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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缓期执行(小说)


作者:何葆国 布衣,466.1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63发表时间:2013-05-13 14:01:42


   杨怀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惶恐,连声音也发抖了,说:“晓红,我、我对不起你妈、对、对不住、你……”
   “别说这些,我不爱听。”晓红声音硬硬地说。
   “真的……”
   晓红沉着脸扭头走出了灶间。电磁炉上的高压锅嘶嘶嘶地尖叫着,杨怀荣心想,它要是爆炸了也好,把自己炸飞了多好。这时,高压锅里传出一股焦味,嘀的一声,电磁炉自动断电了。他想,女儿不接受自己的忏悔,这也怪不得她,那时把她们母女俩伤得太深了。那时他已经和林岚公开住在一起,准备用最多一年的时间把第一桩婚姻处理掉,谁知陷入泥潭似的,五六年都没能摆脱干净,在他被双规的前半个月,法院第三次开庭审理他的离婚案时,老婆身揣一瓶乐果,随时准备以死来维护这场早已死亡的婚姻,在这不公开的审理过程中,他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的晓红绝望而冷漠的眼神,那直钩钩的眼光一从他脸上掠过,他就经受不住扭过头去。最后法庭还是没有判决,他对着那个中年秃顶的法官咆哮起来。他记得那天晚上县委书记找他个人谈话,批评他闹得太过分了,搞得鼻屎大的马铺县都知道一个副县长要离婚。他心一酸,竟然哽咽了几声,说副县长就不能离婚吗?我追求幸福,这有什么不对吗?
   晓红从地里摘了一只小白菜,在流水沟里洗了干净,回到灶间就放在砧板上切,她咬着牙很用力地切着,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咔咔咔的响声,她切的分明不是小白菜,而是猪腿肉。
   “晓红……”杨怀荣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把两只手整齐地放在裤腿上,背往下驼着,神态就像是请罪一样。
   晓红没搭理他,转身背对着他,把砧板上的小白菜倒进电炒锅里,唰啦一声,勺子翻动起来。
   “晓红……”
   “别说好不好?”晓红操着勺子在锅里敲了一声。
   杨怀荣就闭上了嘴,心里凉凉的。他想,要是能缝上,他干脆把嘴巴缝起来,把心也缝起来,全身都缝起来……他怔怔的从地上提起行李包,走出了灶间。晓红手持电炒锅把锅里的菜倒进盘子里,看也没看他一眼,勺子抄得直响。
   天已经黑了,环环相连的灶间大多开了电灯,土楼里晃动着一束束光亮,有的人家在炒菜,有的人家已在吃饭,小孩叫喊,大人训斥,四处飘动着土楼晚餐的热闹气息。这也曾经是杨怀荣所熟悉的土楼晚餐的景象,现在他独自佝偻着背,提着行李包,像一个外来的游客,脚步蹒跚地从廊道上走过,扶着墙走上楼。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使有人看到他也不以为然,自从土楼开发成旅游景区后,土楼里时常有一些陌生的游客幽灵般四处游荡,他们也已经不稀奇了。杨怀荣摸黑走到了三楼,楼梯口过去第三间是他的房间,不,准确地说,是老婆的房间,因为他已经二十多年未曾在这里住过了,当然,他不会忘记,这房间曾经是他和老婆结婚的婚房,小小的房间里也曾留下他们欢乐、甜蜜的回忆。
   杨怀荣走到房间门前,刚伸出手,门就自动似地开了,原来门没关,他在门后找到电灯拉绳,拉了一下,灯没亮,再拉一下,灯亮了。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只桌子,床上有被子和枕头,看起来都是用过的,但洗得很干净,整个房间也是比较洁净的,很显然刚刚收拾过不久,他想,为了他的回来,晓红还是有所准备的,心里有一种小小的感动。一阵霉味冲到他鼻子里,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整座立本楼似乎都震荡了一下,他想,也许这是告诉所有楼里人,我回来了。可是后面就是长久的沉寂,整座土楼好像沉没在冰雪里。他拉了灯,脱了外衣外裤爬上床,身体刚刚接触到床铺的时候,似乎有一种要被弹起来的感觉,想起来,他至少也有23年没睡在这张床上了,前面6年是和老婆闹离婚,不回来睡,后面17年是想睡睡不着,只能睡监狱里的铁丝床。杨怀荣翻动了几下身子,心想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多久?要是当年被立即执行,现在骨头都烂成灰了,缓期执行的后果就是他必须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接受命运无穷无尽的惩罚。
   这时,有人在房间门上踢了一脚,杨怀荣正要开腔就听到了志伟的声音:“你要不要吃饭啊你?”口吻像大人喝斥孩子一样。他知道应该是晓红支使他来的,便说:“你去告诉你妈,说我不饿,不想吃。”
   “你不想吃饭,你是不是想在床上偷吃东西啊?”志伟说。
   杨怀荣卟哧笑了出来,这就是志伟,他的外孙,一个“半丁”的思维,他已经很久不会笑了,没想到现在还能笑出声来。他说:“我床上没什么东西吃,你爱吃什么东西,我明天买给你吃。”
   “我爱吃王老吉,还有、还有王老吉……”志伟憋着说不出第二样东西,用手擂了几下门,强调地说:“王老吉!”
   “好,好,好。”杨怀荣连声应答。
   立本楼也好,杨坑村其它楼也好,所有人对杨怀荣的归来,几乎都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也正合他意,他原来担心的是回来之后陷入议论漩涡,现在看起来,大家对他没什么兴趣,这些年土楼人见多识广了,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或许还因为他在位时,从没给村里和个人办过什么好事,大家对他余愤未消,都懒得说他那点破事了。杨怀荣想起有一年村里的伯洋和怀永到城里找他,希望他批点钱,在坑尾建一座水泥桥。伯洋说起来是他的叔辈,是村里的老支书,怀永也比他大几岁,是刚当上去的村长,而他那时是马铺县的农业局长,传说中很快要当副县长了。坑尾是杨坑村的一个小村落,隔了一条溪,人口虽不多,但村里的耕田主要在那边,以前建过一次木桥,溪流涨水时把它冲走了,杨怀荣当然知道建水泥桥是村里人多年来的愿望,但他一脸公事公办地拒绝了伯洋和怀永,他说我是马铺的局长不是杨坑的局长,我要考虑的是全县这盘棋,坑尾要不要建桥,建什么样的桥,这要由县里有关部门来统一规划、设计和建造,你们先不要着急,以后再说吧。伯洋和怀永带着一肚子气回到村里,逢人就说怀荣佬这人太“四角”(原则)了,杨坑村出了这样一个干部不帮衬村里又有何用?这事不知怎么被《马铺报》的记者知道了,写进了新闻报道里,杨怀荣反而成了不以权谋私的正面典型,但是后来他出了事,其中罪行之一就是擅自批准东溪乡建造一座水泥拱桥并为其违规挪用了扶贫款,杨坑村人这下有话说了,原来杨怀荣是假正经,敢情是村里没给他送钱,他就不支持村里建桥,你说他还有一点杨坑人的味道吗?二十多年后重归杨坑,走在杨坑的村道上,杨怀荣确实也觉得愧对家乡,村里人对他的冷漠,甚至无视他的存在,其实也是他的报应。
   “你现在是落伍了,镇里说了,只有木桥才能与杨坑优美的自然风光相搭配,水泥桥城里人见多了,他们来杨坑旅游要的就是看木桥,拍木桥,水泥桥有什么意思?”杨怀忠大声地说,语气里带着数落的意思。
   杨怀荣怔怔地退到一边,心里想起那一年冬天,林岚带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硕金链子的老板来到家里,介绍说他是东溪籍的企业家,刚在东溪山上搞了一个采石场,运石材的车辆要绕一大段山路才能把石材运出去,如果能在东溪上建一座水泥桥就方便了……这时,杨怀荣看到志伟下了水,连忙中断回想,边走过去边向他招手说:“志伟,走,我们回去。”
   这天晚上,杨怀荣做了一个梦,坑尾的木桥建好了,志伟走在桥上,木桥摇摇晃晃的,突然断成两截,志伟卟嗵掉到了水里。杨怀荣从梦里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那年东溪的水泥桥建好了,并且通车了,每天许多运送石材的大车从上面经过,他也做了个梦,梦见它断成两截,后来它果真断了,一部过桥的大卡车和小轿车栽到了河里……杨怀荣折起身子坐在床上,外面的天还是黑鬼鬼的,他听得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一条黑影从三楼摸下来,闪出了立本楼,像幽灵一样向坑尾飘去。月光下的溪流显得平缓,流水中间几根木桩细骨伶仃地呆立着,黑影跳下水,抱住木桩摇动起来,左摇右摇,往上拔了一阵,又向一边推,慢慢的木桩歪向了一边,黑影抱住它往上拔,嘭的一声,竟然把它拔了起来,接下来的两根木桩,似乎不大费力也拔了起来,他把它们放在水里,让流水漂走。
   天亮后,建桥的人来到溪岸边,发现昨天打的三根木桩不见了,觉得很奇怪,嘀咕一番,重新打桩。这天效率高了一些,打了五根桩。第二天,他们来到现场后,发现那五根木桩又不见了。人们当即大呼小叫,有鬼,有鬼呀!杨坑见鬼啦!负责建桥的村委杨怀忠得知消息后跑了过来,他岸上水里察看了一圈,对大家说,鬼个头呀,是有人搞破坏!
   哪个人破坏村里建桥,这比鬼出来闹事,更让大家感到好奇和震奋。杨怀忠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大家抑制住心中的兴奋,带着神圣使命期待晚上的好戏。半夜里,那条人影果然又出现了,无声地飘到溪岸边,下水朝木桩走去,一把抱住就猛烈地摇起来。
   这时,三把手电一起射向摇木桩的人,岸上响起杂沓的脚步还有一阵吼叫,好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
   “原来是你呀,怀荣佬。”
   “怎么是他,真是的。”
   “怀荣佬,吃了什么枪药,力气真大呀。”
   那个半夜拔木桩的人是杨怀荣,此时被三把手电照得睁不开眼,他用一只手挡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围拢过来的人。
   “怀荣佬啊怀荣佬,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坐牢回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当年你在位,不肯帮村里争取资金来建个桥,现在村民集资建桥,你又来搞破坏,你这是犯罪知不知道?”杨怀忠怒气冲冲地说,“你是我堂哥,年纪比我大一些,但是今天我是跟你不客气了,你是被政府判过死刑的人,你还不悔改!”
   杨怀荣满脸是懵懵懂懂的表情,他好像正在自娱自乐玩一项游戏,突然被人打断了,显得百思不得其解。
   几个人走了过来,推搡着杨怀荣往岸上走,杨怀荣一个踉跄,要不是杨怀忠抓住了他,他就跌倒在溪水里了。
   “怀荣佬,我实话给你说,今天也不给你面子了,你虽当过副县长,曾经是我们杨坑的荣耀,可你从没给村里帮衬过什么,后来你犯了罪,而且是重罪,我告诉你,杨坑村人还从来没有谁犯过这么重的罪,你是在族谱上被画了一个黑点的人。”杨怀忠说。
   杨怀荣被拉到了岸边,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呼着粗气,突然感觉到一阵阵发冷。大家一阵义愤填膺,对着他指指划划,叽哩呱啦的声音就像一群聒噪的鸦声,他一句也听不清,只感觉冷气直从脚底往心上升起。终于大家说累了,不再理他,鄙夷地扔下他,像扔下一包垃圾似的,各自散开。
   “我担心怕你们桥建好会断,我孙子志伟从桥上摔下来……”杨怀荣突然用劲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杨怀忠转身走了过来,回到杨怀荣跟前。
   “你们桥断了,志伟掉下来……”杨怀荣的声音一下变得虚弱了,像是病人从嘴里冒出来的游丝。
   杨怀忠还是听清了,脚痒痒的想踢他一脚,说:“怀荣佬,你傻了是不是?神经线接上了番薯根?你当初乱批建的那座桥才断了呢,你害死了七个人,你还贪污受贿,你才被判处死缓!”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杨怀荣在床上软绵绵爬不起来,身体里像是有一盆火在烧烤着他,脸红得涂了胭脂似的,眼前飘荡着两团影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病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吐不出完整的音节,偶尔冒出一股白沫。
   房间的门猛地被推开,晓红大步跨了进来,杨怀荣从躺着的角度仰头看到她的脸是拉长了,她嘴里叫出了一个词:“被告……”
   杨怀荣身子往上挺了一挺,嘴里总算发出了声:“你说我啥货?”
   “被告!”晓红大声说,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他又躺了下来,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
   “你不是被告吗?我就叫你被告,你这辈子都是被告!我现在正式警告你,你回家来就老实呆着,别再干什么坏事!”晓红像法官一样义正辞严地宣布,脸绷得像一块生铁,然后霍地转身往外走。
   杨怀荣咧开嘴,像笑又不是笑,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是怕桥断了,志伟掉下水……”
   砰,晓红走出房间时,狠狠摔了一下门,她把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全都发泄在这个动作里。杨怀荣想,她是应该好好发泄一下,不发泄憋着多难受呀。他真心觉得对不起她,还有,对不起她妈,可是,她不能原谅他,她要怎样才能原谅他?也许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不过他也不需要她的原凉,是的,他在她们面前终生都是被告。
   杨怀荣昏昏沉沉躺了一天,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座东溪桥断了,一部大卡车和一辆小轿车掉落水里,一睁开眼睛又看到志伟从摇摇晃晃的木桥上走过来。他想起1995年初春的那个傍晚,他刚刚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机突然狂叫起来,传来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东溪桥断了……一生的转折就从这个傍晚开始,一切无法回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常常想,他应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不是死缓,缓期执行意味着悔恨遥遥无期,救赎未有穷期。
   天黑了,房间里突然静得像棺材一样。杨怀荣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一条人影走到了床前,他听呼吸就能听出是志伟,这让他心头颤动了一下,这就是他的志伟,这就是他的“半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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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有着明显的地域特征,仿佛就是作者亲自耳闻目睹的故事,经作者妙笔的精彩点化,便具有了较强的可读性。不难看出,作者是一个构思故事的小说高手,其沉稳而深邃的叙事风格,在这篇小说中再一次得到全方位的体现,创作手法可谓炉火纯青,很见火候。不单是小说的故事情节耐人咀嚼,而且其中的人物形象也写得非常鲜活,就像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人物一样。现实意义和艺术感染力都很强的一篇小说,表示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舟中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4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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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舟中人        2013-05-13 14:03:41
  欣赏何葆国老师的小说佳作。欢迎赐稿江南烟雨社团。远握,祝好!
舟中人
2 楼        文友:舟中人        2013-05-13 14:04:45
  期待您更多的佳作,为江南烟雨带来持续不断的精彩!祝生活开心,写作愉快!
舟中人
3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52:05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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