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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一万种黎明(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31发表时间:2013-05-14 13:36:19


   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听故事的,我其实很希望被你写进小说里,如果有人能在小说里替我真正活一次,那也算值得了。你说不是吗?
   桑立明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他全身上下不穿衣服,正赤身裸体地被人看着。他把目光略微移了移,假装看着别的地方。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要想,她怎么知道的?
   她的声音在屋里流动着,高高低低,像踩着一支残酷乐曲的音阶一步步走下来了。我是在吕梁山上长大的,我七岁的时候父亲死了,我弟弟自小就残疾了一条腿。为了生活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又嫁了个男人。这就是我的继父。从小学到大学我所有上学的钱都是这个男人供给我的,我从小就很怕他很怕他,除了怕还有厌恶。他对我其实并不凶,但我就是怕他。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真正怕的和厌恶的是他手中的那点权力,他可以决定我能不能上学,可是那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如果不能上学,我就要永远留在大山里了。所以,从小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放学回家后我就跟着他满山放羊。就我们两个人赶着一群羊,在那么大的山里转悠,我们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们。所以,在十二岁那年我就被继父强奸了。
   ……
   这么多年里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母亲。我从十二岁开始被继父强奸一直到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是的,我整整被强奸了十年,其实公平地说,也不能叫强奸吧,虽然我不愿意却从未怎样激烈地反抗过,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就那么逆来顺受地忍受了十年,就像我继父的一个情妇一样在我母亲身边呆了十年。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是每个寒暑假都回去,我明知道回去了要面对什么,我还是要回去,因为我的学费在继父手里。
   你母亲从来就没有发现?
   可能吧,我不知道,也许她早知道,只是她比我还恐惧,因为她还要养活一个残疾的儿子。反正,直到大学的每个假期,无论寒假暑假,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强奸我。尤其是在开学前一天,我会一边手里攥着学费一边忍受着他的强奸,就像那些饥饿的妓女一样,一边在嘴里狼吞虎咽着面包,一边卖淫。这一切直到我二十二岁才得以结束,当我大学一毕业,有了自己的工作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去,包括过年。我唯一做的就是每个月给母亲寄点钱,给她打个电话。这么多年里,我先是工作又辞职然后又自己做生意,无论做什么我都再没有回过家去。
   他心里忽然就痛了一下,他问,你就不想家吗?
   她不看他,只是不停地往下说,似乎只要一停住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看上去更像在自言自语,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直到后来我才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就好像从前的那十年我其实是一直在沉睡中度过的。一旦醒过来就不可避免地要羞耻,后来这么多年里我一直都深深为自己感到羞耻,就为了那一点学费,我竟让自己忍着做了十年的娼妇。可是与此同时,我惊恐地发现,我心里越是难过越是羞耻就越是渴望暴力……我,渴望被强暴。
   他脸色开始发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还在继续,眼睛亮得吓人,像里面正烧着一堆火,你知道吗,其实在每和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是在又一次被强暴。因为我既厌恶做爱,又不爱这个男人,所以这样的做爱对我来说与强暴无异。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做爱的欢愉,十二岁的时候我不知道,到现在我三十五岁了,仍然不知道,每一次做爱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一次强暴。虽然内心里充满厌恶,可是我还是渴望这一次又一次的强暴,我内心里好像有个巨大的洞,怎么也填不满,我必得用这一次又一次的强暴才能换来我瞬间的平静。
   她站在那里微笑着,泪流满面。
   他站在那里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种疼痛感已经开始向他身体深处蔓延了,他缓缓把自己放在了椅子上。他明白了,事实上,这个女人对秩序的畏惧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为严重,它已经成了她的一座地狱,很多年里她其实一直挣扎着试图从这地狱里逃生出来却始终不能。对权威的顺从变成了一种耻辱,这种耻辱在她身上越长越大,变得像长在她身上的一枚巨大的毒瘤。当她发现她始终无法摆脱它的时候,她便突然从正面接受了这耻辱本身,这就像服下了一种可怕的抗生素一样,而与此同时,她也获得了一种巨大的破坏力。现在,她成了一个再虔诚不过的异教徒,就像做人体炸弹一样,一心想用自己的身体轰炸掉现有的秩序,创造出一种奇迹来。
   他当然明白,除了权威,人其实还是迷信奇迹的,在没有奇迹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为自己创造出奇迹来,巫术也罢,邪教也罢,只要自己内心相信也就够了。别人都觉得一个女人随便和男人上床是变异的,她就偏要把它当成常态。她偏要打破秩序。
   他几乎泪下,一个内心受过暴力的人会用什么来补偿自己,那就是加倍的暴力。她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自己的暴力,她是存心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反人类的怪物。
   可是这还不是最让他难过的,最让他觉得心酸的是,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是最虔诚不过的教徒,却在心里固执地把自己当做一个异教徒。她在用这种方式救赎自己,救赎自己曾经的罪恶。
   他看着她裹在丝绸里的身体瑟瑟作响,像一枚秋风中的葡萄叶。他努力对她微笑,说了一句,现在,伤害人的人成了神仙,被伤害的人却成了教徒。
   她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现在,他忽然感到了她身体深处的那种无力,他觉得自己此时真的是一个导师的角色了,他有些费力地说,文明本来就是动物界的变异,文明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其实有些东西你并不需要为它感到羞耻,也许它在本质上不过是对文明的一层保护色。巴尔扎克找情人从来都是从年长的已婚女人中找,他对年轻女人深恶痛绝却情愿喜欢四十岁的女人,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荡妇中的纯真才是大纯真。
   她用一种惊惧而天真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开始是涣散的,瞳孔深不见底,好像里面正栖息着一条河流,渐渐的,那目光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了,像把很多柴火聚在一起,越聚越多,终于点着了。那点冰凉的火焰罩在一层水雾中,像大雾天里一点遥远的灯火,隔世,凄迷,却自带着一种荒凉的魅气。
   他没走,这个晚上他们就睡在一张床上,衣服都没脱。上一次是光有肉的形式,这次倒是终于追加了一个灵魂,但是也光剩下这灵魂了,连肉的形式都没有了。这一晚对桑立明来说,虽说怀里也抱着个女人,却像抱着一堆烛光似的,只看到光影交错,却捉都捉不住。不过今晚,一种心疼占了上风倒真的把他的肉欲压下去了。这个女人从十二岁到三十五岁就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吗,只有做爱没有爱,简直像一只被肉饲养了二十多年的怪兽,然而与此同时,她又被饿了二十多年,早饿成了一只空荡荡的容器,所以现在,他这点怜惜与懂得一旦落进去,她便立刻感觉到了,立刻就被她消化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滓都不剩。
   其实这个晚上桑立明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神父,高大,肃穆,代表着一种天外来音。怀里的女人静静地偎着他,像一个刚刚靠上岸来的溺水的人,她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只剩下了一点点。他透过那层薄薄的纱窗能看到外面无边的葡萄林,那么多绿色聚在一起挤在窗外,就像一座牢笼。他想,人只要活着就到处是牢笼,有谁能真的凭着内心的力量就逃出这些牢笼。她不能,其实他又何尝能,他是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出来的,可是早晚还不是要回去束手就擒。在这个晚上,他的心中真的忽然就生出了一些普渡众生的慈悲。这点神性把他们的性别都掩盖下去了。他不再是男人,她也不再是女人。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当他还没来得及把张银枝写进小说里的时候,他发现,事态开始变化了。事情已经从他想象好的那个模子里兀自跳了出来,并在一夜之间就自己长出了手和脚,自己长出了一个人形。虽然他现在仍然不能辨清它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它已经从他的想象中蜕出来了。他几乎是在第一秒钟就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张银枝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迷惑地看着她,她的样子并没有变,身上的衣服也没有变,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口匣子前,这匣子分明还是昨天的匣子,他却嗅出里面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一定是这匣子什么地方自己打开了,最后,他明白了,是她的目光。她看他的目光忽然之间沉下去了,像沉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发出了一种古木上才有的清香和安静。她眼睛里的那点流盼的风情仿佛是夜里遭到了霜冻的残荷,他还能在她眼里看到它们昔日的影子,但毕竟已经是残荷了,全败下去了。残荷下面只是一泓安静朴素的水面。她给他的只有这泓水面了。
   她把所有的风情都收回去了,像一只虫子收回了所有的爪子,只把自己那最无害的地方留给他。他明白了,他怎么能不明白,她这是喜欢上他了,因为他是她的神父。最初的成就感过后,他突然有些微微地害怕了。因为,这其实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庄里,他最早想要的只是一段艳遇一个情人以抚慰他枯燥的生活,顺手再收割点小说素材自然更好。他可以喜欢她,可是他并不想在离开这里时还得随身带走她。那对于他来说无论大小都是一种负担。他决定在临走前把这些话告诉她,起码也要提前警告她一下,免得到时再生出是非。
   眼看就要离开葡峰山庄了,他要提前动手,如果他也舍不得走了那就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了,这种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于是,一个黄昏他约她一起去葡萄园散步,他极力闲闲地说,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快走了。张银枝只点点头,不说话,她显然已经嗅到一种不祥了。他心里一疼,却狠了一下心说,在这里我过得很愉快,能认识你真的很好……我向来不喜欢用伤害这样的字眼,似乎谁先对谁说了伤害两个字就是谁先欠了债,再也还不清了。我不想说到我走的时候怕伤害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多少是带着些侮辱性的,就好像是一个人伸长了脖子等着另一个人往下砍似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也知道我们是一定会分别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心里做好这种别离的准备,也是一件好事。我们能在一起一天就是一天,到我们不能再见的时候,我们就各自好好过……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张银枝先是呆着脸,继而看着暮色冷冷一笑,这算是警告我吗?
   他还想口干舌燥地再说几句话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这以后的几天,张银枝都刻意避着他。桑立明后悔把话说早了。本来,他还一直想着在走之前和她做一次爱,让她真正体会一下性爱的感觉,这当然是一件让他充满成就感的事情。女人嘛,一旦爱上一个男人了,肉体的防御不过是个形式。可是现在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缘分不过就是一夜而已。
   行程已经定下来了,明天一大早就走。这是最后一晚了,他左思右想,心有不甘,还是提前给她打了电话,说是想道个别。她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晚上,他去了她家里告别。她为了迎接他,特意戴了两只枝形的耳坠,穿上黑色长裙。耳坠像两只大吊灯一样熠熠地照亮了她的脸庞,冷漠中藏不住的温柔。毕竟是动了心的女人,再遮也遮不住。她拿出了一瓶年代久远的罗思柴尔德男爵赤霞珠,一切凸现出来的隆重都是道别的意思了。他不能不感到心酸。
   情知是要别离了,两个人这才发现竟有这么多话要说。毕竟是做了回知音的,说了就长出来,说了就长出来,无穷无尽似的。他已经半醉,忽然莫名地想流泪,他问她,这么多年不回家就不想家吗。她歪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说,其实她经常会梦见自己回到那个家乡的小山村了,一次一次地做这样的梦。继父活着,母亲也活着,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弟弟娶了个也是残疾人的媳妇,居然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那小孩子现在已经三岁了,从来没有见过她,居然会对着她的照片叫姑姑了。母亲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的时候,她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她想,这个小孩子她从未见过,可是,在这个世界上真的突然就多了一个和她血肉相连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身体里静静地流着同一种血液,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河流一样各自奔向尽头。
   他说,你自己生个孩子就知道那种创造一个生命出来的感觉了,这件事还是很幸福的。她问他,你呢,孩子几岁了。他犹豫了一下,脸色很难看,却还是说,有八岁了。她说,都上小学了吧,你每个周末都像别的父亲一样带他去公园玩吗?他先是像没听见一样迟钝地坐着,忽然又快速说,听我的,找个人结婚生个孩子过最正常的日子,你不要给自己任何暗示,其实你和别的人没有什么区别的。
   她笑,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在乎结不结婚,如果心里真的爱一个人,结不结婚都不重要吧,爱其实是一个人的事情。
   他知道她是提前说出了一种可怕的结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也不想再说任何话。他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这时候他们都有点喝多了,只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便踉跄着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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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中篇小说《一万种黎明》刻意表现人性、人的“存在之痒”,在对生命、欲望、现实和梦想的表现中,以及“自我”“原我”与人性、存在世界“既有秩序”之间,存在着丰富的“互文性”。在这里,这种“互文性”,具体表现为心理、悬疑、精神分析、哲理等多种文本元素的聚合、舒张,通过对人性深处意识与潜意识的呈现和挖掘,尤其文本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把握,使得这个文本混合着大量超出文本叙事范畴的文化积淀,显示出许多叙事文本少有的内在张力。人物的爱恨情仇,欲望沟壑,情节的山回路转、扑朔迷离,故事和小说的虚构品质,情感和理念等等,相互纠缠,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小说叙事中,特别专注人物心理和精神层面,在看似粗粝的叙事推进中,发掘人物内心世界多重变化的因缘及其复杂性,显示出作者构思和呈现方式的不同凡响。这篇小说在主题意蕴方面,重视发掘生命的本质,人在现实苦境中备受压抑的灵魂及其坚守与反抗,心理焦虑和灵魂补偿,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出路方面,寻求丰富的探索和立体的表达,为人物找到方向、归宿和意义,用想象和灵魂之光,穿越驳杂的心理隧道,演绎出生命存在的种种心理动因和“异化”维度。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5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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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15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问好前辈,祝您创作愉快,江南期待您的精彩。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45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3 楼        文友:纸墨飞花        2013-05-14 15:45:43
  飞花想告诉你,你是飞花喜欢的新锐作家之一,喜欢你的文字风格,文字里的气息,加油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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