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自此刘强再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权当这个人就这样蒸发了。此后她也就不想男人了，死心塌地地等着博士平安毕业。
　　 可是在博士毕业之前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许媚结婚了。原来是她那个在美国留学的男友学成回国了，在美国找了几任女友都不成，分了一个又一个，等到回国的时候和出去时一样，仍然是条光棍。回国之后年龄已经有点大了，相亲几次不中已经心生疲惫，于是又想起了许媚的好。她是他的第一任女友，好歹也是真挚过的。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联系上了许媚，许媚已经单身几年，嘴上说自己油盐不进，其实心里对单身不无恐惧。再加上六七年都过去了，确实也没遇到一个比前男友更像样的男人，于是，她也豁然宽容起来，去见了前男友一面。
　　 两个人在酒吧坐了一晚上，谈起往事心里都有了些沧桑感，顿时都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老了。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再加上心情寥落，两个人一时酒后乱性，别后第一次见面就睡到一起去了。许媚说她本想着再给他个机会好好考察一下他的那些劣根性改了没，没想到一个月以后发现自己怀孕了。三十四岁的女人好不容易怀了个孕哪敢堕胎，前男友倒是表现不错，一听到她怀孕了就向她求婚。许媚说她这才发现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嫁给他了。她在把这缘由详细讲给周尔园之后，还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让周尔园给她做伴娘。
　　 周尔园听完许媚的话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失魂落魄，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她放了她的鸽子，她弃她而去先去结婚去了，不仅是结婚，简直就是连蹦带跳地在赶进度，昨晚还和她一样并列为老女光棍呢，一夜之间就突然有了男人有了家还捎带了一个孩子，齐了。简直像一不小心中了六合奖的头彩。她装出喜气洋洋的笑容，但无奈连自己都觉得太僵硬了，像风干的墙皮一样哗哗往下掉。她很想提醒一下许媚当年她们之间的约定，无奈许媚已经被即将到来的婚礼冲昏了头脑，根本不记得她对她说过的那些深情款款的话。她就是记得也一定会反悔，她能把她怎么样，人家又没和她签字画押写卖身契给她，她能拦着不让人家结婚吗？她还不肯死心，她结巴着说，可是，你不说他……自私小气，说天下男人就是死……死光了都不会找他吗？许媚哈哈大笑，女人，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人都在改变之中，他好像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小气了，女人都这样的，只要他能对你好起来，你也就把那点旧怨都忘掉了，女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换了你也一样。
　　 婚礼那天到了，为了不给许媚丢脸，周尔园一大清早起来换上了为婚礼准备的新衣服和新皮鞋，还特意去理发店做了个新发型，她一边看理发师眼花缭乱地打理头发，一边心里暗自愧疚，怎么搞得像她结婚一样，这么当回事？接着她又安抚自己，没事，怎么可能把新娘的风头盖住呢？她不应该太花枝招展，但是，也应该适当引起人群的注意，万一，参加婚礼的人群中也不乏大龄男光棍呢？原来，她精心装饰一番却也不是为了给许媚增光添彩，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还是为着能多个机会把自己推销出去。这让她感觉到无地自容，许媚毕竟是她博士期间最好的朋友，她自己骗自己说，盟友能嫁出去自己应该高兴才是，走一个是一个。
　　 素来邋遢的许媚一穿上婚纱化起浓妆，竟也可以用美艳动人四个字来形容。她穿着租来的洁白婚纱往那里一站，竟周身散发出一种巨大的气场，这种气场是只有新娘才能散发出来的，这种气场像一只巨鸟投下的阴影一样把周尔园整个人都罩进去了，她顿时觉得自己一早晨的精雕细刻顿时都失去了颜色，她变成了罩在许媚阴影里的一只麻雀，就是这样她还得穿着磨脚的新皮鞋，手捧鲜花傻笑着站在许媚的身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风华绝代的新娘，大约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这个老伴娘。就连站在另一边的木偶似的伴郎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原来伴娘就是用来衬托新娘的，她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
　　 周尔园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数着，许媚在婚礼上一共换了四套婚纱，四种发型，四条项链。她每换一条婚纱，周尔园就感觉又被冲击波冲击了一次，她还没站稳的时候，又一波来了。在整场婚礼上，许媚越来越美艳，直向高潮冲去，而她站在旁边越来越灰头土脸，到最后简直都有些惨不忍睹了。她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许媚的婚纱，而是许媚的表情。她很奇怪平日里那么一个邋遢不修边幅的女人，经常不洗脸不戴胸罩出门的女人怎么突然之间竟变得这样优雅端庄，她怎么能不认得，这优雅端庄根本就不是许媚身上的东西，是她临时借来的偷来的，可是套在她的身上竟天衣无缝。她垂涎地嫉妒地注视着她从天而降的优雅，偷偷观察着她公主般的矜持表情。她看出来了，许媚的眼睛里现在是空的，她的骄傲和矜持背后彻底是空的，一个人都装不下，因为这个婚礼是她一个人的，只允许她一个人在这里风华绝代，其他人都只配看她。而且她大约心里也明白这风华绝代不过就是瞬间的事，不过是水月镜花，开始也就是告别了，所以才把这婚礼上的每一分钟都当个时间，简直在争分夺秒。
　　 周尔园真正悲哀的是，就连学哲学的许媚，才华横溢的许媚，不拘小节桀骜不驯的许媚，只抽三五烟的许媚，在一场婚礼中却蜕变得如此恶俗不堪，竟然连换了四套婚纱，竟比那些她们素来鄙视的女人还换得多。婚礼进行到喝交杯酒的时候进入高潮了，周尔园却发现自己已经从嫉妒恐惧和悲伤中抽离出来了。她静静地看着许媚的侧影，有些伤感有些留恋，过了今天她就不是那个住在自己隔壁的女博士了，她要去为人妻为人母去了，今天这婚礼也算她和她的一场告别吧。她想哭，她不可遏止地想哭，可是万万不能在别人的婚礼上流泪，不吉利。于是她借口要去个洗手间，急匆匆地狼狈地向洗手间冲去。脚上拖着两只磨脚的新皮鞋，她走不快，因为一只脚已经磨破了，还有点一瘸一拐的。在冲进楼道的一瞬间，她扔掉了脚上的皮鞋，光着脚冲进了洗手间，关上门，然后，开始一个人嚎啕大哭。
　　 许媚结婚以后就从博士宿舍里搬走了，她丈夫去北科大当老师，北科大刚给他分了房子，许媚便搬进了新房。婚礼之后周尔园一连很多天没有出门，有好多次，半夜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许媚还住在她隔壁，她忍不住又像往常一样敲她们中间的那堵墙，可是，一点回声都没有。她终于明白了，隔壁是空的。
　　 那口电饭锅也被废弃了，她不再给自己炖鸡吃。她无法想象一个人面对一锅鸡肉的凄凉。她把所有的时间，日日夜夜的时间，每分每秒的时间全搭在论文上了。这论文现在就是唯一能救她的东西。她像突然变成了一台加多了油的机器，必须消耗，不消耗就活不下去，她活着的唯一目标成了消耗，消耗，消耗她所有的体力和智力。她恐惧于每一分每一秒空下来的时间，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像一把把的小刀一样一刀一刀地在她身上割过去，为了避免疼痛她只有把它们挤出去，不给它们留一点空间。
　　 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早，越来越容易在半夜醒来，四点，三点，两点。为了与失眠对抗，只要一醒来她就不再挣扎着再去睡觉，即使是半夜醒来，她也要带着巨大的绝望翻身下床，往电脑前一坐，开始写论文。这空旷巨大的夜晚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游荡，孤魂野鬼一般。她感觉到每活一天都要使出空前巨大的力气，更多的力气已经不是用来对付论文了，而是对抗孤独与失眠。因为早晨起得太早，她经常会产生幻觉，不知道自己正身处黑夜还是白天，有时候黄昏的时候，她以为是早晨了，凌晨的时候她会以为是天要黑了。她日日夜夜在无边的黑暗中穿行，无论她写出多少字，一旦写出这些字就会融进无边的黑暗中，无论是多少字都填不满这无边的巨大的黑暗。
　　 她的思维变得空前活跃，变得前所未有的才华横溢，她像一支风中的蜡烛一样以疯狂的速度燃烧着自己。渐渐地，她觉得这黑暗和孤独已经无孔不入地灌进了她的身体，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渐渐融入了她的血液，她从她的眼睛里，青色的血管里都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它们就住在那里。是她饲养了它们。可是，她已经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它们已经成为她身体里的一个部分了，她再也找不到它们了，于是，她反而走向了平静。
　　 因为睡觉越来越少，她越来越消瘦，她想，这样下去会怎么样，会不会死掉？然而，结果也很快来了，那就是，她仍然活着，并且顺利地毕业，还被评定为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
　　 既然还活着，老女博士就不得不开始找工作了。四年前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她从硕士宿舍逃进了博士宿舍，现在，又该逃到哪里去？总不能再从头读一个哲学或文学博士，她知道，就是读到三个博士学位的时候，她也终究要面对这一天，那就是，找工作。这间博士宿舍终究不是收容所，总有一天她要被赶出去的。论文写完了，她就是想日日夜夜逃进论文里都不可能了，哪里都不再收留她。于是，老女博士开始了她最畏惧的事情，那就是海投简历。
　　 找工作整整用了三个月，她采用了地毯式铺进的战略，倒没有人教她，几乎是无师自通的。先是往一流的高校投简历，等一段时间不见回音的时候开始第二轮，往二流高校投简历，最后一轮则是三流高校。在这期间她也有多次面试机会，但是每次面试完之后就没戏了，因为她的年龄，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到了五十五又该退休了，还因为她在试讲时的表现，因为常年不和人说话的缘故，她的语言能力在迅速退化，到博士毕业的时候已经退化地难以修复了。她越着急就越是讲不出来，甚至开始结巴了。加上来面试时身上穿着新买的套装，盔甲似地箍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在盔甲里绝望地流着一身又一身的汗，简直像开了个澡堂子。试讲完了人家用一句话打发了她，回去等消息吧。一听这话她就知道不用等了，于是她赶紧带着她的盔甲狼狈地逃走，逃走前还不忘对考官卑微地一笑。她觉得这个时候她不像人，更像一条狗，一条生怕没人喂养的饿狗。
　　 面试出来她边走边想，真是笑话，她二十二岁就已经当老师了，当年还是以口齿伶俐出名的，怎么过了十五年倒退化得连话都说不了了，好像一不小心又拐回到婴儿状态了，还得重新开始牙牙学语似的。这重新开始牙牙学语竟像是比博士毕业还困难一般。可是现在她是真的不愿开口说话，一开口说话她就会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还有更巨大的孤独。
　　 老女博士为了减轻自己此刻的心理压力，拐进了校门口的一家便利店，从便利店出来时买了一只巨大的火炬雪糕，老女博士穿着套裙和黑皮鞋，高挽着发髻，手里捧着火炬雪糕，目若无人地大口吃着，巧克力涂了一嘴，纸巾都不用，她就用舌头把下嘴唇舔完再把上嘴唇舔一遍。有两个过路的小姑娘骇然地看着她，她们都走过去很久了，她才明白刚才那种眼神是看她的。她站在那里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无声地笑了，她突然有了些许的心满意足，仿佛就是通过刚才小姑娘们那一瞥，她才得以报复了她自己一下。
　　 雪糕吃完了，老女博士汗流浃背地挤地铁回学校那间宿舍。出去面试一趟不亚于躲在衣服里洗了几次澡，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内衣内裤外加套装套裙，上面全是白花花的盐渍，刮一刮都能刮下二两盐来。
　　 最后，终于有一所三流高校愿意和周尔园签合同。周尔园犹豫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她再也不想重复这种找工作的过程了，她也无心继续观望有没有更好的机会。只要有地方愿意收留她她就去，不管这地方有多矬。再说这个结果也没有太出乎她的预料，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她就预料到最后的结局也左不过是这样了。好歹也找到了一碗饭吃，现在只要是碗饭她就接住。果然如许媚所言，她们在书堆里钻来钻去也不过是像狗一样在找一碗饭吃。十五年前为了一碗更好吃的饭她把自己赶尽杀绝，十五年后却发现到手的饭也不比当初好吃多少。她要是一直在那县中学呆着，大约也比现在滋润吧。
　　 周尔园告别了这住了四年的斗室，搬进了另一间斗室。而且这斗室还不是她一个人的，学校房子紧，安排她和一个年轻教师住一间宿舍。于是她比读博士时还要惨淡，这斗室里只有一半的地盘可以归她使用。同室的女教师还不到三十岁，正是箭在弦上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了男朋友，就是本校的一个老师。那男朋友没事就来她们宿舍，和他女朋友一起摘个韭菜炒个鸡蛋，把厨房一霸占就是一天。她不忍心明晃晃地当这个电灯泡，于是只要那男人来了她就躲出去，躲到图书馆躲到小花园里，一个白天都不敢回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晚上回去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先敲门三声通知一下对方，万一人家两个正在床上做点什么她就更成罪人了。简直要连晚上都不敢回去了。
　　 虽然换了地方，但她照旧失眠，半夜醒来怕惊醒室友，只好躺在床上数绵羊数星星，也不敢开灯看书。当数绵羊数星星都不管用之后，她又想了一个办法，开始背圣经，睡觉前读一段，半夜醒来之后就在黑暗中反复背诵那一段圣经：“他必飞去如梦，不再寻见；速被赶去，如夜间的异象。亲眼见过他的必不再见他，他的本处也再也见不着他。他的儿女要求穷人的恩，他的手要陪还不义之财。他的骨头虽然有青年之力，却要和他一同躺卧在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