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许久。抬起头。却看见父亲病房的灯亮了。我吃了一惊。父亲明明睡着了。就算醒来他也没有力气下床开灯啊。我匆忙擦干眼泪跑上楼。推开门。却见一人端坐在父亲床头。而父亲也倚着枕头坐着。面带笑容。
　　 那人看见我进来。连忙起身。右腿一跛一跛走了过来。他微笑着看我。眼神慈爱如父。他说。念行。他说。念行。
　　 我确信自己不再爱他。却在他面前哭了出来。不因为旧情难忘。只为凭吊我去掉的那些年少青葱岁月，只为因他衍生的这些爱恨情仇的纠葛。众人进行了一场各自捍卫自身的战争。最后大家都输。这是一场没有输赢家的钱争。注定两败俱伤。
　　 我只能叫他。严老师。
　　 我坐在陪护病床上看着两个中年男人的手仅仅相握。彼此的手掌变成青色。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我本想退出去。但被父亲制止。父亲的精神完全恢复了似的。两个男人谈起。二十年来。他跟着他的脚步走。父亲走过了颜行之走过的每一个城市。而他跟着他的记忆走。颜行之也将他们当初约定好的每一个城市去了个遍。彼此追逐。却彼此错开，命运怀着嘲弄的距离。
　　 哭一阵。笑一阵。相遇。相爱。相处。别离。点点滴滴之间。回忆被渲染的淋漓尽致。二十年来的辗转奔波。各城市间的坚苦谋生。等待。盼望。守候。我惊讶的发现父亲说话不再没有力气。连笑声也变得朗朗了。
　　 颜行之说起与我的相处。亦是非常详尽。说到我最后失踪去酒吧。他笑道。这孩子与你的脾气丝毫不像。与我倒神似。父亲哈哈大笑。仿佛那个委身于那些男人身下的十六岁少年不是他的儿子。好像我的行为是莫种壮举。
　　 他们一直聊到东方发白。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愿。我忍不住提醒。父亲。您的身体不能熬夜。父亲抬头看看外边的天。点点头道。恩。是该睡了。行之。你两天两夜没休息。睡会吧。他拍拍他的病床。来。睡着吧。父亲把身子使劲往里让了让。颜行之一笑。就在他身侧躺下。有一种搭界生死的恋情。便是如此把。两个中年男人多年之后依然光鲜的爱情。此刻赤裸裸的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坐在病床上。睁眼看天明。窗下一棵柳树正吐芽。
　　 七点。护士例行来给父亲输液。看到颜行之睡在病床上。头还枕着父亲的胳膊。非常惊讶。我示意她不要吵醒他们。护士只好把针扎在父亲的另一只手上，皮包骨头的手上。静脉因针扎而变得突兀僵硬。我找来陪护床上的枕头。垫在父亲的腕下。他睡的是如此甜香。就连扎针都未醒。
　　 八点。来医院的祖父祖母还有陆程和林亦对眼前的情形惊讶无比。祖母当即哭了出来。看颜行之的眼神里没有了厌恶和鄙弃。经历了生与死的煎熬之后。他们已经原谅了所有人。
　　 陆程和林向是我辞别学校行将开学。陆程课紧他必须回南城去。有颜行之照顾。他已放心。我点头。目送他们离开医院。父亲和颜行之这一觉睡的十分悠长。直到下午三点才醒来。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们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相视而笑。父亲活动了一下那只胳膊。笑道。被你枕麻了。颜行之亦开怀一笑。
　　 父亲竟然开口问我要东西吃。我欣喜若狂。跑去问医生是否能给他。医生去检查了他的情况。口称奇迹。说可以给他一些牛奶。我便热了牛奶给他。医生将我和祖父叫去。却说了一番与在病房截然不同的话。他说父亲这种情况是中医所称回光返照现象。他让我们准备后事。
　　 这无异于当头棒喝。我甚至不大相信。久历人事的祖父却已黯然失色。我们退出医生办公室。心情沉重。
　　 我曾告诉过自己。生是煎熬。死是游戏。死是解脱。是抗争。是结果。是完美。是生的终结。是走向更好的唯一途径。一切永恒到最后不过是到达生命的最后。与生存和死亡搭界。
　　 而死亡。放在自己身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挑选了你爱的人。而生活的悲惨就在于。你眼睁睁的看着可怕的重锤往头上落。却无力闪躲。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这个世界在任何时候都在随机的选择着一些人迁就着一些人。与我无关。
　　 五
　　 回到病房的时候。远远听见哭骂声。我和祖父非常吃惊。同时向病房跑去。一些陪护病人的家属将病房门围的水泄不通。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一米八几的我越过众人的项心。我看见父亲脸色铁青。看见颜行之手足无措。看见祖母的哭求。也看见了那个中年妇女声嘶力竭的叫骂和厮打。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此时像是一条可恶的金枪鱼。自投罗网之后还想拼个鱼死网破。地上滚落一地的水果和花。
　　 我和祖父分开众人。关上房门。母亲看见我。仿佛长了势焰。更加大声的咒骂颜行之。之后又向我们哭骂说怎么会让这个害人精烂屁股在这里。祖父祖母唯唯诺诺。他们从心底认为有愧于这个女人。
　　 父亲突然说。念行。扶我过去。我走过去。搀父亲下床。我的手托到了他的消瘦单薄的身体。胃部的不适应让他摇摇晃晃。走到母亲跟前。他忽然凝起全身的力气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用力之大。不但使他几欲摔倒。连母亲都一个趔趄，嘴角落出血来。她呆了一呆。恶狠狠的扑了上来。我一把推开了她。转身扶父亲上床。我说道。
　　 收起你的怜悯。收起你的情谊。我们不需要伪善。母亲。我再称您一句母亲。你已没有任何理由再出入这里。为何还要来自讨无趣。你真的很可怜。做了世道人伦的牺牲品。还拼死为它们卫道清异。这使你可悲。
　　 母亲走之后。父亲似乎十分疲惫。当晚。他再次要求颜行之睡在他身边。可是。他这一睡。没有再醒。他现在陷入昏迷休克状态。
　　 医生说。这次他能否捱过。就看他的造化了。颜行之日夜不离左右。父亲的身围布满仪器。氧气罩上了鼻子和嘴巴。心电图有间断的嘀嘀声说明他仍然具有生命跳动的力度。
　　 颜行之拉着他的手。日夜不眠。他对着那个不会说话不会睁眼。身体不会动周身仪器的人哭哭笑笑。说过往，说未来。他不让他放弃自己。他鼓励他醒来。
　　 他不敢离开他一步。深怕他醒来拉不到他的手。
　　 拖了三天。那天父亲醒来、嘴唇蠕动。发出模糊的声音。我和颜行之的手被他紧握。他向着颜行之说话。我们仔细辨认。他说。行之。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到他的眼神涣散。我看到他的皮肤失去生的光泽。我看到他的喉头上下一动。呀关咬紧。我听见一阵潮状呼吸。我听到心电图响起尖锐连续的尖叫。我相信颜行之也听到了。看到了。值班医生过来进行所有例行检查之后。拔掉所有他身上的仪器。
　　 他死了。他还是不可挽回的死了。泪眼朦胧中。我看见颜行之的脸一片死灰。
　　 他的尸体被火化。骨灰分成三份。我带走一份。颜行之带走一份。颜行之的眼睛里一片死气。父亲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送他走的时候。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西北支教。不会再回来。他说。你呢。准备去哪里。
　　 我惘然。脑中却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个梦中让我带他走的白衣男子。他是向晚。男孩儿向晚。他至今仍不知道。有个傍晚。在波光粼粼的村西河边。风扬起他额前的发，我有多么想亲吻他的脸。西河的水映着落日，金光闪闪。他在欢快的大叫。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他吧。
　　 有些过往的事情渐渐明朗起来。而我们终于放下了所有。父亲。颜行之。我。各人有各人的归宿。我们是不相交的行星。向晚。那个看似无精打采邋遢却内心干净的男孩子会是我的归宿吗。选择一个人。亦是将自己有个交付。
　　 颜行之走后。我亦向祖父祖母辞行。坐在汽车上。春光明媚。一切。大概在结束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给那个喜欢穿白衣喜欢臭美的小子发短信。宁死勿忘四个字一个一个的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心里面你的脸在最柔软处荡漾。一段一段的闪光的情感从内心喷落。我几乎不可控制的流出眼泪。写给你的短信。我加了四个字。
　　 宁死勿忘。幸毋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