两只嘴角使劲往下扯,拽得两只脸像布袋似地垂下去,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还老出了十岁去。因为自己的男人不下地,地里的活都是她做,风吹日晒自然老得快。伍强每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天亮才回家睡觉,他回家睡觉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下地去了。他们俩看起来终日连个交集都没有,居然也见缝插针地生出一个孩子来,真是不容易。
   如果伍娟在晚上偶尔出去一趟,等她一进门,李莲花就扑过去把大门关死了,把整个院子严严实实箍起来,唯恐有一星半点的声音飞出去。然后才转过身来,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朝着伍娟走过来,她耷拉着两条法令纹,眼睛里放着一绺很邪很亮的光,先是像不认识一样把伍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凑到她跟前,把声音低低压下去,却愈发显得底气十足,她问她,我说,都做了什么?可要小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街坊邻居便都知道了,李莲花唯恐众人不知道,一大早便挨家挨户地做了报道,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恨不得围到伍家门口来看戏。直到这事都过去很久了,李莲花还是时不时走到伍娟跟前,痴痴地把她从上到下看个遍,好像她肚子里已经凭空长出什么东西来了,快要搁不住了。看完了又讪笑着低低问她一句,男人都是只顾自己的,没怀上吧?我当年要不是怀上就不嫁给你哥。
   从此以后伍娟晚上再不敢出门。事实上李莲花都恨不得伍娟夜不归宿,如果真有男人了,那伍娟就是游过一条河游到她身边来了,如果那男人还不是什么好货色,那她简直要把伍娟引为知音了。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该遇到一个不堪的男人。她有事没事会当着伍娟的面幽幽叹口气,你不知道你那哥哥啊,我都没处说去啊……伍娟一听这话赶紧逃开,免得被她虏去做了同伙。不过有时候她也觉得李莲花可怜,有一次,她煎了一碗肉。村里的人家煎一碗肉都是要吃一两个月的,每天中午炒好菜了挑一筷头的肉放进去,其实也见不到肉,要的就是这点肉味。她去了个厕所出来,一进厨房正碰上李莲花把一大口肉塞进了嘴里。她见伍娟进来,慌忙把一嘴滚烫的肉咽了下去,囫囵吞枣似的,都不带嚼的。刚出锅的肉还吱吱冒油呢就被生生咽下去了,她都替她嗓子痛。更何况李莲花嫁的还是那样一个男人……她平日里再怎么省钱都没用,全是她男人的。
   伍强常年不下地不干活,每天睡到下午,起来吃个饭一抹嘴就出去找人打麻将,一直要打到第二天清早才回来睡觉。而且他打麻将从来都是输多赢少,没钱的时候就问李莲花要,问伍自明要。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旗杆一样往伍自明身边一戳,明晃晃地伸出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那点凄凉成不了气候,倒是那点无耻早就长成参天大树了,谁也奈何不了它,更杀不了它,只能由着它鬼魅似地附在他身上。
   门扇似的儿子伸手要钱,伍自明要是不给,他就一直赖在他面前不走,一边赖着一边喃喃说,给我点钱。完全是乞讨的架势,不想心酸都不行。他只好哆哆嗦嗦从腰里掏出一卷温热的钞票来,蘸着口水拈出几张给了儿子,或者说,身上没钱,去小卖部里看看这两天卖下钱没有。于是伍强又辗转进小卖部来要钱,伍娟辛辛苦苦卖下一个月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伍自明呢就被伍强一次卷走了。如果伍自明哪天心情也不好,非但不给钱还会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活到三十了还要老子养着你,你这讨债鬼不要再进这门……他们不给钱,伍强也自有办法。不过两天,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藏起来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藏在老鼠洞里也能被伍强找出来。在偷钱方面,伍强简直已经具备了侦探的专业能力,无往不胜。时间长了,其他三个人简直都怕了他,又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已经生出来了,总不能把他摁回娘胎去。他们只得纵容生活陷入一种巨大的惯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家里的小卖部也好,地里的收成也好,换来的钱基本上都供应了伍强一个人。他像一条吸血虫一样吸在这个家身上,其他三个人终日造血就是为了给这一个人输血。
   其实从小时候起,只要看到伍强的影子,伍娟就觉得阴森可怖。听说伍强自小就学会了偷钱,他们的母亲就是被伍强活活气死的,母亲死的时候伍娟不过九岁,却一直记得母亲临死前那个巨大的长满腹水的肚子。现在伍强长得又高又壮,伍自明却老得背都直不起来了,更不用说打他了。伍娟知道自己要是嫁了人,伍自明跟着这两口子怕也活不长,所以她不去想嫁人的事,能守伍自明多久算多久。伍自明要是催她,她就说,急着把我赶出去啊。
   今天晚上,伍强照样在外面赌博,他这几天手气差,连连输钱,只要他一进家门,这家里的空气就得窒息上三分。所以这伍自明喝个小酒,李莲花逗个蛇,都不过是趁伍强不在时的一点娱乐而已。李莲花带着儿子进屋睡觉去了,只剩下伍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慢慢走到蛇笼子前,看着那条蛇。那蛇还是一动不动,她分辨不出它是不是也在看她。她呆呆站了一会,又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回到厨房舀出了半碗水,从笼子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滴了进去。滴答滴答,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蛇是否在喝水,只能听到了水滴下去,又滴到了蛇的身上,发出了一种灰扑扑的声音,好像一柄很钝的刀子落在了地上。
   第二天,趁伍自明和李莲花都下地不在的时候,她蹲在家门口的玉米地里捉了几只蛐蛐蝼蛄蝗虫之类的虫子,然后,一个人慢慢向那只蛇笼子走去,她还是有些本能地怕它。蛇见有人走过来了,无声地蠕动了一下,这一动,它周身便镂刻出了一道优美的水纹,那水纹转瞬即逝,蛇很快就又一动不动了,沉在笼底,盘成了一块时光深处的化石。她隔着笼子看着它,忽然想,这样一种动物,曾经有四百条腿,现在却无腿无足,可是人们为什么还是要怕它?其实蛇极少主动攻击人,除非是人先威胁到蛇了蛇才会咬人。它还能活一个月,可是就是这一个月里,她也不能让它就这样在她面前饿死了渴死了。狗饿了还会叫呢,可是它是哑巴,就是饿极了渴极了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她把捉来的虫子慢慢塞进了笼子的孔里,蛇的头微微伸直了一点,她只看见一条红色的蛇信子寒光一闪,那只虫子已经不见了。在惊恐之余她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蛇吃了她喂的东西,这就像是承了她的情,懂得了她的心意。虽然她还是怕它,但在喂它的时候却觉得自己高大洁净,像个圣徒似的。是啊,连草木都有大命,何况是动物。人也无非是一种动物,谁说不是了,仔细想想,便会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男女之间就是比动物多一些情感游戏吧,但说到底,那点疼痛的游戏也不过是用来为自己争夺性交伙伴的。
   此后,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就偷偷给蛇喂些吃的喂些水。这样做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给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送行一样,多送一程少送一程终究都是要送到那一天的,心里便暗想,要不哪天偷偷把它放生了吧。可是,伍自明对这条蛇寄托的希望那么大,每天晚上从地里回来先要到笼子前视察一下蛇的情况,就像在视察自家自留地里长出的倭瓜一样,恨不得它一夜之间就长熟了能吃了。伍自明一边视察蛇一边问伍娟,娟啊,这几天没给蛇喂吃的喂水吧,你要是敢喂它我就打断你的腿。伍娟心虚地答应着,哪能呢,我怕蛇,都不敢走过去。老头子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又有个不孝的儿子,难得有点娱乐,就这点娱乐她还要给他剥夺了?也是残忍。所以,耗一天算一天,能让它多活一天算一天。
   这几天小卖部生意不错,攒下了一点钱。等到家里人走光后,伍娟手里攥着那几张钱开始四处找地方,她必须找到一个不会被伍强找到的地方来藏钱。伍自明身上的那条裤子穿了都快十年了,裤脚磨破了,最近拉链也坏了,但因为没有可换洗的裤子,他还终日穿在身上,拿根布带子往腰上随便一捆,只要裤子不掉下去就行。还有他脚上那双袜子,早已是露了脚趾头的,补过也不只一次了,补丁都是重重叠叠的。伍娟亲眼见过伍自明怎样给自己补袜子。晚上,等他们都睡下了,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头上戴了个下矿用的头灯,像个矿工掘煤似的照着那只满是破洞的袜子,他戴着花镜拿着一根大针笨手笨脚地补袜子,一针一线的,像个小孩子趴在那里认真地做作业。伍娟看见了也没吭声,假装没看见。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袜子太脏,只有自己补才能心安一点。伍娟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想着去趟县城,给伍自明做身新衣服买双袜子,再给家里添置些米面油什么的。地里的庄稼又不听人使唤,总不能说长就长,说收就收。家里的所有开销就都指望小卖部攒下的这点涓涓细流呢。
   伍娟像个陌生人一样把这间屋子上上下下翻尸倒骨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她选中了一个地方,两个柜子中间有道夹缝,夹缝里还架着蜘蛛网,这地方总不会被发现吧,但她不放心,把脸趴过去仔仔细细审视那夹缝的隐蔽性够不够牢固。和伍强斗争了这么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简直就是有了抗药性,藏在什么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里长着X光,看什么都是透视进去的。她把把道缝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这才把那卷钱塞了进去。她努力把钱往里塞,塞进去后再把蜘蛛网扯过去制造假象,她要做出浑然天成的样子,绝不能让它们露出一点点痕迹来。把钱藏好之后,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这屋子里四处都长着伍强的眼睛和耳朵。折腾了半天像打了场仗一样心生疲惫,她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也搁在椅子上,再把脸贴上去。就像自己从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样,这让她觉得温暖,刚刚隐秘地藏好钱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样温暖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守着粮食的老鼠,这点粮食在她眼中简直是清华气象,够她微醺一阵子了。
   这时已是下午,该出去给蛇捉些食物了。一挑帘子却看到伍强正光着膀子站在笼子前看蛇,听见她出来了,他没有看她,却朝着笼子里的蛇打了个口哨,仿佛笼子里关着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黄鹂鸟什么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么至今还呆在家里,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规律。她走到家门口的地边捉了几只虫子,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伍强已经不见了。她走到笼子前喂了蛇,又给了它些水喝。然后站在笼子前发了一会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虽然跟着蛇游动着却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悬着的,有个钟摆似的东西在那摆来摆去却迟迟不肯往下落。她就那么空空落落地站着看蛇,忽然之间,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只钟摆落下来了,撞到了她的什么部位。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种锋利的光亮,这点光亮把她的整张脸都点着了,她的脸隐约浮动在这团光焰里,看上去平静而可怖。
   她跳起来冲进了小卖部里,冲进了屋里那团昏暗滞暖的空气里,就像一个人跳进了一潭湖水里。她冲到那道夹缝前,先是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盖在上面的蛛网没有了。然后她不肯甘心,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把一个指头伸了进去,那指头像条蛇一样嗅着那夹缝里的气息。没有,它闻出来了,里面是空的,已经是空的了。她还是不肯死心,她打开了电灯,找来一根筷子,像捞鱼似地在那道缝里不停地打捞不停地打捞。最后,她自己停下来了,像被射中了的猎物,自己慢慢停止了挣扎。昏黄的光线弥漫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所有的器具上都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黄的菌类,有些奇异的荒凉和萧索。

共 17326 字 4 页 首页上一页1234
转到
【编者按】作者的小说,极其注重情绪的渲染,有如浓彩重抹;在关键时刻,又特别节省,《杀生三种》里多次写到伍娟看到父亲内裤上的洞,对这一未婚少女的性心理有所暗示,却也止于暗示,没因过度铺张而流于低俗,削弱文本的意义,而作者对小说技巧、形式与细节的经营,是最大的亮点。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42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易水犹寒        2013-05-13 13:45:57
  这样的文章是很吸引人的。欣赏了。
2 楼        文友:易水犹寒        2013-05-13 13:46:13
  问好,期待更多佳作。
3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53:20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