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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谎言,或者嚎叫(小说)


作者:陈集益 秀才,1572.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67发表时间:2013-05-18 01:01:36


   “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是狗?”
   “我不想说!”
   “你说不说?!”张德旺站起来,一下子将桌子翻掉了。张德旺的愤怒吓坏了乌凤,更吓坏了坐在门口玩耍的儿子,儿子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儿子哭了,乌凤走出去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流着眼泪。她朝张德旺说:“就你有能耐,让一家人跟着你抬不起头来!如果你本本分分,不去山上捉野猪,如果你不说遇到野人,我们何至于这样被人骂!现在你又要和全村人作对,你就是被人打死,我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的!你这样做,是故意让全家人倒霉……”
   张德旺默默地蹲在一摊被他掀倒在地的饭菜面前,几只鸡跑过来,在他面前啄食着,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手上都是眼泪。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从这个倒霉的事件里摆脱出来。他抽了抽鼻子,将掀倒的桌子扶起来,又将地上的碗筷从鸡的爪子间捡拾起来,嗫嚅道:“乌凤,我、我真的没有说谎!野人一定还在山上!只是,暂时没有找到……”
   “我不想听!不想听!以后,你不要再到山上去,就算我求你,不管村里人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如果在你的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你就听我一句话,做一回聋子、哑巴……”
   说着,乌凤又嘤嘤地哭泣起来。乌凤的哭泣又引起了儿子的哭泣。张德旺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走出来,拿起地上的簸箕,去生产队……
   五
   张德旺变得沉默寡言了,或者说,他原本就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现在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村里人看到他终日铁青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没人去讥讽他。谁也说不出,他们看见张德旺的感受,是怜悯还是恐惧。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撞在张德旺突然发作的枪眼上。张德旺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人们没有等来张德旺的突然发作,张德旺失踪了……
   “这个王八羔子,懒骨头!他妈的,又跑什么地方偷懒去了,等到粮食收割,他家别想分到一粒粮食!”队长想到的,首先是张德旺不守纪律,并且如何惩治他。社员们可没有这样的官方视角,他们坚信张德旺不是因为偷懒。基于这样的把握,他们都劝伤心绝望的乌凤不要上山去找。
   “饿他几天,冻他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跟全村人堵一口气……”
   话虽如此,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张德旺的突然失踪,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德旺可能真要发疯了,他针对村里人的报复可能就要来临了。以至于上山的时候,感觉背后冷飕飕的,仿佛张德旺就埋伏在草丛里,或者担心踩中野猪吊……
   最终,在征得队长的同意后,大约有十多个人,陪乌凤上山去找他。他们从早上出发,沿着野考队员开辟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果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张德旺。乌凤就像疯掉了一样,扑上去又是抓又是挠又是哭,责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张德旺任由乌凤抓,直到旁人将她拉走,他才说他从来没有撒过谎,他上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野人。他要给所有怀疑他的人,一个交代。
   他的话很简短,却好比一记耳光,狠狠地掴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个瞬间,没有人不为曾经伤害了他感到后悔,大家纷纷劝他回家。可是他说:“你们说我没有撒谎,并不能说明问题,我只有抓到野人让你们看到,才能证明我没有撒谎,我才能心安。否则我走在街上,不论遇到谁都会不自然。”
   人们听张德旺这么说,更不知怎么说服他了。从他的口气中,一是可以听出他对山上有野人毫不怀疑。二是今天的问题皆出在他自身上。既然这样,只好说:“我们相信山上有野人,你也肯定能找到,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先回家,因为野人受了惊扰,肯定不会在一朝一夕出现,你以后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再上山找。否则,你的老婆孩子由谁来管?”
   张德旺听了大伙的话,觉得在理,就跟在大伙后面下山了。然而,事实证明,张德旺的生活已经被“野人事件”撕开,再也难以弥合了。
   张德旺原以为下山后,村里人会像劝他的人那样相信他了,生活也会很快回到昔日的状态中。然而他总感觉,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别人在议论他,而他一走近去,就把话题转移了。
   有一次,一个村里人特意对他说,前几天他在什么地方干活,看到一个动物在对面山上的丛林里跑。那动物形体精瘦,浑身长毛,爬坡的速度迅捷,仅仅几秒钟时间就隐没不见了。那个人的本意可能是出于好心,可张德旺两手空空地回来时,却认为那人是故意捉弄他。当然,也不排除那人真有可能捉弄他。
   总之,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张德旺时常感到心情压抑,有时半夜压抑得无法呼吸,只好坐起来,暗自伤心。一方面,正如上面提到的,他与周围人相处总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另一方面,乌凤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了。她总是唠叨他,简直没完没了。
   在张德旺的记忆中,乌凤曾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性格温柔、身材姣好。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可憎的不通人情的泼妇。自从他遭遇野人得不到奖金,自从村里人诬陷他撒谎,她对他就处处不满意,看哪儿都不顺眼,尤其是他想偷偷摸摸去山上寻找野人,一旦被她知晓,就要跟他吵,多么难听的话都会从她嘴里骂出来。
   这是让张德旺最痛苦、绝望的地方。
   六
   有一件事,是过去好多天之后,张德旺才从一个好事者那里知道的:那一天,村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背着很沉的帆布包。他们刚进村,就问张德旺住在哪里。当时那个好事者刚好站在村口,问,找张德旺什么事?他们说:“我们是野人考察爱好者,自发来你们村找野人的。”
   那个好事者把他们带到了张德旺家。张德旺一早就去生产队做工了,家里只有乌凤在。乌凤一听来找张德旺去找野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回去吧,山上没有野人!”“怎么会呢,报纸上都登了的!”乌凤变得不耐烦起来,凶巴巴地说:“走吧!张德旺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野人!报道是假的!”
   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背着帆布包原路返回了,因为不心甘,又随口问跟着他们的张德旺的儿子。张德旺的儿子说:“我爸爸说他在山上遇见过野人……可村里人都说,我爸爸是一个大骗子……”
   这件事,让张德旺彻底寒了心。那一天,他整个人都是乱的。原来,乌凤就是这样看他的!就连他的儿子,也相信了村里人对他的诽谤!张德旺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感到无助无望,犹如掉进了深山谷底,一切已无可挽回。他终于决定,他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再一次上山。而且发誓,如果抓不到野人,他决不下山!
   他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出发了……
   此时,正值农历九月,正是割稻季节,为了赶在秋雨来临之前收割完毕,在队长的带领下,全生产队的人割稻的割稻,脱粒的脱粒,挑担的挑担,晒谷的晒谷,忙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的。而张德旺的再一次失踪,明摆着少了一个劳力,从而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不满。
   “又发神经了,他妈的,他到底跟谁过不去?!”
   “没人害过他,是他自己有问题!这样的人,真被野人抓走才好!”
   “哼!他被野人抓走当女婿呀?弄出个小野人来送给你养!”
   “我说,他家不是还有一个‘千金小姐’吗?她为什么不出工呀?”
   家里没有了挣工分的男人,乌凤不得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去生产队劳动。乌凤平日里被张德旺宠惯了,自从结了婚生了子,就很少出工。而割稻子是最衡量一个人农活水平的,它就像一项劳动竞赛一样,谁割的快,谁割的慢,看得很分明。乌凤总是落在最后边,遭人指责(除了指责,当然还有关于张德旺“发神经”的闲话)。
   乌凤忍着委屈、疲惫,在生产队硬撑着,终于挨到傍晚收工,急冲冲回到家中,又看到儿子满脸泪痕,饿得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躲到暗处偷偷地哭:“张德旺!难道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这个老虎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好在这样早出晚归地忙了半个多月,稻子收割完了。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生产队的收获季节也是分配季节。分配的主要依据是工分,它与每个人的口粮挂钩。工分挣得少的人家,分到的粮食自然不会多。尤其像张德旺这样目无纪律的人家,队长曾扬言,是绝不分给粮食的。可是等到分配粮食的那一天,看到乌凤带着孩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队长还是分了她一袋稻谷。不但如此,他还从自己的口粮里赊了十斤红薯给她。
   待分配结束,人们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每户把分到的粮食运回家。队长对乌凤说:“你家那个张德旺,真他妈不是玩意儿,他在山上倒是逍遥了,丢下你这么个俏媳妇不管不问。这不是发疯吗?如果不是遇到我这么好心肠的男人,我真担心你们娘俩这个冬天怎么过……”
   乌凤低着头,领了粮食逃一样地离开了,她害怕看见队长盯着她看的眼神,更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七
   然而,张德旺是不会轻易下山了。虽然存在着一种可能,就像他第一次遭遇野人那样,他与野人再次狭路相逢了,他冲上去,用匕首将它刺死……如此一来,或许明天就可以回家了。遗憾的是,山上的野人始终没有出现……
   是野人受了惊吓,从此藏起来了?还是野人被他砍伤后,伤口发炎已死在山上?为了找到野人,张德旺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攀悬崖走峭壁,每天在期待与挫败的交替之中受着煎熬。渴了就喝山泉水,带的干粮吃光了,就到林子里采摘野果果腹。有时连野兽都不愿去的地方,他也要想办法爬上去观察一番。他认为野人比任何动物都要聪明灵活,只有学会与它们一样能攀善爬,才能与他们相遇。
   有一次,他在大树下过夜,突然下起雷雨,雷就击在离头顶不远的地方,他害怕得跪在漏雨的帐篷里,浑身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野人最可能长期栖息的地区越来越接近,在这里,山势险峻、气候异常,毒蛇猛兽很多,如果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就必须建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于是他花了三天时间,在一块悬岩下辟出一块地方,用石头、树枝和茅草倚着岩壁搭成一个岩屋。然后,又在岩屋的里面垒了一个烧火的火塘。
   张德旺上山时,特意带了几盒火柴,火柴被雨淋湿几次,幸好还能用。他点燃了晒干的苔藓,在火塘里生起了火。虽然山上没有锅,既烧不了饭也烧不了水,可是火能烧烤兽肉,可以煨熟坚果,还能带给他温暖。张德旺心想,有了这间岩屋和这口火塘,这就等于有一个家了。他做好了在山上长住的准备。
   这个季节,正是野栗子、猕猴桃、橡子、榛子、山楂、野柿子等等野果成熟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张德旺一面储备这些食物,一面用沥完葛粉的葛根编织成绳套,设置在兽道上。他希望能捕捉到野兽,更希望能捕捉到野人。
   他每天忙忙碌碌的,天刚亮就起床,去山上寻踪查迹,投放诱饵,设置绳套,以及采摘更多的野果。他要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才能回到岩屋。
   山上的天气冷得早,岩屋成了他生命的庇护所。一天中夕阳染血,血块变暗,黑夜还没有完全笼罩的空濛时刻,是他最安详的时刻。这时他一边用吹火筒对着火塘吹火,一边往火上烤(煨)一些吃的,一边暖和身子,几乎不去想肌体需要之外的事情。
   他的食物,以采摘野果、挖野菜为主,深山里的野菜遍地都是(他已学会用竹筒灌水将它煮熟)。但是也能经常吃上兽肉,鬣羚、黑麂、山鸡、野兔,他都捕到过。他把兽类的皮剥下来,钉在树上晒,兽肉则放在火上烤。烤的时候,在兽肉上涂抹野蜂蜜和野生香料,以此掩盖没有盐做佐料的缺憾。当然啦,他已渐渐习惯吃没有放盐的食物了。
   等到吃饱喝足,他就要睡了,因为他又困又累,或者说,他这才感觉到又困又累。不过睡之前,他还要把床铺到火塘边。他的床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干草,他把它们从角落里抱出来,铺在火塘边滚烫的地上,然后钻进去,在里面蜷缩成一团,一面聆听外面的动静,一面响起断断续续的鼾声。
   然而,他的睡眠很轻,总会在凌晨三四点钟醒来。他往往是被噩梦惊醒的,梦的内容大多是梦见野人追赶他,不管他跑到哪儿,冷不防就会从四面八方的树上跳下来很多野人,有浑身红毛的,也有浑身黑毛的,有公的,也有雌的,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追得他魂飞魄散,而他的双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迈不开步,直到他就像真实经历的那样大喊一声,醒了。
   “我这是在做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岩屋里面是黑的,外面也是黑的,世界就像一个黑洞,总能听到有野兽在乱叫,张德旺睁着恐怖的眼睛,他要过很久才明白我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是怎么回事。只有在这个时候,无以形容的孤独与茫然,叫他后悔“自我放逐”的选择。
   他怀念往日欢乐的点点滴滴,怀念和妻儿生活在一起的情景。虽然说,对于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他还是习惯群居,习惯一家人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的氛围。他多么希望乌凤再次上山来找他,然而他又害怕她会责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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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多时候,乡土化的小说内容,总能够更多的吸引着我们去阅读和了解其中的内在美丽,不管是行文间所散发出来的乡土气息,乡间的一些趣事,以及乡野中的那份淳朴与厚实的情感,又或者是仅仅源自生活最本质的魅力,都足以让我们动容。作者的这一篇小说,无疑是有着以上诸多的精彩看点的。甚至于,在这些生活化的表现背后,还有着一些引人入胜的传奇性质。小说的题目,谎言,或者嚎叫,咋一看去,并没有太多的深意,但是,当小说中出现一些“野人”这样的字眼的时候,我们会忽然的发现,这种谎言,以及这种嚎叫,更多的,还是对于现实社会的一些讽刺。作者的作品,针对的,更多的也还是对于现实社会人们生存的本性的一种揭露。这样的作品,很有阅读的必要。倾情推荐。——履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83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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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履泽        2013-05-18 02:02:35
  问好作者,很不错的文字,欣赏了。。。。欢迎作者赐稿江南烟雨社团,祝福创作愉快的同时,也祝福阅读愉快。希望作者在江南烟雨社团里,有新的收获,以及有更多的精彩作品呈现在大家的面前,有更大的进步。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2 楼        文友:翠妍欲滴        2013-05-18 21:13:26
  看的惊心动魄,佩服作者非同寻常的构思!
   问候作者。
3 楼        文友:泪花集        2013-05-19 01:52:56
  精彩生动引人入胜,欣赏朋友的佳作,寓意深刻,让人深思,顶一个!遥握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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