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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凌波渡(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608发表时间:2013-05-16 18:22:26


   三个人站在进站口的队伍中,被检查着票检查着行李,目送着他一个人走进了候车厅。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他的影子越走越虚,越走越小,再然后,他彻底不见了。他要坐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身上却只背着那只破旧的双肩包,包里塞着一本英语词典和一条满是破洞的换洗内裤。
   愿意听刘立林说话的人越来越少,经常是他的话还温在嘴里没熟呢,就被半生不熟地堵回去了。这些话被他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大约也是不容易消化的。他其实不过是想借着说话凭吊一下过去的自己,他仍然疼惜着那些死在半路上死在往事里的自己,他们竟然不给他机会?他们竟然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九死一生过的人?他受了那么多苦,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他?他们敢?
   为了表示抗议,晚上三个男生卧聊的时候,他独自点起一个蜡烛头,躲在一顶昏黄的烛光的帐篷里看书,绝不参与他们的话题,不管是什么话题,他绝不进去,他们也别想进来。三个男生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守着那团光秃秃的烛光,像打着一盏灯笼在旷野里踽踽独行。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又大又虚,毛茸茸的,像把他的魂魄拓在了墙上。最后那点蜡烛头也烧尽了,最后一点光像河流一样唰唰流走了。他静静听着它们的脚步声,觉得自己正漂流在河面上,正被水抬着走。
   新生入校了,有两个山西的小老乡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刘立林是他们一个县的老乡,颠颠跑到宿舍里来找他了。以刘立林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是不愿意搭理这种事情的,准确地说,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他一般都不愿意参与的。小老乡来找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免不了还要请他们吃个饭,还要带他们去认超市认食堂,晃一圈半天功夫就没了,半天时间能背多少英语单词呢。不过小老乡自有些好处,就是还傻着呢,说个什么他们都诚惶诚恐地接着。主要是刘立林好长时间没有和人说话了,再怎么着他也是个人,是人就需要说话,这和吃饭同样重要,那么多话憋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变成结石才怪。现在宿舍里的哥们儿都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可是那些往事,那些经历早就钙化成骨头,藏在他身体里了,他就是不碰它们,不想它们,它们也在那硌着他。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老乡无疑是雪中送炭来了。
   刘立林专门为此沉吟了半晌,然后选择了一种经济但有效的方式,买了几只炸鸡腿,一包花生米,拎了几瓶啤酒,带着两个小老乡往湖边一坐,就开讲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磕磕绊绊,毕竟这么多天没有温习过了,就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器官,几天不见也会有些生疏的。但没过多久他就变得流畅起来了,卡在脖子里的石头搬掉了,水哗地倾泻而出。刘立林越说越流畅,说到后来简直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惊心动魄。加上他的故事被人初次听的时候确实有着惊人的效果。两个还没来得及见世面的小老乡听得瞠目结舌,半天都不记得要喝一口啤酒。半天才喝了一口脸就唰得红了,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刘立林一边说一边颇感满意,暗暗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都多少天没这样说过话了。三个人说得差不多了,夜风也凉下来了,毕竟是九月了,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说了两个边缘清晰的字,站住。
   是个女人的声音。
   三
   三个人同时转身,一个又高又瘦的女生正鹭鸶一样站在他们身后,女生往前走了一步,直直走到了刘立林面前,突然便抓住了刘立林的一只手,异常兴奋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模一样。不,是和你很像很像。刘立林吓一大跳,手还被女生抓着。女生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几句什么,刘立林开始有点苏醒过来了,原来是遇到同类了。于是他打发掉两个小老乡,和这个女生接着在湖边坐下来,接着喝刚才剩下的啤酒。刘立林这才顾得上打量一下这个女生,女生穿着一件衬衣,露出的一截脖子很长,盘着头发,看不出是大几的学生,也看不出年龄。两个人各拿一瓶,先碰了碰,然后各自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开口了。
   女生说她叫陈芬园,是刚来的大一新生,刚才没事在湖边乱转的时候不小心听到刘立林在说话,只听了一个开头她就走不了了。她悄悄站在他们身后把他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下来了。听完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决不能让他走,拦住他。一定要拦住他。这是在异国他乡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说母语的亲切和兴奋,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是遇到自己人了。
   他和她是一个部落里的人。
   在这所大学里,在密密麻麻的学生当中,只有这个人是她真正的族人。他们血管里流的是同一种浓度的血液。她从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个部落里可能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在这个校园里,他们不是农夫,不是猎人,不是逐水草而生的牧民,他们只是一个稀有而孤独的两人部落。
   刚才在一边听你说话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你不知道我在这学校里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是多么难,他们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和你根本进不了一个语言体系。他们还把我当祥林嫂一样。
   太神奇了,居然有和我经历这么相似的人。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刚才听你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听我自己。你知道吗,我十八岁中师一毕业就当老师了,在一个县中学里当了一年老师,如果一直当老师当着我现在教龄也好几年了,估计连婚都结了,说不来连孩子都有了。可是我过不下去,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你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是一天一天扳着指头数过来的。到了春天我就看着窗外的杨树叶想,杨树叶变绿了,夏天快来了,半年要过去了。到秋天的时候我看着树上掉下的落叶想,又是秋天了,一年又要过去了。我却还在这个地方困着。我没有一天把心放在那里,从去了那里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我肯定要离开的。我就一辈子呆在那么小的地方?过这种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生活,然后就困在这个地方死在这个地方?我变成一个最平庸不过的人,过着最平庸的生活。那种生活会把我默无声息地吞噬掉的,连骨头都不留。
   我太知道你的那种感觉了,我这十年里就是这样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下去我就被彻底吞没了。我必须逃出去。
   后来我连课都不好好上了,我根本没有心思给他们上课,只想着离开这个小地方,我想来想去,我必须再去考大学,这是我唯一的出路。难道我就只配在这样一个地方呆着吗?我觉得我就是不活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我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让他们当堂做,我自己就坐在课桌后面看书复习。学生们在下面小声说话我都听不到,甚至有学生快打闹起来了我还是不知道。一次校长在窗户外面观察了半天,然后进了教室。学生们突然安静了,等我从书中抬起头时,校长正站在我面前。可我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校长在全校对我做了通报批评。批评过后的第二天,我就不去上课了。从此以后我就再没有回去过那学校。校长曾托老师们去找我,看我是不是生病了。我狠下心对她们说,我不想上班了。时间不够啊,你们不知道,又是上课又要复习,我顾不过来啊。这人啊,不斩断后路怎么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就不能给自己留后路。她们说,那就请个长期病假。我也没去请,主要是不想给自己留后路,我故意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大约那些同事们都觉得我脑子出问题了。从此以后我就不声不响地从学校里消失了。再后来学校就把我除名了。
   那你后来去了哪里?
   不做老师了我就进高中当学生去了,坐在文科班的最后一排做旁听生。为了进高中听课,我天天往校长室跑。校长说,你还是去上你的班吧,你这样下来的人基础是不扎实的,考大学一个班能考两三个就不错了,你没什么希望,还是去教书吧。我死死抓着桌子的一角不肯放手,就让我旁听,我自己带桌子椅子不行吗?我就只是旁听不行吗?我每天往高中跑,堵在校长室门口,等着校长出来。校长躲了几天躲不了了,最后打发我说,要实在想上,就按借读生来吧,得交借读费,贵是贵了点。我把上班之后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拿进了校长室,往桌上一放,说,够吗。校长摇头,说,你看看你,烫着头发,穿着高跟鞋,这哪里像个中学生的样子?你坐在教室里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老师还是学生,你能受的了别人的指指点点?我说,校长,我比他们都大,我比他们懂事,他们每天就知道玩,我呢?扔了工作来上学,你想,我怎么能和他们一样?校长,我是要考最好的大学的。我只考最好的。
   你怎么和我这么像,我考了十年,别的学校也不是没考上过,可我就不去上,我觉得我用十年考个大学,就一定要上最好的大学。
   就这样我插进了高三的教室做了旁听生。我第一天走进高中教室的时候,因为当老师的惯性,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很多学生像围观猴子一样围着看我。老师们也好奇地看我,大约觉得我实在不像个学生。文科班学生很多,有七八十个学生全挤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连黑板上写着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没上高一高二,很多东西听不明白,每节课一结束,我就以最快的速度从教室的最后一排冲出去,撞得别人的课桌叮当响,我在老师身后跟着跑,追上了问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因为我不过是刚插进来的旁听生,又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老师们都看我不顺眼,都不太喜欢我,敷衍几句就走了,我就再追到办公室去问,堵在办公室门口问。他们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他们走。为了躲开学生们看我的目光,我竭力把所有的时间都和他们错开。别人放学的时候我不走,在教室里看书,上课铃响了我才最后一个冲进教室。最初的两个月,我连厕所都不敢去,生怕她们盯着我看,我就尽量一天不喝水,只有天黑的时候才敢进厕所。真像做贼一样。我第一次去那高中厕所的时候太慌张了,差点就掉进了厕所,我把那只掉进厕所的脚拔出来,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走,那种狼狈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我记得我一边走一边流泪,我无声地狠狠地流泪,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考上给你们看。
   太像了,你再听听我的经历,有一次我在这校园里走着走着我忽然就跪了下来,可能是满月的缘故,我突然就想哭,我给那月亮磕头,我说,我一定要考到这个校园。因为除了这里去哪里都不能真正证明我这样活过。
   你怎么能和我像到这种地步?后来我剪了卷发,剪成很短的男孩子一样的头发。喏,只有这么短。换了高跟鞋,穿上了初中时候穿过的已经破洞的旧球鞋。就这样,走在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我还是感到总有目光像鸟一样落在我身上。我便走到哪里都低着头,不看任何人。走路走得飞快,简直像是四处贴着追缉我的照片,四处有人追捕我,我只好四处逃亡,四处奔跑,我是个异类。我避免出现在任何人多的地方,我只想一个人在那个角落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学下去,学下去。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内心是安稳的踏实的。
   那一年里我几乎把时间利用到了极致,下了早自习学生们都回去吃早饭了,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边啃着一只从家里带出来的凉馒头边看书,不回家吃饭是为了节省出这十几分钟。中午放学后,学生们都回家吃午饭了,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再学上一个小时。直到学生们都吃完饭来上课了我才匆匆回去吃点午饭。晚上,下了晚自习,教室里熄灯了,我第一个拿出蜡烛点上,在一团摇曳的烛光里继续看书。那团烛光久久地坚硬地包裹着我,任凭是谁是什么东西都进不来。值日生打扫的时候我都不走,他们扫他们的,我坐在教室里不动,在雪花一般翻飞着的灰尘里我平心静气地看书,头发上每天落一层厚厚的土。
   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我躲在教室里看书,不去做操。因为我怕别人盯着我看,其实那时候别人对我已经习惯了,但我还是很怕,还是愿意躲在人少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一天,我正躲在教室里看书的时候,体育老师进来了,体育老师很高很壮而且从来没笑过,学生们都怕他。他发现了躲在教室里的我,他向我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我很害怕,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想躲起来。但周围除了桌子就是椅子。他站在我面前时我都有些绝望了,我看着他,却什么都不说。
   他罚你做操了?
   他先说话了,为什么不去出操,是不是觉得身体太好了不用锻炼。我把手中的书合上,眼睛看着窗外,一句话都不说,其实我不去上操就是为了避免别人看我,可是我怎么解释,我说我是异类,怕被人看?体育老师又说,快出去。我不动。反正已经到底了,他能把我怎样,他想怎样就怎样吧。我就是不动,体育老师大声吼起来,你出去不出去?我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体育老师说,你再不出去我让你站到全校师生前面做操。我脸色雪白地看着外面,却动不了,始终不朝他看一眼。体育老师也不说话了,我们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上午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数的桌椅空荡荡地挤在一起,像有很多人影子在暗中看着我们。像是过了很久的时候,我都疑心他还在吗,他却突然说话了,声音里有些柔软下来的迟疑,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当过老师又回来上学的学生?就是听到这句话我也没有把头扭过来,却流泪了。我先是无声地流泪,到最后,我终于不可遏止地大哭起来,我狠狠地抽泣着哽咽着,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太久没有这样哭过了,连哭都是陌生的。我对着窗外,两只手死死抓着窗台哭,始终不回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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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开篇,我仿佛看见了过去,我的学生生涯——掉漆的门窗,一动就龇牙的铁床,狭窄的空间,斑驳的墙壁……一段记忆,五味杂陈。十年寒窗,说起来轻描淡写,可其中的过程,真是一言难尽。走过这一条路的人,都有故事,而这个故事,用不堪回首,也许不算太过分。但梦想的执着,也许意味着你甘愿承受,正所谓涅槃,你需要浴火。吃苦,很明显不是个意味美好的词语,但是如果你不把它当做苦呢?刘立林告诉了你答案。吃苦,终究是有目的的,但这个目的究竟应该怎样设定?很多时候我们是盲目的,就像刘立林被惯性桎梏了,简而言之——钻牛角尖。他祥林嫂似的不断加强这种感觉,仿佛在宣泄,也仿佛在找认同或同情。陷入了这种怪圈,还真让人可怜。陈芬园和刘立林的经历,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个例,很多人身上曾都有这种影子。原因呢?教育某种程度上的缺失,诸如价值观等等等等。再说严重点,应试教育,以及传统观念,对人性的摧残,直至畸形。畸形的价值观,会带来畸形的人格,陈芬园和刘立林的前期交往,验证了这道理。好在大多数人的心理也会自我修复,也许,这就是成长吧。这是一个透着无奈的故事,运用心理植入、精神分析,再现了特殊人生阶段的压抑和无所适从。很入味,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3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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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5-16 18:24:15
  颇值一看的小说!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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