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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杀生三种(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93发表时间:2013-05-13 13:44:53


   晚上,伍自明下地回来了。他早晨带着两只火烧一瓶水出了门,中午饭就在地头吃的。进了家门,他什么都不说,先扔下锄头往凳子上一坐,一坐下竟半天都起不来。伍娟努力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像逃命一样要拼命躲开什么。过了半晌伍自明才说了句,娟,拍个黄瓜,给我倒出二两酒来,这腿怎么说老就老了。
   她知道他一整天都盼着这个时候,整个白天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能在晚上喝上二两酒大约是他全部的寄托了。喝上二两酒,然后什么都不要想,腾云驾雾地睡过去就是又把这一天成功打发过去了。这就是活着。
   伍娟低头拍了条黄瓜,捣了蒜泥浇上去,又从塑料壶里倒出了一杯白酒,向伍自明走去。伍自明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两只手捶着腿,他今天像是累极了,满面灰尘也顾不得洗,坐在那里连动都不想动。伍娟偷偷看着他,他坐在板凳上张着两条腿。她看到了他磨破的裤脚,裤脚高高吊起来,像个正长个子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然后,她猛然间停了一下,她看到他坐在那里,因为裤子的拉链坏了,这一坐,那个地方就像一张嘴一样张开了,她迎面看到了里面破败的内裤。伍自明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用两只手捶着膝盖,笨拙地笑着问了伍娟一句,娟啊,今天可没喂蛇吧,这也有二十天了吧。
   伍娟不说话,愣是迎着那裤裆里露出的内裤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把黄瓜和酒往伍自明面前一放就走开了。她默不作声地出了家门,疾步走进了玉米地里,看看周围没有人,她才蹲到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三
   喝完酒的伍自明先回屋睡下了。他不能不贪恋这点加了酒精的睡眠,这个白天算过去了,可是这睡眠的那头系的又是一个永生般的白天,这一夜的安睡不过是夹在两个白天之间短暂的躲避。像深宵旷野里的一顶帐篷。
   伍娟悄悄走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拿走了伍自明放在炕头的裤子。伍娟朝炕上看了一眼,伍自明佝偻着身子,已经睡熟了,他睡在沉沉的夜色底下,看上去像一个浸泡在液体中的婴儿的尸骸。她没有再多看,拿着裤子就走到了院子里。李莲花带着儿子也睡下了,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她拖着一个长长的松散的影子坐到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那条裤子摊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费力地直视着那个拉链坏掉的地方。那个地方像一处刚被剖开的伤口,散发着一种新鲜的酷烈,近于鲜血淋漓。她安详地看着它,它躺在她的膝上忽然逼真得像一个人形,她甚至又看到了那伤口中间长出了一缕破败却鲜艳的内裤。它们冲着她的眼睛直逼过来,竟也妖冶茂密。她伸出一个指头摸索着那个地方,像在试探一盆水的温度,慢慢地,慢慢地,她把一只手都完全放上去了,就像在那里很深很深地抚摸着什么。最后,她在那个地方缀了三粒纽扣,缀好了,又一粒一粒地扣上。那个地方合上了,她愣是把那个伤口给缝住了,然后,她又悄悄进屋里把裤子放在了伍自明的炕头。
   伍娟躺在自己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外间里有一只老鼠在悉悉索索地翻东西,墙角里还有一只虫子在呻吟,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也睡着了。虽然明知不过是个死刑犯,喂了二十多天,竟感觉和喂一只家禽也差不多了。她并没有想什么,相反,今晚她觉得心里是空的,简直有了空旷浩渺的感觉,就是因了这空旷,她觉得自己都不能把自己聚拢起来了,她支离破碎地一片一片地漂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刚刚才走进一种很浅很薄的睡眠中,她就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了。这种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带着一种天生的不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急速翻身坐起,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衣服还没穿好的时候,她就透过玻璃看到一群人影嘈杂着推开院门进来了,朝伍强一家住的那间屋子走去。她死命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可是一张脸都看不清,他们全都是影影幢幢的,像鬼魅一般融化在无边的夜色里。她知道他们就在这院子里,和她只隔着一扇玻璃,可是她还是不由得觉得他们如此幽深,遥远,神秘。她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眼黢黑的井底,那井底喑哑无声地伸出了几只可怖的手,却是怎么也碰不到她的。
   伍强屋里的灯豁地亮了,院子像突然飞过了一柄雪亮的匕首,接着她听到了李莲花的叫声还有小侄子的哭声,这些声音像雪花一样很快就融化在了几个男人粗大的嗓门里。她的鼻子嘴唇眼睛都死死死死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了,她像个冰雪的雕塑一样死死嵌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动不了。接着,她从那玻璃里看到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又七手八脚地出来了,他们手里抬着什么东西,东西很沉,他们便几个人一起抬着,她在黑暗中看到十几只手纠缠在一起,捆在一起,这使得他们看起来连体成了一只巨大的章鱼,满是蛇一般的手和脚,这些手和脚在夜色中邪恶地飘摇着,无孔不入。
   巨大的章鱼在门口消失了,院子里还残留着一些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似乎那些脚步声都是壁虎的尾巴似的,就是从身体上掉下来了,依然能活蹦乱跳地活上一阵子。接着又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哭着冲向了门外面,是李莲花和她儿子出去了。院子里彻底静下来了,这一静便静成了一眼千年古井,没有一点活的声息,好像一切的活物都突然葬身于刚才那场喧闹了。而她是唯一劫后余生的残留物。她费力地把鼻子嘴唇眼睛一样一样地从玻璃上拔了下来,每一样器官都是冰凉的,像是已经不在她的身体上了,它们像落叶一样兀自飘零而下。这时候,她突然看到了屋檐下还静静站着一个人,是伍自明。
   她颤颤地走出去,站在屋檐下,默默地与伍自明的影子对视着。他们谁都不说话,似乎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她都不知道他们站了究竟有多久,似乎有很多个季节从他们中间俯仰着过去了,他们就那么站着,都感到了一种岁月深处钻出来的的萧瑟感,突然之间又从他们身上剥去了几岁。终于,伍娟看到伍自明动了,他磕磕绊绊地向伍强那间亮灯的屋子走去。伍娟像个魂魄一般跟了过去,在伍自明挑帘子进门的那一瞬间她再一次站住了。就着屋子里的灯光,她看到站在灯影里的伍自明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破败的内裤,他光着脚,穿着这样一条内裤,走进了那片灯光里。他来不及穿一件衣服就从睡梦中跑出来了。
   原来是伍强打麻将连日输,输了还给不出钱,于是人家叫了几个人来他家把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电视机。李莲花带着儿子连夜哭回娘家去了。伍娟没有进那间屋子,她一直就在那里站着看着那灯光,那灯光就像装在一只杯子里的,就那么小小一杯,好像伸手就能握在手里。屋子里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吵架声,再然后,屋里的灯咔哒一声灭了。帘子一挑,伍自明出来了。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提着那条内裤,大约是松紧带早已没有了弹性,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看见她了却没有和她说话,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屋子,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整个院子又一次安静了下来,静得连葡萄叶落下来都能听见。伍娟慢慢向自己屋里走去,走经过屋檐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笼子里的蛇,就着依稀的星光,她看到了那条血红色的蛇信子,它就那么一闪,却寒光凛冽。
   伍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又沉浮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怎么挣扎也上不了岸。这么多年里关于伍强的一切突然全部都活过来了,原来平日里她只是强迫性地把它们埋掉了,她不许它们活着,她不想看到它们。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借助着一种可怕的外力,这些尸骸们突然全部复活了。它们一幕一幕地从她眼前往过走,像无数张黑白照片似的,最后这无数的黑白照片连缀在一起,连成了一部电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着,泪流满面。她清晰地看到,这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晚上和这院子里的三个人。那条破败的内裤再次锋利地割着她的皮肤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起来。刚才衣服都没有脱,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动作迅速冷静得如同蛇类。
   她再次走进了院子里,无声地走到了蛇笼子前。她在黑暗中与那条蛇静静对视着。她在那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五分钟,过分的安静使她看起来坚硬而庞大,像周身突然披上了一层诡异的盔甲。那两间屋里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准备潜入水底的人做着最后的准备。然后,她果断地无声地伸出一只手去,提起了那只蛇笼子。蛇在里面昂起了脖子,血红色的蛇信子一闪一闪的。她提着蛇笼子疾步走到了伍强的门前,她站定,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然后,她缓缓挑起帘子,走进了黑暗的屋子里。站在门口,她借着星光辨认了一下屋子里,炕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是伍强。她提着蛇笼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炕前,她屏息看着炕上的人,他不动,毫无知觉的样子。她默默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一只手捧起那只笼子,另一只手迅速打开了笼子的门,然后,她两手抱着笼子一抖,像倒水一样,一条柔软却带着杀气的影子在黑暗中流过,无声地落在了炕上。
   伍娟忽然怕了,她手一抖,笼子掉在了地上,她不顾一切地向门口冲去,在出门的时候她全身重重地撞在了门上,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她从帘子下钻出来才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了半点力气,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是这样,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划浆一样划着那两条棉花般的腿,她拼了命似地向自己的屋子游去。快了,快了,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了,然而,就在她快要爬进屋子的那一瞬间里,她还是听到了伍强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声。她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最先被惊醒的还是伍自明,他从屋里跑出来跑进了伍强的屋子,灯亮了,接着他便踉跄着跑了出来,一边朝院门口跑一边用一种嘶哑的可怕的声音大喊,救人啊,快救人啊。他冲出院门去砸邻居的门,周围的狗叫成了一片,邻居院子里的灯纷纷亮了,睡眼惺忪的邻居们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跟着往进跑。脚步声又杂沓成了一大片,倒像在办什么宴会一样。她听见有人大着嗓门在叫,这深更半夜的谁家也没有解药,来,把大腿这扎死了,不要让毒流过去,还是快送县医院吧。又有人大喊,李二狗的车今天不在村里。又有人喊,再找车,快找车,快点,快点。在这一大片森林般的叫喊声中,伍娟只辨别出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抖,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字,快……快……只是哗哗地抖个不停。那是伍自明的声音。
   她就那么伏在地上,她爬不起来,她看着自己的这具身体竟像是看着别人的,脑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身体却是木的,空的,一种身首异处的感觉。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找来了一辆车,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一个人,是伍强,他们把他抬上了汽车,有两个邻居跟上,连夜去县医院了。伍自明没跟去,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只能在人群中像一条狗一样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
   汽车走后,其他邻居又纷纷蹴了回来。这时候众人才像终于睡醒了一样,一个个都问伍自明,蛇怎么没关好,怎么能跑到屋子里去?
   那蛇饿了一个月了还有力气咬人?
   就是饿了一个月了才见什么吃什么,都饿疯了。
   草上飞的毒那可是……
   他叔,那蛇怎么进的屋里?
   伍自明还是不说话,却慢慢抬起了头,他叫了一个喑哑的字,娟……伍娟听见了,想答应一声却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顺着墙站了起来,两条腿还是哆嗦得厉害。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这群人。有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呀,蛇还在这屋里吧,赶紧啊,要不还要咬人的,今天一定要把这蛇除了,要是让它跑了,再跑到邻家咬人,那还活不活了,快快,去找镰刀锄头……一想到这蛇下一个咬的人可能就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了。现在一定得杀掉这条蛇,这已经不是帮别人了,是在帮自己了。
   院子里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更多的邻居惊醒了都跟着涌了进来,准备着投入一场人蛇大战。人们打着一束束雪亮的手电筒,在夜空中长长地狰狞地挥舞着,像一柄柄利剑一样,再加上人们手中的锄头和镰刀,整个院子里一片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人们一边上上下下地找蛇的影子一边大声互相吆喝着,小心脚下,不要踩到蛇了,小心头上,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了。
   在这满满当当密不透风的嘈杂声中,却是有两处漏洞的。有两个人一直不说话,也没有随着人群四处找蛇。这其中的一个人终于挪动了起来,他费力地拖着两条腿走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是伍自明和伍娟。他们面对面地冰凉残酷地站着,好像在这人堆里打出了一眼深井,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站在井底的。伍自明的舌头打着摆子,像喝醉了的样子,娟儿,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伍娟倚着墙站着,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伍自明的一只手突然就向着她的脸飞了过来,他一边打她一边痛心疾首地吼着,你连条蛇连只虫都舍不得杀的人,什么都舍不得杀的人,怎么就舍得去杀一个人啊,他就不是个人吗,他就不是一条命吗……伍娟突然之间便泪如雨下,她蓬着头发竭斯底里地对着他喊着,因为他活着你就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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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小说,极其注重情绪的渲染,有如浓彩重抹;在关键时刻,又特别节省,《杀生三种》里多次写到伍娟看到父亲内裤上的洞,对这一未婚少女的性心理有所暗示,却也止于暗示,没因过度铺张而流于低俗,削弱文本的意义,而作者对小说技巧、形式与细节的经营,是最大的亮点。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4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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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易水犹寒        2013-05-13 13:45:57
  这样的文章是很吸引人的。欣赏了。
2 楼        文友:易水犹寒        2013-05-13 13:46:13
  问好,期待更多佳作。
3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53:20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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