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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一万种黎明(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25发表时间:2013-05-14 13:36:19


   酒后的事情发生得几乎是顺理成章,却多少还是让桑立明觉得意外。顺理成章是因为他们果然睡了。借着酒力,不痛不痒地做了一次爱。这女人既然敢抱着一瓶酒来他房间,那就是明摆着准备好了要酒后乱性的。结果也确实是乱性了。而意外却是因为桑立明提起裤子才觉得顺利得有点过头了。这么容易就睡了?确实,他在来山庄的路上就一路意淫着这次睡觉了,如果张银枝一再不和他睡,他难免要失落,心中肯定还会腹诽,既然都和那么多人睡了,为什么独独不和他睡?可是,等真的睡过了,他又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妥。一件事情预想中的难度忽然全部被抽掉之后,这件事情好像顷刻之间就变成一座废墟了,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出入其间,荒凉萧索,怎么看也像个阴谋。只让人不敢走进去。除了顺利得过头之外,他还隐隐有些上了当的感觉。那就是,张银枝的床上功夫远没有朋友说的那么危言耸听,杀人于无形。谁知道他那朋友是亲身实践过的还是也不过是在江湖上道听途说。相反,简直连女人们的平均水平都达不到。他不能不失望。
   虽说都喝了些酒,也没见得她有任何兴奋的表现。她单单只是表示不拒绝,安安静静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他在那上上下下地忙活了半天连她一声呻吟都没捞到,搞得他好像在奸尸一样。但无论形式怎样不堪,本质上他们还是做过了,也就是说,他成功地与葡峰山庄的老板娘睡过了,今后就是当谈资讲给文友们听也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吧。艺术就是要激情的,男艺术家们不多睡几个女人还搞什么艺术。这倒罢了,就连做爱之后的程序也不符合桑立明的想象,她也不过夜,一做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就往外走,连点假惺惺的温存都不屑得要,比下班收工还干脆。别的女人不都哭着喊着要男人这点温存吗,她就不要。她面无表情地边走边对他说,睡吧,晚安。他在她背后不甘地说了一句,这就走?她回过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好像要说,怎么,还不够?他嘴里的话全被噎回去了,目送她从门口消失了。
   貌似如愿以偿了,可是这个晚上桑立明还是无法遏制地失眠了。他的职业病又犯了,这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他总觉得自己像钻进了一个假想中的圈套,他得把自己解救出来。她为什么这么快地和他上床?既是上床又不见得有任何快感,简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如果是图点钱也不至于让他害怕,可是她分文不取,而他也不见得比她有钱。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她喜欢他。可是,这不过是他们见面的第二次,也许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记住,她喜欢他什么?会不会是她曾读过他写的书,她是他的作者,从而对他有仰慕之情?虽然他也就写过那么两三本书。
   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心要出人头地,经常半年半年地把自己关在破屋子里写小说,长年累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像被活埋了一样,实在孤单了就自己对着墙壁对着野地大声唱几句。这些年年龄渐长,产量渐少,加上诸事不顺心,又没混到有些同行可以在蹭吃蹭喝蹭女人之后大讲普世价值的地步,于是越发觉得自己是亏了,一心想着补偿自己点什么。这时候倘若有女人对自己心生仰慕,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就算没有一夜贪欢,他也会对她感激涕零的。要是这女人还觉得他才华横溢,那她简直要成他的再生父母了。活在世上谁不需要一点卑微的成就感?写作好比做爱,什么时候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倘若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那也与自慰无异。无趣得很。
   他躺在那儿又想到,今晚她是喝过酒的,如果不喝酒他们会不会做爱?难道她也是需要借助一点酒精才能做爱?喝了酒就像戴上了面具,就不是自己了,倒像是把自己的身体打开放出去了一个别的人?他辗转反侧冥思苦想,想起他们之间一共说过些什么,说过的话都是证据,他要找到证据,可是想来想去也就只说过葡萄。他为了博得她的好印象,掉书袋一般背了一段圣经里的故事。难道这确实适合她的口味?看来,不仅权势和钱做得了男人的春药,连文艺也做的了春药。只要下对药就好。就像自己老婆年轻时候不是也喜欢写点诗吗,可是现在,不能提她。他果断喝住了自己。
   他转而又安慰自己,既然睡都睡了还要追查什么原因呢?可是他还是不能放过自己,即使是三流作家,他也是有职业尊严的,这种职业尊严使他身不由己地向一个更深的方向嗅过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像侦探破案一样反复侦查他们的这两次交往,欲寻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这样不明不白地睡了一次比没睡过还让他觉得恐怖。男人向来以下半身说话,可是倘若他发现交媾对象也只是个下半身的时候他还是不能忍受,他一定要给这女人的下半身再追加一个灵魂。
   这个晚上,他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指向自己的,他为什么愿意如此幽深地去探索这个女人呢?喜欢?不,这种情绪太肤浅也太简单了,现在横亘在他身体里的是一种并不光彩的潜意识,那就是,这个女人是进得了小说的。他需要素材,就像医学生需要尸体来做解剖。
   此时,东方已亮,奶白色的晨曦漂白了他的这个不眠之夜。
   二
   这个晚上在几天之后就变成了一张悬浮在他脑子里的黑白照片,虽然照片里黑白分明,但往现实的彩色版本前一放,却也不过像一张隔年的旧画。已是回忆。
   按理说他们也算有点交情的人了,可是此后陆陆续续碰到张银枝几回,每次她倒是笑吟吟地主动和他打招呼,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暧昧,也没有丝毫的尴尬,她新鲜无畏而又冠冕堂皇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是今天才刚刚认识他的。他又一次心生失望,站在这女人的面前感觉自己像站在一只神秘的坛子前。坛子是密封好的,他只能摸到坛子上的装饰,却猜不到坛子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越是捉摸不透他越是想见到她这个女人,每天下去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在人群里搜寻一圈,恨不得用眼睛把她从人群里拔出来,可是,她根本无迹可寻。
   他又试着在黄昏的时候去葡萄园走了几遭,也没有再遇到她在那里修剪葡萄。他站在他们曾聊天的那个地方,独自盯着那排被她修剪过的葡萄树,觉得自己就像正看着一个灯火昏暗的戏台,一个魂魄般的青衣甩着两只无骨的水袖,才刚刚露出半张脸就消散不见了。他怅惘地想,他和她的缘分大约也就止于此了。虽说意有所舍,可毕竟心犹未甘。他想,倘若他们一夜风流,如鱼得水,尽兴而归,他反而不会这样怅惘,也不会无端地生出这些细若游丝的牵念来。在他见不到她的时候,她的骨架却忽然从他心里生出些了血肉,兀自朝着另一个陌生的方向长去,长去。他都不知道,接下去她会自己长成什么模样。
   见不到张银枝倒让他心平气和地写了一段时间的小说。生活一旦陷入惯性,总还是有几分平静可言的。时间已过去大半,离回去的日子又不远了,他不能不心生恐怖。这天黄昏,服务员忽然把一张便签送到了他房间里,他打开一看,是封张银枝的短信,邀他今晚到她家里小坐。便签后面写着她家的地址,从山庄后面的小路直穿过去就看到了。桑立明大喜,简直求之不得,连忙换衣服出门赴约。他独自从那条葡萄林里的小路穿过去时简直打了个冷战,真是幽静,这样的地方会住人?然而,走了不到十分钟便看到一座别墅了。这荒山野岭中的别墅里已经亮起了灯,从暮色中看过去真的像极了聊斋中狐妖化成的宅子。他兴奋之余背上还是爬过了一阵阴凉的感觉。
   张银枝穿着一条水红色的丝绸长裙给他开了门。虽然知道她是个真人,他还是无端地有些紧张,进去环顾了一圈之后,终于找到一句话,就你一个人住?他惊讶自己装得真是逼真。张银枝笑,没说话,桑立明又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难道你还没有结婚?这次,他都不敢再去看张银枝的表情了。他边走边自问自答,你这房子真大啊,一个人住着不会害怕吗?权当回答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张银枝跟在他后面幽幽地说,你见谁在山里建房子,既建在山里还不建得大一点,反正便宜。一个人住着也习惯了,多个人在眼前还觉得不习惯。桑立明趁机开句玩笑,那我在这是不是很碍事?
   前面一扇门洞开着,没有拒绝的意思,桑立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直就走进去,进去才发现这是一间卧室。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这卧室里摆的是一张上下铺的床。他心里有些奇怪,这么大的别墅又不愁没有地方摆张床,怎么还像学生宿舍似的弄一张上下铺?想到这里,他指着那床笑着对她说,你撒谎了吧,你不说你没有结婚吗,这上下铺的床应该是给孩子们睡的吧。张银枝在门口看着他,她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被灯光剔透出的裹在水红色里的身体,她斜斜倚在那里,像一盏挂在梅枝上的灯笼。她投下的光晕就那么一团,却刚好把他罩在里面。
   她站在那里开口了,这床是我自己的。他近于无赖地笑着追了一句,那睡在上铺的是谁。在问完这句话的同时,他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吃醋。他居然吃醋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难道他对她已经有了一点喜欢?她还是倚在那里,没动,他听见她说,上铺没有人。但是,晚上我一个人睡在下面的时候,经常会想象那上面睡着一个孩子。
   ……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不生一个?
   今天是我请你来的,也就不怕你笑话。每天晚上我走进这房子的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我会闭着眼睛想象一下,餐桌旁正坐着一个人,要陪我吃晚饭,或者,我会想象厨房里正传出炒菜煮饭的香味,有一个人正在那里做饭,真的,我都可以想象出那种香味。只是有一个人,他是谁都无所谓。你在这房间里看到的上下铺的床,看到餐桌旁边准备着好多椅子,看到桌上放着两只杯子,而所有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给我一个人准备的。你知道人为了排遣孤独是什么办法都能想得出来的,没听说过那个关于老鼠的传说吗,一个人因为实在孤单就抓了一只老鼠,把老鼠的尾巴浸在灯油里,然后点着了,老鼠吱吱乱叫,这个人便当作是老鼠在和他说话了。
   他无端地有些难过了,……这么多年里真的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结婚吗?
   你自己就是结了婚的男人吧,你觉得结婚后就不孤独了吗?
   ……你可以去恋爱
   她笑了,问他,你觉得恋爱到底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些年里,虽然也和几个女人有过几次深深浅浅的暧昧,但也就是个暧昧了,与爱还是不沾边的。从内心里讲,他是惧怕恋爱的。恋爱是什么,他当然明白,除了前期的一点甜蜜,恋爱其实就是不断变化的累加,每一时每一刻它都在消长都在变化,前一分钟的柔情蜜意便是后一分钟的撕心裂肺,当一个人感觉到恋爱中的幸福的时候,这已经是登峰造极了,接下来便是下滑的抛物线,再往下还可能是万劫不复。更何况,如果一个人真正打算去爱,那其实便与宗教无异,而宗教是什么,就是人们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对象之后,忙不迭地把自己与生俱来的自由交付给他。这么多年里他早已明白,人类生来软弱而低贱,其实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拥有自由,即使给一个人做奴隶也要比拥有自由好得多。恋爱说到底了,其实就是心甘情愿给一个人做奴隶,既做奴隶就要坚守忠实的苦行,同时,一个人忠实了便觉得自己有权利看守住对方。忠实本是一件自愿的事情,到头来却也落成了苦役。
   他突然醒悟过来,她刚才那一问其实已经是回答他了,他刚才在心里说的一番话就是替她说了。她想告诉他,她对他连恋爱的感觉都不愿意有。他淡淡地笑着,还是有受辱的感觉。他要还击,还要一针见血,他说,我很想知道的是,既不为钱也不为爱,那你为的究竟是什么?
   她先是一愣,继而便挑衅地看着他说,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程序吧,就像电脑里已经提前编好了一样,只不过拿出来用一次。我和别人做爱,也和你做爱。再说了,你不是就等着那次做爱吗?
   他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气恼,更重要的是心虚。她却宽恕地垂下眼睛去了,不说这个了,知道我今天晚上为什么会请你来做客呢。因为你在葡萄园里对我说过一句话,现在很多人不辨表里。你自己能分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吗?
   你不需要结婚就是一种假象,还有,你和男人上床也是一种假象。
   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因为结婚是一种秩序,所有根深蒂固的秩序就是权威。就像一个女人如果很快和不同的男人上床,按照秩序,这个女人便应该遭到唾弃,男人们在和她睡过之后会把她当成谈资来津津乐道,而女人们则会以加倍鄙视她来衬托自己的洁净。因为,越难到手的东西越贵重,这也是秩序,所以哪个女人都天生地想让自己贵重起来,哪怕再低贱的出身也恨不得装成公主。一旦贵重才有人疼惜,有人疼惜才不会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太恐慌。我用了很多年才想明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权威,因为跟在权威的后面会省很多力气。而人都是天生的好逸恶劳。
   他静静站着,一动不动,他所有的职业触觉突然全部苏醒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入口,正向着一个更深的地方走去,他有些微微的欣喜与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诱导着她,可是你觉得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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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中篇小说《一万种黎明》刻意表现人性、人的“存在之痒”,在对生命、欲望、现实和梦想的表现中,以及“自我”“原我”与人性、存在世界“既有秩序”之间,存在着丰富的“互文性”。在这里,这种“互文性”,具体表现为心理、悬疑、精神分析、哲理等多种文本元素的聚合、舒张,通过对人性深处意识与潜意识的呈现和挖掘,尤其文本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把握,使得这个文本混合着大量超出文本叙事范畴的文化积淀,显示出许多叙事文本少有的内在张力。人物的爱恨情仇,欲望沟壑,情节的山回路转、扑朔迷离,故事和小说的虚构品质,情感和理念等等,相互纠缠,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小说叙事中,特别专注人物心理和精神层面,在看似粗粝的叙事推进中,发掘人物内心世界多重变化的因缘及其复杂性,显示出作者构思和呈现方式的不同凡响。这篇小说在主题意蕴方面,重视发掘生命的本质,人在现实苦境中备受压抑的灵魂及其坚守与反抗,心理焦虑和灵魂补偿,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出路方面,寻求丰富的探索和立体的表达,为人物找到方向、归宿和意义,用想象和灵魂之光,穿越驳杂的心理隧道,演绎出生命存在的种种心理动因和“异化”维度。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5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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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15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问好前辈,祝您创作愉快,江南期待您的精彩。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45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3 楼        文友:纸墨飞花        2013-05-14 15:45:43
  飞花想告诉你,你是飞花喜欢的新锐作家之一,喜欢你的文字风格,文字里的气息,加油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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