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杀生三种(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用半是恐惧半是兴奋的声音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于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电筒哗地都向那个方向涌去,立刻便在黑暗中砌成了一圈厚实的墙。众多手电筒一齐指向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顿时像被聚光灯包围了的舞台,舞台上只有一条蛇的影子。确实是那条蛇,只是,众人看不到它的头,它也看不到众人。可能是刚才人声鼎沸吓坏了这条蛇,它逃窜时在地上找到一个洞,就慌不择路地往进钻。这洞是原来插瓜架的,不深,而且是死洞,这蛇半个身子钻进去了,洞已经到底了,想再出来却因为洞太窄小,被卡在那里了,只留下半截身子在那哗哗地甩来甩去。
众人一看蛇被卡住了,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现在这条蛇沦为这样的处境,他们想怎样处置都可以了。众人虽然没有被蛇咬到,但刚才跟着虚惊一场,都有些后怕,都跃跃欲试地要替伍强报仇。有人建议拿镰刀把蛇砍断了,有人建议用锄头劈死算了,后来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决定用开水把它烧死在洞里,似乎这样更过瘾。话刚说完没多久就有好事者送来了满满一壶刚煮开的水,在夜色里还冒着雪白的水汽,看上去也像杀气。
一个男人提过壶来便向着卡在洞里的蛇浇下去。只听刺啦一声,蛇倒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倒是围观的人们嘴里跟着呲了一声,仿佛开水是烫在他们身上的。那蛇被烫下去,身上的皮立刻便裂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肉,那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疯狂地抽搐着,拍打着,把洞旁边的土都拍地飞起来多高。蛇的抽搐一阵紧似一阵,雪白的肚皮痛苦地翻上来再翻下去,却还不见有死的迹象,海刚接过壶又对准了蛇,准备再浇下去。这时候,忽然有人蛮横地闯了进来,她一边冲撞着人群一边大声地号哭着,人们听见她说,你们就是一刀杀了它也不要这样对它,它也是一条命,它就是一条蛇,你们不打它的时候它都不会咬人的,你们知不知道,蛇最怕的就是人,它就是疼死都叫不出一声来啊。她已经突围进来了,她冲到了这个圈子的最核心里,然后,在一片茂密的雪亮的手电筒的照射下,她伸手做了一个动作。
她扑上去,用两只手抱住了那蛇的半截身子,然后在人群的惊呼声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像拔萝卜一样把那条蛇拔出来了。那蛇身上被烫坏的部分经过这样一摩擦,就像烤山芋皮一样啪啪掉下去了,里面滑腻腻的肉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了,在灯光下闪着一种荤腥的光泽,使这条蛇看上去更像摆在桌子上的一道菜,已经是半熟的了。然而蛇头还是活着的,在伍娟还没来得及把那半截蛇身子放开的时候,那蛇的身体已经闪电一般绕成了一个圈,蛇头凶狠地转了过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那蛇头已经一口咬住了伍娟的胳膊。
伍娟惊恐地狂叫,抓着蛇身子的手已经松开了,但那蛇头还牢牢叮在她胳膊上。像一条巨大的蚂蝗吸在那里。她挥舞着胳膊又是叫又是跳,想把蛇甩下去,可是这条蛇可能是刚才被烫了一下比人更惊恐,竟死死咬住不放。人群再次骚乱了,喊什么的都有,有人喊,快给她拽下来呀。还有人喊,你敢拽你试试去,谁拽咬谁。又有人喊,快拿镰刀砍下来啊。有人回应,离得太近了怎么砍,一砍就砍到胳膊了。围着一圈慌乱的人群竟没有人敢动,只任由伍娟一个人像疯了一样又是哭号又是狂跳。
也许是惊吓过度,突然,伍娟一头栽到了地上,昏厥过去了,蛇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却仍然像磁石一样吸在伍娟胳膊上。但是因为她们都触着地了,蛇的身体与伍娟的胳膊中间终于有了缝隙,这时,一个眼疾手快的男人挥起手里的锄头狠狠朝那条蛇砍去。正好砍在蛇脖子上,但是没有砍透,那个地方还连着一丝皮肉,那截被砍下的蛇身子一边汹涌地往出喷血一边还在啪啪地甩动着抽搐着。众人喊,快,快,还没死,快砍死了。于是,又一锄头下去,这回,那点皮肉相连的地方也彻底断了,无头的蛇身子又在地上蹦跳了一时,血流尽了便渐渐不动了。众人再看去才发现,那蛇头居然还牢牢咬在伍娟的胳膊上。那蛇头瞪着两只灰蒙蒙的眼睛,岿然不动地钉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挂在她身上的一只恐怖诡异的装饰品。
众人无论用什么力气都撬不下那只蛇头,眼看着整条胳膊都已经发乌肿胀了,血流不止,去县医院光路上就得一个小时,村里唯一能找到的一辆车已经送伍强去了,至今还没有返回。谁都想不出办法来,众人无声地站着,都默默看着地上的伍娟和她胳膊上的那只蛇头。这时候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伍自明。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踉跄着走到了伍娟身边,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对着伍娟的那条胳膊挥起了菜刀,一菜刀下去没有砍断,他又拔出菜刀,两只握着菜刀的手再次高高举起,再一次砍了下去。众人都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一阵砍柴般的很钝的声音。等众人再睁开眼睛时,伍娟那条青乌色的肿得肥圆的胳膊已经滚落在一边了。那段胳膊上仍然挂着那只蛇头。
一直到早晨才从邻村找到了一辆车,车还没有赶到县医院的时候伍娟就咽气了。倒是伍强被送得及时,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了,住了十几天院就回家了。
李莲花带着儿子从娘家回来了,离婚了再嫁人也未必能嫁到什么好人,她回来接替伍娟给父子俩做饭洗衣。
伍自明从此以后滴酒不沾,倒是常在晚上的时候歪在炕上一个人从电视里看看《动物世界》。他老了,经常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蛛丝一样晶莹地垂下去一直垂到了他的胸脯上。
这个晚上伍自明看着《动物世界》又睡着了,电视里的声音还兀自在屋子里流动着,是一个男中音缓缓的解说:“……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还有端庄的贞洁牌坊,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他听不见。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