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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一万种黎明(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30发表时间:2013-05-14 13:36:19


   他们就那么静静抱着,都泪流满面。
   三
   黎明了。
   他们像两只取暖的动物一样,抱在一起和衣睡了一夜。早晨醒来嘴里全是宿醉的酸涩,桑立明看了看表,对一边的张银枝说,我得走了。张银枝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不动。桑立明起身洗了把脸,从洗手间出来他看到张银枝还躺在床上,还是那个姿势不动,他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他站在那里无声地看着她,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过去道别,他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就在他刚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张银枝的哭声,接着,他听到了她光着脚冲过来的声音,然后,她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他不回头,背对着她说,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我总是要走的,这一天总是要来的。他狠狠心又要往出走,她却死死拉着了他的胳膊,满脸是泪却笑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桑立明不说话,也不敢看她,使尽全身力气只是要往前走。她更小心地近于祈求地问,啊?你说啊,我们还能再见到吗?我们还会见面的,对吗?桑立明自语一般说,我们的缘分大约也就到此了。她急得语无伦次,不,不,都是假的,我不要你走。桑立明心里越发难受,他便强迫自己抽出胳膊,继续往前走。她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真的要走了?声音很干很涩,像什么东西拦腰被撕开的声音。桑立明紧走了两步,却还是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她,她站在门口,浑身发着抖,正努力对他笑着,他从没有见她这样努力地笑过,她使劲地笑着,泪水却一串一串地汹涌地挂在脸上。桑立明向她走去,看着她满脸是泪的笑容向她一步步走去,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他伸出手抱住了她。
   她仍然在使劲地对他笑着,一边笑一边哗哗流泪,她对他说,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要去看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要求和你结婚的,我也根本不打算结婚,我不求你有多爱我,只是,只是能让我见到你就够了。我只在每个季节去看你一次好不好,一个季节就一次,在每个春天每个夏天每个秋天和每个冬天里,我都去看你一次,就只是看看,我甚至不会过夜的,看看你我就回来,你说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人明白过,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不过就是个淫妇……去看看你对我来说,就算一种寄托了。
   桑立明的泪哗地下来了。
   张银枝第一次去看桑立明是在一个春天。
   三月,正是葡萄刚出窖准备上架的时候。在葡萄窖里睡了一冬天的葡萄老藤已经急不可待地长出了几片嫩芽,只有指甲那么大。葡峰山庄的工人们忙忙碌碌地扶着老藤上架,让扇形的枝条趴在架子上,再用麻绳固定住了。一夜之间,这些黑色的老藤就变绿了。这个时节杨花也开始飞了,落满了山腰上的蓄水池,如一池碎萍。三分春色,两分已入尘土,一分归入流水。张银枝坐在水边看杨花的时候,忽然决定,该去看看桑立明了。
   从晋南到榆林的火车只有一趟,还是去年刚刚开通的。因为到榆林得横穿过吕梁山,一路上不知得凿多少个隧洞,难度太大,所以吕梁山里的人们自古以来就没有见过火车。张银枝的家乡就在这吕梁山深处,这趟过吕梁山的火车刚刚开通的时候,张银枝的母亲特意给她打了个电话,说现在站在她家院子里就能看到火车经过,火车并不会在这小山村停一站,直直就开过去了。尽管这样,村里人还是整天地围在铁路旁边,专心等着火车开过来看个究竟,再目送着它消失在大山里。母亲说她小侄子每次一听到汽笛声响起的时候就跑到院子里等着看火车开过来。别人要是问他火车有多大,他就把两只胳膊努力张开比划着,有这么大,好大好大。好大好大的火车。张银枝在电话里只是专心地听着母亲的声音,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银枝特意给自己买了一张硬座票,这趟火车夕发朝至,到了榆林就是明天早晨九点,一晚上都得在火车上度过了。
   硬座车厢里灯火昏暗,座位上座位下都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夜已经深了,因为困顿,所有的人表情都惊人得相似,空洞呆滞,像灯光下的一只只陶俑,陶俑们都在努力让自己向着睡梦的方向沉潜下去。但是火车上的睡眠太轻太脆,所以再怎么努力,这睡眠也不过是落在他们身上的一层薄薄的鹅毛,一口气就吹散了。在这截昏昏欲睡的车厢里,有一个人却是一直醒着的。这个人就是张银枝。
   她买到了一张靠窗的坐票,在这个深夜里,她安安静静坐在车厢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和她说话,那个角落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把她装了起来,任何人都近不了她的身。火车已经开始进吕梁山了,一个又一个的隧洞把火车吞进去再吐出来。就着隧洞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她看到了自己落在玻璃里的影子。灯光像团团雪花一样落进她的影子里,倏忽便融化了,那影子看上去萧索洁净而坚硬,像个冬天里的石像一般。满车厢东倒西歪的人影里只有这个影子孤单倔强地站在那扇窗子里。它从遥远苍茫的夜空中与她对视着,在不钻山洞的时候,她还能看到在它的头顶上别着一枚金黄的月亮,如同一支别致的发卡。
   渐渐已到午夜了,除了她,几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宿夜的酸涩滞暖像液体一样浸泡着整截车厢,横七竖八熟睡的人们就像泡在酒里的残肢,多少有些骇然。可是在这途中,张银枝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安然。她倒不是买不起一张卧铺车票,她是故意要买一张硬座车票去看桑立明。如果不如此,她便觉得不像苦行,而去看桑立明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苦行。只有千辛万苦地去看望这个人,她才能够觉得自己是虔诚的。这虔诚甚至都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更像是点给她自己的香火,只供她在无人的时候独自食用。
   在深夜的火车上,她突然发现,去看这个人的时候她心里是多么宁静啊。她喜欢这途中的平静,这平静像一条古老的河流,仿佛已经独自奔流了几万年的时光,沧海桑田都与它无关。
   快到黎明时分,她打了个盹,然后火车一震荡她又醒了。她朝着车窗外看去,车窗里是一种最原始的黎明。半透明的青色晨雾从大地深处升起来了,一点一点地稀释了无边的黑暗,剪影般的山形和树影渐渐从黑暗中浮了出来。她甚至能看清楚黄土高原上那种沟壑纵横的地貌了,在那些山坳里镶嵌着几户山里的人家,早起的人家点亮了灯,屋顶上冒着炊烟,已经在做早饭了。
   这时候,天色又透明了一点,张银枝趴在窗户上向外看着忽然浑身一震,她突然发现,现在火车经过的正是自己家乡的小山村,那个她十三年不曾回去过的小山村。她用两只手死死撑住玻璃,几乎要把五官把全身都贴进这玻璃里面去了。铁轨是铺在高处的,所以从这车窗里可以俯视到离铁轨最近的几户人家,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院子和院子里的枣树。她家就住在村边上,在火车呼啸着掠过去的一瞬间里,张银枝还是看到了自己家的那个小院,两间房是挖出来的窑洞,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和那棵柿子树还在,只是长得更大更粗了。小时候一场雨过后,她就在院子里捡青柿和青枣,青枣放到火里一烤,就吱吱爆裂了,会散发出浓郁的香甜。青柿则用针线穿起来,项链一般戴在脖子上,戴几天就萎缩下去了。
   院子里没有人,但厨房里亮着灯,估计是母亲在里面做早饭了。在那一瞬间她几乎有一种从车窗里跳出去的冲动,她趴在那玻璃上像条鱼一样绝望地翕动着嘴唇,像要说很多很多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火车已经过去良久了,她还死死地把自己贴在那扇玻璃上,无声地汹涌地流着泪。她想,如果这是在白天,她会不会看到老去的母亲,看到残疾的弟弟,还有那个三岁的小孩子正站在院子里等着看开过来的火车,那么,在火车开过去的一秒钟里,她会不会正好就和他们四目相对?那小孩子会不会正在院子里笨拙地张开双臂比划着,有这么大,好大好大的火车。是啊,对每一个童年来说,火车都是好大好大的。
   黎明就像树叶上的一滴晨露,很快,就在阳光下蒸发了。她仍然是那个姿势,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窗户上,她一遍一遍流着泪地问自己,她为什么情愿路过这生养她的故乡,而去看望一个和她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男人。她为什么情愿这样?
   到达榆林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她下车先给自己买好了回去的票,今晚就走,她兑现诺言,来这里只是看看他就走。太阳烤着这个陕北的城市,她按照和桑立明预先约好的,打了个车直接去了小纪汗林场旁边的沙地公园,桑立明已经在那等她了。
   她来之前提前打电话告诉了他,他挂了电话又是惊喜又是害怕,一个人在窗前呆呆站了半天都动弹不得。数月前的记忆从电话里蔓延出来长成了一片青藤缠绕着他,他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呆滞的时光。她竟真的要来?他心里自然是喜悦的。而此时的这点喜悦与当时去葡峰山庄路上的喜悦已经是两番天地了,当时的喜悦是因为知道也许有情可偷,是一种按捺不住的窃喜。现在这点喜悦却是带着宁静和苍凉从一个很深的地方长出来的,不动都知道它就在那里。他情知他和她在肉欲上的关系其实已经终止了,就那么一夜了,此后再长出来的东西就是从血液里长出来的了,已经与肉无关了。这种感觉让他喜悦,却也难免悲伤。
   她不会知道他生活烦躁乏味绝望,从回到家中之后,他立刻又像一块肉一样被封进了坛子里,只能等着慢慢被腌熟了。她能来看他,他自然是感激的。可于此同时他又不能不惶恐,他想起他当初允诺要把她写进小说的,但因为琐事缠身,一搁置也就忘记了。她现在来找他竟让他觉得好像欠了她一般。毕竟,当初在葡峰山庄的时候,他像神父一样剖析她拯救她,至今却连个像样的小说都拿不出来,倒像是当初诓骗了她一样。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除了这些喜悦和悲伤之外,还有一种更深的恐惧在一个幽暗的地方悄悄啃噬着他,一缕细若游丝的念头像根针一样闪着寒光钉在了他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他一阵惊恐,竟落了一层冷汗。
   沙地公园偏僻幽静,这是桑立明为什么选这的原因,他怕碰到熟人。他站在公园门口等她的时候,忐忑不安,心里做出了一千种关于他们见面情形的想象,他们会怎样,他们会说些什么?可当她真的站到他面前了,他才发现,一切想象其实都是多余的。他们像刚刚被冷藏过一样,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他走上前去只说了一声,来了?她回应,来了。像两个熟人,昨天才刚刚见过。
   他们在公园里走着走着最后在一片芦苇荡边坐下来了。那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高高低低的芦苇生长在水边、水里。水岸的泥土是湿漉漉的黑色,长满了刚刚露头的水草、不知名的杂草和灌木。几只鸟落在灌木丛上,水面上几只蜻蜓在低低飞翔。水面最窄的地方,还架着一座石拱桥,桥看起来很老了,年久失修的样子。桥头一棵垂柳拂岸,鹅黄色的柳枝刚刚柔软起来。果然是春天了。
   春天煦暖的阳光晒着这对坐在水塘边的男女,他们渐渐回暖过来一些了。刚才,从公园门口走到这水边,他们几乎都没有说一句话。桑立明看着水面悠远地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像是做梦。
   张银枝笑,我们不是约好的吗,我一个季节过来看你一次,莫非你当初是诓骗我不成?
   你能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可是我晚上必须得回家去,你不知道的,家里需要我,我……不能陪你的。
   你放心,我晚上就走。她声音干涩。
   知道他们相聚的时间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小时了,他一阵难过,反而说不出话来了。那一缕很邪的东西浸泡在他满腔的酸涩中忽然又一次复活过来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右手的五个手指正在无节奏地颤抖,就像正把一个隐形的东西抓在手里。他一阵恐惧,猛地把那只手抖了一下,像是急于要把什么东西摆脱掉。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却竭力平息着自己,就像在努力安抚一个癫痫病人一样。她惊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终于把心里的那缕幽光摁下去了,同时他告诫自己一定要狠下心来,如果不狠一点他会再次把它放出来的。
   他果断地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你来找我只会耽搁你自己的,我不可能离婚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真的相爱了,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走到一起的,不然就会像截断了身上的肢体一样疼痛。你愿意这样疼痛吗?还是在那边找一个人吧。
   我是来看你的,并不是要和你结婚。这是两码事。
   你是个很好的女人,还是找个人结婚吧。肯定会有人像我这样懂你,结了婚你就想不起来找我了。
   再不可能了,这么多年里我只碰到你一个。你不用劝我,我早想过了,一个女人如果时时刻刻准备着把自己嫁出去,那她就只能拼了命似地去挽留自己那点尾巴上的青春,把那点即将衰老的姿色看得倒比命还重要。只要见个男人就想,他是不是我的真命天子呢。年龄越大倒越像花痴,这其实是一件多么让人心酸的事情。如果我打算结婚了,我就得准备着被人挑来拣去,准备着像货物一样被男人检验是不是开过封。女人就应该这样被对待吗?何况我还是一个罪恶的女人,和自己的继父有长达十年的性关系,哪个男人肯对我有一点慈悲吗?不会的。有时候真是为女人感到心酸,你从电视里看过那些富豪征婚没有?五个富豪征婚,二千七百个女人去应聘,在这个过程中她们还要像港姐海选一样穿着泳衣给予男人们最大尺度的观赏性。而忍辱负重地做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把自己嫁出去,这样的婚姻要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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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中篇小说《一万种黎明》刻意表现人性、人的“存在之痒”,在对生命、欲望、现实和梦想的表现中,以及“自我”“原我”与人性、存在世界“既有秩序”之间,存在着丰富的“互文性”。在这里,这种“互文性”,具体表现为心理、悬疑、精神分析、哲理等多种文本元素的聚合、舒张,通过对人性深处意识与潜意识的呈现和挖掘,尤其文本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把握,使得这个文本混合着大量超出文本叙事范畴的文化积淀,显示出许多叙事文本少有的内在张力。人物的爱恨情仇,欲望沟壑,情节的山回路转、扑朔迷离,故事和小说的虚构品质,情感和理念等等,相互纠缠,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小说叙事中,特别专注人物心理和精神层面,在看似粗粝的叙事推进中,发掘人物内心世界多重变化的因缘及其复杂性,显示出作者构思和呈现方式的不同凡响。这篇小说在主题意蕴方面,重视发掘生命的本质,人在现实苦境中备受压抑的灵魂及其坚守与反抗,心理焦虑和灵魂补偿,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出路方面,寻求丰富的探索和立体的表达,为人物找到方向、归宿和意义,用想象和灵魂之光,穿越驳杂的心理隧道,演绎出生命存在的种种心理动因和“异化”维度。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5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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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15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问好前辈,祝您创作愉快,江南期待您的精彩。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5-14 15:18:45
  写的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前辈交流,共同学习,为江南烟雨做出更多的贡献
3 楼        文友:纸墨飞花        2013-05-14 15:45:43
  飞花想告诉你,你是飞花喜欢的新锐作家之一,喜欢你的文字风格,文字里的气息,加油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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